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老太叮嘱道:“我总觉着怪得很,横看竖看都是有喜了的样子,偏偏一声不响,你留心些,不要总是糊里糊涂的。”
雪松听了诧异:“若是真的,她一定会跟我说,不会瞒着的,必是娘你多心了。”
“她是不是干呕?昨儿你又是为什么去了书房睡?”
雪松本想回答那是吃的东西不相应,但被老娘的话挑起了疑心,且一想到又家门添丁,也觉着喜欢,便道:“您老人家放心,回头我问问就是了。”
“你可要留神,”郦老娘哼道,“白长了人家那么大岁数,被个丫头哄得团团转。”
当夜,桓素舸仍让雪松去书房睡,雪松应了声,回头看夫人面色微白,似显憔悴……
他始终没什么城府,忍不住问道:“近来我看夫人身体欠佳,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桓素舸道:“我向来耐不得天热,一到夏季就懒怠动弹也少饮食,无妨。”
雪松道:“无事就好了。”他迟疑了会儿,又问道:“对了夫人,你我成亲也已半年多,是不是,也该……”
“该怎么样?”
雪松踌躇,桓素舸道:“可是有人跟老爷说了什么?”
雪松正愁无法开口,闻言便道:“母亲问过两次,说是……也该有喜了。”
桓素舸微笑:“原来这种事,老太太比你我都清楚。”
雪松陪笑道:“老太太也不过是要抱孙子心切,没别的意思。”
桓素舸漫不经心道:“她不是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了吗?”
雪松被噎了一下:“咳,家门添丁自然是多多益善的。夫人觉着呢?”
桓素舸并没有立刻回答,她数着玛瑙串子,过了半晌,才语出惊人地说道:“老爷,如果我不想生孩子呢?”
雪松被这句话惊得倒退了一步:“什么……?”
***
次日,郦老太知道儿子又睡在书房,天不亮就跑去揪了起来,问昨夜是否探听明白了。
雪松辗转一夜并没睡好,天明的时候才略闭了闭眼,又被老娘吵醒,头昏脑胀之际,不觉说道:“您老人家别盼望了,没有……不会再生了。”
雪松向来喜欢孩子,所以在家里才任由三姐弟作威作福,如今说出这话,郦老太即刻明白事出有因。
雪松因为心里烦恼,又被母亲吵醒,索性早饭也不吃,收拾收拾就出门去了工部。
郦老太回房想了半晌,越想越是不对,便鼓足勇气来质问桓素舸。
起初还不敢如何,郦老太只旁敲侧击地探问她有没有身孕,如何打算之类。
桓素舸漫不经心地回答:“这种事自然是顺其自然不能强求,老爷毕竟年纪大了,幸好家里已经有了子远子邈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可以为郦家继承香火家业,我也就不着急了。”
郦老太叫道:“什么?不着急?别的不说,你以后的终身,还得靠自己生养的儿子呀。”
桓素舸笑道:“是吗?多谢老太太为我操心了,不过不打紧,我的终身我自己有数。”
郦老太听这个意思,果然是“不想再生”了,一时气撞上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桓素舸没回答,她旁边的嬷嬷开口:“老太太,这是干什么,一大早找姑娘来吵架吗?”
郦老太喝道:“我跟儿媳妇说话,容得下你插嘴?”
嬷嬷道:“您若是跟姑娘好生说话,我哪里敢,若是要欺负姑娘,那可不成!”
郦老太怒道:“我欺负她?我哪里……”她转头看向桓素舸,“素舸,你也不管管你手下的人?”
