宝馨听了,心里一时间滋味复杂。能爬上高位的人,没几个是善良的人,手里都有血腥。冯怀那个必须如此。
但她还记得以前小时候两个玩儿,他塞到她嘴里的栗子糖。这么多年了,回想起来,好像隔着一世似得。
朱承治终于是赶在宫门下钥出宫了,他出宫了,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再住在宫里就不合适了。
宝馨站在那儿,把人给接上车,手臂一搀扶住他,就嗅到了一股酒气。再抬眼一瞅,见他两靥红晕腾腾。估摸着他喝了不少的酒,把人弄上车,叫人弄个痰盂进去。
除了驾车的车夫,其他的人都得在周围走。离了宫门的范围,不多时,宝馨就听到里头传来呕吐的声音,她叫停了车夫,自个钻到车里头去,一到车里就闻着一股酸味儿。
朱承治抱着痰盂吐得天昏地暗。她赶紧爬过去,抚他的背,好叫他好过些。
他吐得一塌糊涂,肚子里头的黄汤一股脑的吐了出来,随后丢开手里痰盂,浑身虚脱似得瘫那儿。宝馨叫人把痰盂给挪出去,又把车帘子掀开了点,外头风吹进来,味道才散了点。
“好些了吗?”宝馨靠在他身后一个劲的给他顺气。
朱承治吐的半死,眼下的脸有些难看,再俊美的少年,吐得鼻涕眼泪挂一脸,不管怎么看都体面不到哪儿去。
朱承治靠在她身上,“难受。”
宝馨柔声安慰,“等回去之后就好了。”
朱承治颔首,他握住她的手,“今天在家宴上,母后说我已经及冠,该娶妻了。”
宝馨在他身子后头僵住。
这天迟早的,宝馨已经料到了。这里的男人普遍结婚早,十五六岁娶妻的大有人在。朱承治这年纪放在皇家,也早该有几个通房,甚至下几个小崽子了。
料是早就料到了,但她脸猛然沉下来,之前的关心好像冰块丢到了炉子里头,半刻就见不着踪迹。
“那恭喜殿下了。”宝馨轻轻说道,手从他手掌里头抽出来。
朱承治喝了酒,备酒的太监给他准备的酒水都是后劲十足。当时喝起来不觉得酒味浓厚,可等到过了会,劲头就一阵阵涌上来,叫他头疼。那种疼从脑仁子里头透出来,脑子昏昏沉沉,他整个人往车壁上头一歪,浑身乏力。
察觉她把自个手抽出来,下意识抬手,两条胳膊却和软面条似得,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回了府邸里头,宝馨和其他太监把人给抬回屋子里头,她看着人回了屋子,太监们进去伺候,也就没进去。站在外头等了会。
廊庑下头已经挂上了羊角风灯,一豆灯光被罩在灯罩里,一横列过去,满眼都是幽幽光芒。
宝馨也不离开,靠在柱子上头,心里憋气。
“徐姑姑,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宝馨听到这声气儿,柳眉倒竖,顿时找到个出气筒就要发作,“哟,我站在这儿,没有碍谁的道吧?”她两眼一斜,眼里端的冒刀子出来,刀刀刺的人浑身哆嗦。
说罢,宝馨看清楚了站在下头的人,王崧垂首站在那儿,穿着一身宝蓝杭绸竹叶纹直裰,满脸涨红,颇有些手脚无措。
王崧性情憨厚老实,和他那个亲爹完全不一样。就因为老实,实心眼,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就显得有些呆傻直肠子。其他伺候的太监,都瞧见这位得宠的大姑姑心情不好,远远的躲开。他倒好,凑上去。
“没、没有。”王崧摆摆手,他面庞涨的通红,碍于面前站着的是个女人,也不好真的计较,“只是见着姑姑站在这儿不走动,也不进去伺候,所以问问。”
宝馨听得眯了眼,这话就是说她肆意妄为,不伺候人了?
