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个宫女儿来。”宝馨突然道,“要身量和我差不多的。”
小翠嗳了一声就去了。
朱承治批阅完手里的奏疏,脖颈酸疼。夏日各地大雨频频,陕西湖广告急。内阁阁臣被一直留到快要关宫门了,才放人走。
太监过来给他捶肩揉腰,方英和外头小太监交头接耳谈了会话,回头去和朱承治说,“太子爷,徐姑姑来了。”
朱承治怔了下,宝馨已经很久没有上这儿来了,听到她来了,“让她进来。”
宝馨进来之后,身后跟着个宫女。朱承治乍眼一看,两人穿一样的衣裳,身形也差不多。要是不仔细看,还真差不多。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宝馨一下就给朱承治给跪了下去磕头。
这礼可行的叫朱承治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两人打小起的情谊,除非在外面,不然你侬我侬的,那些个繁缛礼节一律省了。
“今个怎么了,又不是逢年过节,给我磕头作甚?”朱承治亲自搀起她。
“成华殿出了大事儿,我没权喊打喊杀,所以请太子殿下示下。”宝馨口里说着,让旁边宫女抬起头。
宫女战战兢兢地仰首,脖颈上鲜明的勒痕触目惊心。
朱承治端详宫女脖子上的淤痕,迟疑道,“这是怎么了?”
“外头新来的那些宫女,不情愿在成华殿当差,和殿内的内鬼要把我给勒死。”宝馨脸上覆了一层青霜,“幸好,今个需人暖房,就安排她进去了。那些个宫女子认错人,险些没把她给勒死。”
她说着,那青霜渐渐化成了哀戚,“我倒是不知道,这宫里竟然会有那么多人想着我死。”说着眼圈一红,泪珠子掉下来,“我没动手的权力,人都抓了起来,请太子示下。”
“去把那些犯事的宫女子全扣押起来,叫人去审问。”朱承治乜向方英,方英呵腰“承蒙太子爷不弃,奴婢一定把这事儿给查的顺顺当当。”
朱承治回头又和宝馨说,“待会这些人,就随便你处置。”
审问完了,要杀要剐,都随宝馨的意思。
“挺累的。”宝馨落寞道。
“又说傻话了,等过了这会,应该就好了。”朱承治道。
父皇身体不嘉,所以连带着太子选妃一事一拖再拖,虽然太后那儿有点在宫里办个喜事冲冲喜,但都给他挡了回去。
太医私下偷偷禀报,说父皇的那个身子只是拿药吊着,完全痊愈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等到他自个能完全主事了,就可以把她扶上去。朝臣那儿或许还有些难,但到时候生个长子,孩子等大点就立为太子,太子之母封皇后,想必那些个朝臣也无话可说。
“好不好,都是你说。”宝馨这么些日子终于露出哀怨,“我好也好,不好也好,都是你一开口的事。”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朱承治连声给她赔小心,“你要发火冲我来。”
宝馨似笑非笑觑他,“我哪儿敢呢?”
“你还不敢,上回我都听见你唱艳词儿呢”朱承治调笑。
宝馨拿手捅他,“没正经的。”
今天她兴致不高,和朱承治打情骂俏都有点儿恹恹的。
外面热,朱承治干脆就留她到自己休息的内寝去。
方英提溜着去审问宫女,宫女太监们挨罚去的就是尚方司,要是治罪,还有宫正司。不过这些都是明面的东西。主子们要问个什么,不过这两司,叫太监们审问。
一顿酷刑,什么都给倒出来了。
细皮嫩肉的姑娘都是采选自良家,专门为太子临幸准备的。受不了许多苦,五月天闷热难当,当差当的病倒了,不堪其苦,干脆琢磨着把罪魁祸首给杀了。
这些人有点儿陈胜吴广的胆儿,受宠的徐内人也是宫女,她们也是宫女,凭什么一个吃穿用度和主子没区别,另外一批就要大热天的当差?
宝馨也没含糊,一口气把人提留出去打的半死,给一股脑送到安乐堂去。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一口气把那么一串儿的人给行刑,全部送去安乐堂?
王皇后听说后,把朱承治给召了来,“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股脑的全给塞到安乐堂了?”
朱承治坐在王皇后手边,脸上淡淡的,好似不怎么放在心上,“那些宫女子犯了事,受了处置也是应有之意。”
“就算是应当的,那也应该叫宫里的衙门来吧?”王皇后说着,越发气愤了,“宫里那么多衙门就是管着这些人的,现在算个甚么,动私刑的名声难道传出去还好听?”