桓素舸垂头,叹了口气道:“我管不了了。原先在那府里,他们还都听话,到了这府里,不知怎么,也都变得无法无天起来,老太太您能管您帮我管管,我多谢您啦。”
她说着起身,入内去了。
郦老太撒泼一世,自觉家里地位无比尊崇,以前儿媳妇姜氏也是百依百顺,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如此对待,气的跳起来,才要大骂,嬷嬷挺身立在她身前:“老太太,我们姑娘这几日身上不好,您别再生事了,闹出事来给那府里知道,只怕也没好果子吃。”
听抬出了桓府,郦老太先是缩了缩脖子,继而又叫道:“让那府里知道又怎么样,索性让他们知道知道,郦家的儿媳妇居然不想给郦家传宗接代,是什么道理!”
嬷嬷脸色一变,厉声道:“你撒泼也看看地方!不要倚老卖老!”
郦老太道:“这是郦家,我怎么没看地方了?”
鄙夷从嬷嬷的眼睛跟嘴角洋溢出来:“你也好意思说郦家?”
郦老太太猛地醒悟,原来这会儿她所站的是原先兵部主事家的那一处房屋,若不是桓府插手,的确轮不到她郦家。
老太婆一时语塞,正要再吵闹,锦宜赶了来。
锦宜只想息事宁人,不要让他们吵的这样难看,传出去又添笑柄。不料果然如沈奶娘所说,郦老太正值下风,一看锦宜来了,先是捉到出气筒,叫道:“锦宜你过来,把你继母叫出来问问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锦宜道:“老太太消消火,先回去歇会儿,这几天夫人身上不好,等她好了,自然万事好商量。”
“你不许跟她一起合伙欺负我,”郦老太太揪住她,“我不信连你这臭丫头都指使不动了!”
锦宜还没吱声,桓素舸身边那嬷嬷冷笑起来,道:“我劝您老人家还是别对姑娘大呼小叫了,难道您糊涂到这地步了?有圣旨下!她可是将来的辅国夫人!就算她不计较您老人家这样把她当奴婢牛马似的呼喝,辅国大人听到耳朵里,可未必会置之不理。”
郦老太正要把对桓素舸没撒出来的气撒在锦宜身上,那只手眼看就要打在锦宜身上,猛然听了这句,那手就像是害了鸡爪疯一样,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停在原地不动了。
嬷嬷瞥她一眼,冷哼道:“要摆老夫人的谱,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分。”
撇下不理,拂袖而回,又命底下人:“关上院门,别放猫儿狗儿进来吵到夫人!”
***
锦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属于猫儿狗儿其中一类,但郦老太显然是逃不脱被归于其中了,
郦老太身不由己地出了院门,欲要跳脚,又因为方才嬷嬷那一声,像是将她从梦中震醒了似的。
旨意虽然已经下了,但郦老太因为一心关怀自家的香火,且锦宜向来在她心中也毫无地位,因此竟然淡忘了此事。
这会儿重想起来,郦老太松开抓着锦宜的手,定了定神后问道:“你……那个圣旨上说的,是真的?”
锦宜也很想质疑那圣旨上所说是假的,但那得冒着杀头之罪。
于是她说道:“您老人家先回去歇着吧,我立刻也要出门呢。”本是要跟桓素舸请示一声的,看这个模样,自然是不成的。
郦老太问:“要去哪里?”
锦宜不肯跟她说去桓府,免得节外生枝,便说:“有一件小事。”
沈奶娘趁机道:“马车早已经备好了,姑娘已经耽搁了挺长时间。”
若是以前,郦老太太一定又要痛斥,且非要问明白去向不可,但是现在……她只得含糊道:“那去吧,早去早回。”
锦宜行了礼,随着沈奶娘离开。背后郦老太太望着两人身形消失,又回头看了看桓素舸的小楼,气的咬牙切齿地说:“一个个都是翅膀硬了的,完全不把老娘放在眼里,这世道都变了……不孝的人会遭雷劈!”
***
锦宜上了车,沈奶娘忙着给她整理被扯皱了的衣裳:“叫你别去,非要去。”
“瞧过了我也好放心,”锦宜回答,又问,“不过给老太太这样一闹,以后家里只怕就不安宁了。”
沈奶娘道:“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操那心干吗?何况……”
虽然奶娘及时打住,锦宜仍是听了出来:“何况什么?”
