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停在一扇门前。
门内仍是悄无声息,但锦宜知道,桓玹必在里头。
在那书童开口劝说之前,锦宜把心一横:“三叔公。”
桓玹明知道她来了,这般做派,竟是“避而不见”。
但那道圣旨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让锦宜每一刻都艰于呼吸,无法忍受。
“三叔公,我……”她鼓足勇气走前一步,隔着门扇道:“我为什么来,您老人家应该明白,上次在我家里,您明明已经拒绝了那门……亲事。”
里头仍是鸦雀无声,锦宜深深呼吸,略提高了些声音:“我想,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所以冒昧来面见您老人家,希望能够解决……”
正仔细斟酌小心出声,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锦宜提心吊胆,猛然抬头,入眼却看见一张绷紧的脸——此人气度沉稳,浓眉,大眼,还有一副络腮胡子,但,居然不是桓玹。
锦宜大惊意外,不晓得这位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身不由己后退了一步。
这满脸肃然不悦之人走出来,横了锦宜一眼,左手而去。
但这并不算晚。
在这络腮胡子身后,复又有一位年纪轻些的风度儒雅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瞧了锦宜一眼,也随之而去。
最后,又有一位两鬓斑白上了年纪的老臣,同一位年青贵气、竭力忍着笑的男子,前后去了。
锦宜头也不敢抬,依稀听到那忍着笑的青年低声道:“老、老人家……”
“哈哈哈……”
然后似终于忍不住,便化成了零零碎碎逃逸而出的笑。
身后那书童半是悚惧,半是无奈地说:“姑娘,我说了辅国大人不得闲,他正在里头跟各位朝中的大人议事呢……”
锦宜正无地自容,满面桃红,心想:“我怎么知道。”又想问:“你为什么不早说明白。”
书房里一声唤:“进来吧。”
事到临头,锦宜反有些迈不动脚了。
书童瞅她一眼:“三爷请您呢。”
锦宜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她吸一口气,又呼出来,终于迈步走进书房。
东书房的布置,跟南书房又不同,南书房偏清淡雅致,这里却一水儿的红木,书柜,花架,书桌,多宝阁,统一颜色,陈设着琳琅满目的珍奇古玩,名典古籍,色调威严而古雅。
锦宜面前,是两排桌椅,每一排设有三座两桌,正中间往前,是一张宽而长大的书桌,桌子后坐着的,便是桓玹。
如果锦宜不是刚才跟那些鱼贯而出的朝臣们碰了个正着,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蓄谋等了她很久。
想到自己方才的话都给那些人听见了,锦宜昏头昏脑地往前走了几步,在那松软的波斯毯上站住,低着头小声唤道:“三叔公。”
桓玹无声。
锦宜怀疑是自己声如蚊讷,所以他没听见,于是暗中清了清嗓子:“三叔公。”
“现在,”桓玹将手中的玉狮子镇纸轻轻转了转,眼底的笑意浅浅地荡漾,“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第39章 辞婚求婚互诉心意
今日来桓府议事的几位, 都是本朝内阁中人,朝中的栋梁之臣。
第一个走出书房的,是镇军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尉迟琳,第二位气质儒雅者,却是光禄大夫周悦, 领礼部尚书事。
第三位白发老者,是内阁次辅、户部尚书, 封廉国公的张莒张阁老, 他旁边那位笑得花枝乱颤的贵气青年, 却是张莒之子, 吏部侍郎张怀之, 也是众朝臣眼中,将来会继张莒之位入阁的前途不可限量之人。
这四人陆续离开书房,张怀之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转头对光禄大夫周悦道:“周大人可听见了?那小姑娘……叫辅国‘老人家’,哈哈哈……老人家……”
张莒见儿子如此, 咳嗽了声, 喝道:“放肆!你笑什么!”
周悦接道:“是呀张侍郎, 这有何可笑, 老人家并非指的人老,乃是尊称不可以么?我也常常对张阁老说‘您老人家如何如何’,但阁老老当益壮, 且精神智谋更是许多后生小子们望尘莫及的, 你敢说他老么?”
张莒笑着摇手:“周尚书的话我可当不起, 我的确是老迈不成了,又怎敢跟桓辅国相比?”
前头的尉迟凛回头:“你们还有闲心说笑,早就听说郦家的丫头有些刁蛮任性,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丫头着实大胆逾矩的很。”
周悦笑而不语,张怀之道:“然而我看辅国倒是喜欢她喜欢的很,不然的话,怎么方才明明听她在外说话,却丝毫恼色都无,反隐隐有喜悦之色,且挑来拣去了那么多年,突然就看上了这个丫头呢……且我瞧着像是个伶俐的,模样也干净。”
张莒忍不住又斥责儿子:“住嘴!那是未来的辅国夫人,也是你敢在这里评头论足的?”
尉迟凛却皱眉沉声说:“我怎么没看出辅国有什么他娘的喜悦之色,且那丫头竟叫他……咳,总之我是瞧不出这丫头是哪里入了辅国的眼了,当初陛下要把公主赐给辅国,他还不肯呢,难道这郦家的丫头,比公主还矜贵难得?”
周悦才笑道:“这叫做各花入个眼,缘分的事,强求不得。”
尉迟凛军伍出身,性情有些粗直,闻言啐道:“缘分个屁,我看辅国是被女色所迷了。”
张怀之笑道:“这话差了,郦家丫头的姿色虽是上上,却也没有到达祸国妖姬的地步,何况辅国又不是那种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岂会被什么肤浅的女色所迷?”