这话说的,简直有点贼喊捉贼,若论动私刑,恐怕就宣和帝和王皇后这对至尊夫妻最多了。
“东宫的事儿,没个太子妃管,但是她人也太猖狂了。”王皇后说着冷哼,“按道理,就算那些宫女犯了事儿,也该让太子妃来料理,若是没有太子妃,那就是女官们的事儿,她这样算是僭越了。”
“现在她在东宫都还没个衔儿,就如此行事,后面恐怕就一发不可收拾”
朱承治坐那儿静静听着,瞧见王皇后终于说完了,让宫女上茶,才斯条慢理开口,“这事儿是儿臣让她办的。”
王皇后险些呛住,满眼惊愕。好好的太子爷,那么多正事不做,反而顺着下头的宫女为所欲为。
太子日理万机,没那个闲工夫听王皇后扯闲,要是宫女把人给打的动不得了,抖出来那就要送到宫正司去,可太子下的金口,就是一口气把慈庆宫李的宫女太监都打死了,那也不是事儿。
太子前脚走了,王皇后歪在宝座上,大公主从繁复的帷帐里走出来,扶起王皇后,“娘,您还好吧?”
“哪里还能好,没被大哥儿气死就算是不错了。当初你前后也有几个兄弟,可惜都在娘的肚子里没留住,哪怕能留下一个,咱们娘俩也不用讨好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这话说的心酸,大公主都掉了几滴泪。
“娘,那个宫女子瞧着比戏里唱的狐狸精差不多。”大公主没想起太子身边那个得宠的宫女长得什么样儿,只是听王皇后说过,那个宫女长得和齐贵妃有点相似。
王皇后没有那个闲心思来管太子宠爱谁,东宫床上事儿,除非闹得太大,做长辈的才会敲打敲打。
谁知道太子偏偏喜欢的是和她有仇的。
“原先以为,找几个年轻貌美的送过去,怎么着都比那个老丫头好吧?他竟然看都不看,由着她胡作非为。这劲头瞧着和齐贵妃差不了多少。”
齐贵妃是母女俩的梦魇,提起她来,吃了齐贵妃不少暗亏的母女俩齐齐吸口子冷气。
“娘,这要怎么办?太子瞧着,不好听话。”大公主忧心忡忡。
王皇后也跟着头疼,太子太窝囊了是烂泥扶不上墙,可是太能干了,母后这些可以一股脑的全甩到脑后,那也是叫她忧心。
“可又有甚么法子,那么多皇子里头,他是长子。这礼法上,他就占了理儿,就算他不在,就是齐贵妃的宁王,叫她做了太后,哪里还有我们母女的活路。”
比起让齐贵妃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王皇后宁可朱承治继承大统。
“可是大弟弟也太难掌控了。”大公主回想了下,“现在又多个和娘有嫌隙的宫女。”
那个宫女瞧着那个宠爱的样儿,恐怕不可能只做个宫女,等到太子妃来了,就要有个正式的名号。等登基之后,只会在皇后之下,瞧瞧现在的情形,就能料想到以后的场面了。
“娘先养个失母的皇子,以免不时之需。”
大公主这话说的王皇后心惊,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太子那儿……”王皇后皱了皱眉头,没有太子妃就是这点不好。要是有个太子妃,有个宠妃在,和她同仇敌忾,挑拨那么两三句,直接给她冲锋陷阵,就算出了事,也算在太子妃头上。
“那个不急,慢慢来,总归还是有机会的。说到底就是个宫女,没太子在,还不是说收拾就收拾了。”
王皇后想想也是。
堂堂皇后为了个宫女花费功夫,王皇后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
冯怀再到翊坤宫,觉察出翊坤宫里和别处格外不同的意趣,他来翊坤宫的次数不多,但每次来,就觉着翊坤宫里有股从内里渗出的威风得意。那是从上到下沁出的味儿。
野心勃勃又活力四射,这森严的宫廷里有这么一股味儿,一潭死水里游入了尾活鱼。把这死水给搅活了。
眼下这股活味儿消沉了下去,可那股野心勃勃蛰伏在沉静中。却还是能叫他察觉出点儿。
冯怀在翊坤宫呆了好几年,闭着眼都能找到路。入了内寝,淡淡的药味钻进鼻子,冯怀抬步进去。
“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了。”冯怀拱手。
太监算不得男人,所以妃嫔们在太监们面前仪容不整,算不上大事。齐贵妃也没叫宫女另外把锦帷放下。
人在病中,多了几分病西施的模样。齐贵妃靠在迎枕上,“难为厂公这个时候还能瞧我一眼。”
人走茶凉,捧高踩低这是宫廷里一贯的做法。齐贵妃这儿比起以前的确冷清了不少。
“赐座。”
小太监搬来绣墩,冯怀没有谢恩,直接坐下,“娘娘应当保重玉体。别为旁的伤了心神。”
齐贵妃挥退左右,内寝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厂公。”
这么打太极下去,她永远都别想从冯怀这儿得一句真话,“您觉得,太子能让你以后过好日子?侯良玉可是心心念念让您和您一手创建西厂垮台。您觉得离开了脚下的金砖,您还是甚么?”