“殿下近身的事儿,我不好插手。”宝馨睁着眼说瞎话,她闲闲的靠在柱子上头,拿眼瞧他,“话说王小爷爷该回去了,月亮都快要上树梢了,要是晚了,被巡城的抓了就不好。前段日子国舅爷才被打了一顿板子,可经不起第二回 了。”
她这话说的王崧嘴张了两下,“等殿下歇息了,我就回去。”说着,他又道,“姑姑,家父上回,我给姑姑道个不是了。”
王勋和朱承治之间的恩怨,王崧心知肚明。王家以前卑贱,王勋在自个以前还不显贵做跑堂的时候,不小心冲撞了官家女眷,被打的半死。后来自个成了国舅,就借酒发疯,冲到女眷们看戏的楼上去,把那些千金小姐太太们吓得花容变色,如同丧家之犬左右奔逃。
王崧也知道自己爹这么个毛病,没成想这次直接撞在了钉子上。宫女可不是随便宫外男人调戏的,那顿板子挨得半点都不冤枉。
“……呵呵。”宝馨回他个白眼还有两声呵呵,转过身,直接走了。
夜色里头,这位姑姑也依旧走的弱柳扶风,美不胜收。
朱承治宿醉的结果就是醒来之后,剧烈的头疼。一醒来,身子才起来,就一阵晕厥,然后躺倒在床上半点都起不来。胃里头也是火烧火燎的难受,什么都吃不下,只能躺那儿。
方英靠过去,粥汤都伺候了,一口都喝不下去,说辣喉咙。最后朱承治勉强看了一圈,“她人呢。”
朱承治年纪越大就越不愿意称呼宝馨姐姐,逐渐增长的年岁已经让他想要把两人年纪差距追平。不是什么姐姐弟弟的,而是一对儿。
“徐姐姐现在在后头呢,没有殿下传召,她也不好进来。”
“叫她进来。”朱承治躺在床上,两眼闭着。
方英应了声是,到外头把宝馨给请来。宝馨一进来,他就睁开了眼,“过来,到我这里来。”
说着,对她伸出手。
“殿下这是怎么了?”宝馨睁着眼明知故问。她踱到朱承治面前,慢慢坐在床边,她略略打量了一下,见着他脸色不好。
“……”朱承治睁眼瞥她,那乌黑的眼睛瞧得宝馨装模作样都有些困难。
终于她在他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好端端的,怎么喝这么多酒。”
“昨天宫里热闹,父皇很有兴致,忍不住多喝了些。”朱承治说起话来都气若游丝,昨天吐的一塌糊涂,今早上就直接成了一软脚虾,到了这会趴在床上,起不来床。
昨个宣和帝的确很有兴致,叫太监给他赐酒,甚至让他坐在手边,和他聊了几句天。这对他来说,可是十几年人生里头的头一遭。皇父好大的兴致,他自然不能败兴,一股脑的喝了。
“真是,你难道不知道喝几杯装醉混过去?”宝馨说着给他提来温水,用小巧的银匙喂下去。
银匙子碰在嘴唇上,凉意融开。喉咙里头的灼热也随之降了下去。
“有你在,没甚么。哪怕你在面前,就算是毒酒我也喝得。”
朱承治这话语情意绵绵,故意说给宝馨听,好叫她放心之余,又能讨她的欢心。他不把她当做大龄女子看,而是当做那些豆蔻年华的,需要用情意浇灌的少女。
宝馨听这话,想起昨夜里朱承治和她说的话来。王皇后要给他请娶妻子了。
皇子娶妻之后,就彻底宣告成年,要是生下嫡出的皇长孙。那么占了两个长字,比起下头的弟弟,除非宣和帝和朝臣拼死死磕,并且换了皇后。不然几乎没太大希望。
可是王皇后哪里是那么容易废黜的?她明面上没什么致命的大错,至于杖毙宫女,在外头那些个大人看来,根本谈不上什么污点。
可是叫他娶妻,她这个人到时候要往哪里搁?她和朱承治关系暧昧,下头的太监宫女都知道,到时候就算她能憋着一口气,看着朱承治娶妻,皇子妃娶进来时间一长,发觉到不对劲。恐怕就要妒火中烧来收拾她了。
朱承治瞧见宝馨不但不高兴,反而红了眼。她半坐在床边,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很快泪水浮上了眼眸,肩膀抽动着,单薄的夏衣下,肩膀越发的单薄,似乎哪怕一支羽毛的重量都不能够承受。
朱承治顾不得自个还在被宿醉困扰,伸手就拿拉她,“你受委屈了?谁给你脸子看了,说给我听,我给你出气。”
宝馨才不管呢,伸手推开,她用的巧劲儿,正好叫朱承治的脑袋倒在软枕上,她红肿着眼答,“你这会子话说的好听,到时候新人进来了,我就等着哪天收拾包袱滚出去了!”
朱承治一愣,不明白她这话到底从何说起。脑子里头何一团浆糊似得,昨夜出宫门之后的事儿,怎么努力回想,都只剩下一层淡淡的浮影,怎么也想的不真切了。
她昨夜里都没有睡好,在宫廷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养成了她防范于未然的习惯。与其等着日后被人打上门,不如趁着还早,赶快解决了!
入了戏,心里的委屈竟然真的如同泉水一样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殿下,殿下以后有了新的可心人,记得看在我伺候您一场的份上,给我一条生路,免得叫我没了下场。”宝馨说着,悲从中来,眼已经全红了,牙还咬住唇,免得嗓子里头的哭音漏了出来。
朱承治想要起来,却有心无力,浑身乏力,被她推了那么一下,想起来都难。他只得脑袋枕在枕头上,“你又胡说甚么!”
“甚么进了新人!我身边的女人算起来就你一个!”
“可是昨日里头,殿下和我说,皇后娘娘要给殿下娶妻了!”宝馨扯下帕子,露出双红彤彤的兔子眼,“殿下娶妻了,王妃过来掌家主事,我还有活路吗?”