“不然呢?我可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偏喜欢上这丫头。”
张怀之摸着下颌:“也许辅国大人好的就是这口儿……娇蛮泼辣,清新可人,嗯……倒是别有意趣。”
张莒爆出了剧烈的咳嗽。
周悦却老神在在说道:“嗯,我也觉着自是因为郦姑娘身上有让辅国情难自禁的地方,所谓情有独钟而已。”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尉迟凛浓眉皱起,“如果真的这丫头有一种过人之处,把辅国给迷倒了,那么……以后如果她再在辅国身边吹些枕头风之类的,岂不是糟了?”
周悦大笑:“你真当那孩子是妲己、褒姒了么?”
“没准儿。”尉迟凛摇头叹息,“她的风评可不甚好。”
张怀之道:“就算那孩子是妲己褒姒,我还不信辅国是纣王幽王呢。”
张莒忍无可忍,愤怒地给了儿子一掌:“逆子!越说越过分了!是不是要我把你那嘴缝上!”
张怀之忙捂住嘴,嘀咕道:“我先听周尚书说,我才跟着说的。”
张阁老怒道:“周尚书说什么这王那王了吗?”
周悦微笑着瞥了张怀之一眼:“张侍郎,阁老也是为了你好,噤声,噤声。”
张怀之白他一眼:“哼……”
四个正要出门,迎面一人来到,远远地举手见礼。
原来正是桓府的二爷桓璟,大家一番寒暄,桓二爷笑吟吟道:“几位大人都议事妥了?今日却早。”
平日里这几位在府里聚会,或早或晚,有时候还走的参差不齐,毕竟不是每个人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觉着满意,总会有一两位留下来再行商议的。
似今日如此轰轰烈烈一块儿出来,却是少见。
听了桓璟的话,尉迟琳鼻子里哼了声:“先行告辞!”翻身上马,带人而去。
张怀之又在窃笑,张莒生怕儿子又多嘴,紧紧地拉着逆子也向桓璟告辞。
只剩下周尚书走的慢些。桓璟问道:“这是怎么了,竟像是不欢而散?”
周悦笑道:“不不不,正是尽欢而散呢。”
桓璟不解,周悦也不跟他多说,拱手辞别:“改日再同二爷喝酒。”
两人拉了拉手,桓璟送别。
桓璟进府,才听说郦家姑娘今日来访。他本以为是来拜桓老夫人的,便随口笑道:“哟,这孩子倒是有些礼数,知道自己要嫁过来了,就巴巴地先来请安了?”
那随从道:“哪里是给老夫人请安,是去见辅国的。”
桓璟吃了一惊:“什么话?”
如果说是去见桓老夫人,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人家知礼,可是……来见桓玹?这似乎有些、有些太过大胆……太过着急了吧?
桓璟虽然听说过锦宜的名,却从未亲眼见过,又想到方才四位大人出府时候的情形,知道今日四人同出必是因为这个,不免好奇,就想过去看看。
眼见将到,桓璟不忙入内,抬眼打量,见房门紧闭,悄然无声,桓璟正凝神细听,隐隐传出女子低低惊呼。
桓璟是个天生风流的性子,闻听这声响,不由地由己度人,心想:“如果老三在里头做些不宜撞破的事,此刻我去岂不扫兴?也不知他怎么慧眼独具看中了郦家的丫头,还因此把老夫人又气的半死……不过,连老三这样的性子,也终究过不了美人关,所谓人无完人,我倒是信了。”
他嘿嘿笑了几声,转身离开。
***
书房之中。
桓玹说罢那句话,锦宜本不解,然而心念一动,便想起那天在郦家,他留下的那句“称呼,总会知道的”。
难不成……
锦宜抬头看向桓玹,心里竟掠过一丝寒意。那天相见她一直以为桓玹是拒绝了桓素舸的,所以直到林清佳跟她说有旨意,她仍不信。
但现在回想当时,桓玹那句“如果我答应了呢”,这会儿回想,不寒而栗。
南书房,是桓玹消闲所在,但是东书房,是他议政事的地方。
也许是被那种肃穆的气氛感染,又或者是太过紧张,锦宜的手心开始冒汗,腹中也隐隐作痛。
她不敢看前方泰然自若的辅国大人,手微微用力,指甲狠狠掐了掌心一下,借着那丝痛楚,锦宜道:“方才、方才很对不住,我不知道……里头会有这么多大人。”
桓玹并没有回答,锦宜暗暗吸气,总觉着自己将气若游丝:“然后,然后就像是我方才在外头说的,您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了。”
“我虽听见,却不太明白。”他终于矜贵地开口。
锦宜抬头:“怎么会不明白?那天……您告诉我是拒绝了的呀,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圣旨?”
“我告诉过你?”桓玹轻声问。
像是那天冰冷的池水又泼在脸上一样,锦宜怔了怔,再度回想那天的场景。
他找了来,问是否听见谈话,她说……
是了,一切都是她在说,而桓玹,他……从头到尾,并没有肯定她的说法,更加没有“亲口”告诉她自己拒绝了桓素舸的提议。
锦宜不禁倒退了一步:“难道、难道那天真的……”
“真的,”桓玹望着她,他的唇角有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其实,我是答应了。”
锦宜几乎举手抱住脑袋,脚下踉跄。
眼前一团灰暗不知从哪里飘来,正在她几乎又站立不稳的时候,手臂被人一扶,锦宜抬头,对上桓玹近在咫尺的双眸。
一愣之下,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锦宜用力将他推开:“可是、可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