病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和刀子似得,冯怀眼里瞬间涌出阴鸷,旋即面上露出春风拂面的笑容,“娘娘与其担心臣,不如多花些心思在自保上,娘娘得罪中宫娘娘太惨了,娘娘有没有想过,哪日王娘娘成了太后,娘娘的下场比戚夫人能好到哪里去?”
玉白细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宁王终究会就藩,到那个时候,娘娘任人鱼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娘娘又以何自保呢?”
薄唇咧起,露出个极其戏谑恶劣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你们更喜欢厂公……
第103章 一道
齐贵妃脸上血色尽数消去, 她原本就在病中, 面色并不好, 褪去血色的面庞白里泛青, 瞧着和夜叉一样。
冯怀好整以暇,端坐在绣敦上, 他欣赏够了齐贵妃的狼狈, “娘娘眼前的苦楚比臣的还要大呢, 臣不过是个六根不全的绝户,只有臣一个人, 没了也就没了。可是娘娘不同,娘娘那一大家子,还有宁王。太子殿下是个仁孝之人,对下头的弟妹尽心尽力,对姐姐们也是全力照料,两位公主还是靠着太子爷才寻得的好夫婿, 要不然,二公主和三公主恐怕要步大公主的前尘了。”
他说完,又挑唇一笑, 斜飞的眼角生生酝出蛊惑人心的妩媚。如同飞天菩萨, 宝相庄严又蛊惑众生。
齐贵妃嘴唇颤抖,色厉内荏呵斥“大胆奴婢, 你知道你嘴里说些甚么?”
冯怀干的是攻心为上的活计,知道心越虚,嘴里叫的声响也就越大。他毫不在意, 脸上连遮都懒得遮掩的,“娘娘省点力气吧,娘娘玉体还在病着,动气了,那好的就慢。”
这女人想要抓住自个的把柄,好让自个觉得四面楚歌,只有和她合作一条路可走。只是这女人太过心急,露出了马脚。
“娘娘心里所想,臣都知道,可是娘娘何必把臣的私事宣扬到太子殿下那里去?”冯怀展颜笑道,“现在臣没有如何,倒是捧了慈庆宫的姑姑,娘娘这是利人损己。”
他言语温和,声调柔润,没有北方汉子常有的粗犷,和宫内其他太监的老鸭嗓也有天壤之别,朗朗如玉,入耳动听。齐贵妃以往最爱听这嗓音,如珠如玉,可今天在耳里,和厉鬼催命一般。
幸好他点到为止,没有穷追猛打,他没有再说。给了齐贵妃苟延残喘的机会。
“厂公果然厉害。”齐贵妃喘息了几下,开口道。
明人不说暗话,更何况自个的那点子阴私他全知道,没了遮掩的必要。
“不敢当,臣要是不厉害点,又怎么能给皇爷解忧呢。”
齐贵妃靠在迎枕上好会,气总算是喘平了,齐贵妃手掌捂住胸口,“说的再漂亮,你还是有隐患不是?”
“这个也是。”冯怀颔首,没勃然大怒也没拂袖而去,淡然一笑,“娘娘说轱辘话,那实在是没意思,人在世上,哪里有一世顺当呢。尤其咱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儿,心里要是不装着点事,要是心里空空甚么都没有,那才是干到头,可以回老家养老了。”
冯怀没有把话说死,“不过娘娘如果有必要,可以和臣说说,臣还是愿意听听的。”
齐贵妃铁青着脸色,过了好会,她脸色缓和了下来,“那就拜托厂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