宝馨不管不顾的俯过来,不依不饶的盯他,鼻子几乎戳着他的鼻子。
朱承治脑子里头飘忽的混沌终于渐渐散开了,他不由得失笑。结果嘴边的笑才出来,宝馨顿时和被蜂子蛰了似得,跳起来,不管不顾的哭着跑开。
她掩面痛哭而去,把门口的太监还有王崧给吓了一大跳。太监们是伺候朱承治的,不管咋样,都要在门口呆着,王崧也站着。王老太爷下的命令,说是既然投靠过来了,那么不管面子里子都要做足,要像伺候爹娘一样的伺候殿下。
王崧不傻,明白老太爷这话语里头的意思。王家里头没啥本钱,在朝廷上头也说不上话。想要保住以后的荣华富贵,那就点真的下点本。伺候殿下和伺候爹娘一样的算什么,就算叫他去给殿下做长随的活计,王崧也能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他等着呢,冷不防隔扇突然从里头推开了,见着一个红眼美人冲出来。
门口两个守着听吩咐的太监还有王崧两个目瞪口呆看她。她瞧也不瞧,直接掩面跑了。
怎么了这是?王崧摸不着头脑,之前不是还挺好的么?
宝馨直接跑到井边,心里头的委屈劲儿一股脑的全发泄出来,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原本只是想着做戏给朱承治看的,谁成想自个竟然入戏太深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得,哭个没完了。
攥着帕子擦擦脸上,天热,她就没涂脂抹粉,这儿胭脂水粉就算再好,涂在脸上也和扣了一顶面具似得。所以这话脸上也没成个鬼脸。
她哭完了,擦了擦脸上。朱承治成年将要娶妻这事,在她心头如同一团雪球,越滚越大,她明白,要是此刻不解决了,日后肯定祸患无穷。
作者有话要说:
宝馨阴沉沉:敢和我抢男人,找死呢
第64章 姑娘
方英托着个攒盒, 一路快走从游廊那儿, 到院子的另一头去。
过了一个拐角处, 进了抱厦。朱承治手里捏着个箭矢, 面前摆着一只铜壶。铜壶放在地上,壶嘴和周围散了半圈的箭矢。
朱承治抬起手里的箭矢, 箭矢的头对准了壶嘴, 手指微微使力, 手里的箭矢就飞了出去,一头飞入壶嘴里头。
方英手里提着攒盒, 屏声静气的进来,脑袋垂下。
“怎么?东西送过去了没有?”朱承治耳聪目明,方英的脚步声已经轻到不能再轻,还是被他察觉了,他抬头看向方英。
方英迟疑了下,“还没呢, 徐姐姐说她身子不舒服,吃不了甜碗子。”
甜碗子是宫廷的消暑甜品,拿甜瓜果藕, 百合莲子, 杏仁豆腐等水果甜品,浇了葡萄汁, 冰镇了。入口香甜,消暑惬意。这东西宫女太监们吃不着,是朱承治私下拿来给宝馨, 宝馨吃着喜欢,以后他就把自己那份两人分着吃。
出宫之后,人比宫里的时候自由,干脆叫人给她单独准备一份。
方英说着话的时候,脑袋垂着,眼睛只敢看自个的脚尖。
这两个吵架,他们也不知道内情,只知道大殿下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两人就有些不太对付。瞧着怎么说呢,瞧着徐姐姐心里头有股火气满地撒似得,可殿下也不很恼怒,脾气上来,不叫她面前伺候。
见不着人,但东西还是给送过去。大到衣裳首饰,小到吃食,还是叫人给送过去。
“不舒服,不能吃凉的?”朱承治站在那儿,身姿如青松一样英挺。
方英自然都打听清楚的,“听徐姐姐身边伺候的小翠说,是徐姐姐小日子来了,所以不能吃寒凉的。”
朱承治正反手从箭袋里抽箭,听到这话,很明显的一愣,而后强行镇定下来,“既然如此,叫人给她送红枣鸡汤。”
“女子信期气血双亏,叫人给她送这个过去。”朱承治垂头,似乎无意,把手里的箭矢投掷出去,这回箭矢却失了准头,箭头一头砸在铜壶边上,发出咚的一声。
朱承治瞧见落到地上的箭矢,眉头皱了皱。他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崧,“你会投壶吗?”
王崧略略瞥了眼,迟疑道,“以前学过点。”
朱承治喉咙里头嗯了声,手一挥,“那你过来,瞧瞧你的手艺。”
王崧过来,从太监手里接过了箭矢,抬手就丢,模样笨拙,他刚才那话还真的不是谦虚,投壶这种贵家子弟才琢磨的玩意儿,他怎么可能会!
他手里有股蛮力,箭矢丢出去,一头扎在壶身上,咚的好一声,旋即掉在地上,垂死挣扎都没有。
朱承治在宫廷长大,哪怕不招宣和帝的待见,但该学的都学了。头回见着这么不上道的,不由得有些稀奇。
王崧被朱承治的目光看的脸颊发热,他垂死挣扎,“殿下,我会唱曲儿,要不,给殿下唱几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