沈奶娘咳嗽了声:“姑娘,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桓辅国?”
锦宜愣了愣。
沈奶娘又补充道:“如果说是因为他年纪大些……如今这个世道,是不在意这些的,年纪大点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懂得疼人……”
说到这里,沈奶娘想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雪松那样子倒是个会懂得疼人的,至于桓玹……上次大雪天他一根手指把锦宜推开的场景沈奶娘可也是目睹的,何况这人位高权重,竟是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有任何一丝会懂怜香惜玉的。
于是她别出蹊径地说:“而且人家长得好啊,你瞧那模样,身段,看起来比咱们老爷小十岁不至。”
锦宜正在竭力想象桓玹“疼人”的模样,虽然她自诩无法想象,可是……脑海中居然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天从写意楼里被他抱回府,以及上次在郦家后院给他帕子时候他浅浅一笑。
然后,梦中洞房夜的情景又大煞风景地跳出来,成功的让锦宜打了个寒战。
奶娘顿了顿,咳嗽了声:“如果你是觉着辈分会乱……那也无妨,做官做到人家那个地步,这些东西也不必太过在乎,何况又不是真的有血亲关系,我以前见过有嫂子嫁给小叔子,公公娶了儿媳妇的呢!”
锦宜瞠目结舌,同时再度体会到权贵的好处。
那一次因为锦宜嘲笑桓玹年纪轻轻就当了“叔公”,奶娘还一本正经地教训她“辈分的问题不能乱”,现在居然完全不当一回事了……真是个奇迹。
锦宜不由说道:“奶娘,你以前也是在我们家,我怎么没听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沈奶娘咳嗽了声:“我小时候听人传的。”
***
马车停在桓府跟前,来喜儿去报了郦府的名号,只说是大小姐有事要求见桓府三爷。
桓府小厮一溜烟入内禀报。
不多时,有轿子迎了出来,请锦宜入内,后下了轿,丫鬟领着,走的却是先前没走过的路。锦宜问道:“这是去哪里?”
前方丫头道:“回姑娘,是去三爷的东书房。”
“辅国不在南书房吗?”
“今儿是在东书房。”
两个丫头似乎对锦宜十分忌惮,回话的时候恭谨的头也不敢抬,更像是生怕说错话一样惜字如金。
锦宜先前来过几次都没得这待遇,相反,通常是被明里暗里当天外来客一样围观的。
这一次如此,其中是何原因,隐约自然也猜的到。
渐渐地又进了一重院落,不像是南书房般二层小楼,除了单面进门的门墙,其他三处都是起立的屋宇,雕梁画柱,气派雅致,庭院中假山流水,数丛芭蕉。
两个丫头不敢再往内走,就在门口停了下来,锦宜迟疑着,里间一个侍候的书童迎了出来:“姑娘请随我来。”
锦宜这才也跟着迈步进门,书童道:“三爷现在不便见客,请姑娘略等一等。”
说着,把锦宜引到右手侧的一间房中,锦宜临进门,探头看了眼……这三面的房子从外观看布局完全一样,且都房门紧闭,看不出桓玹人在哪里。
书童请锦宜坐了,又送了几样茶点上来,请她享用。
锦宜看着那点心做的精致,仿佛很合自己口味的意思,她因出来的仓促更没吃早饭,正想尝一尝,又想起今天的来意,顿时食欲全无。
如此枯坐了足有一刻钟,里间外间俱鸦雀无声,锦宜忍不住问那小童:“辅国在做什么?怎么还没动静?”
那书童只陪笑道:“您请再坐片刻,辅国暂不得闲。”
锦宜只得又耐心坐了半晌,茶都喝了两盅,饥肠辘辘加忧心如焚,坐在这里的没一刻都显得煎熬而漫长,倒是长痛不如短痛。
锦宜起身走出门,左右瞧了一眼,便往右手侧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