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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无怪锦宜惊疑,她原本不记得,桓玹曾有过这场大劫,更且是在宫内出的事。
若是桓玹在宫里出了这种大事,莫说是桓府,天底下也会传的沸沸扬扬,但锦宜却偏一点也不知道,方才她守着桓玹的时候,回头细想,倒是隐约记起了一件事,只是吃不准是否跟桓玹这次伤着有关。
前世也是腊月,下了场大雪,桓玹原本不在宫里。
自从那天他到了郦家,摔碎玉镯后,锦宜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谓“势同水火”,或者“相敬如冰”,总之两不相容、只怕再没有好的一天了。
她竟有些不敢立刻回到桓府的心虚忐忑之感,于是在郦家多住了三天。
直到桓素舸问她怎么还不回去,锦宜只是搪塞,但这三天里,她在子远跟众人之前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那股憔悴黯然却有些藏不住。
锦宜记得,当时桓素舸笑道:“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对,比才回家的时候差了很多……对了,我才听说先前三爷来过,怎么坐也不坐一下就走了,是为了何事?”
锦宜那会儿从来当她是个好人,并不知道这话里藏着的玄机,但她自然不会告诉桓素舸真相,就只按照告诉子远的那一套来说。
桓素舸却并不说破,只说道:“三爷的确是太忙了些,改日得闲,倒要让老爷好生请一请才好。”
说着扫了一眼锦宜的手腕,却道:“先前你戴的那个镯子呢?”
锦宜抖了抖,手抚在空落落的腕子上,这次就算是想扯谎,竟都无法忍心。
桓素舸见她不言语,便道:“那镯子委实是好,我都想要一个呢,所以想再看一看,最好按照这个的模样再寻一个去。”
锦宜暗中深深呼吸,才道:“我前儿一时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
桓素舸大惊:“摔碎了?实在可惜的很,那种品相,可是世间难得的,我要还不能够呢……不过,若是碎的不厉害,是可以镶补的,能不能补回来?”
那样四分五裂,就算最高明的匠人只怕也不能够。何况就算镯子能修,人心呢?
锦宜黯然摇头。
桓素舸又连连叹了两声可惜,便没有再问下去。
锦宜极不想回桓府,但她知道这位小继母的心思极深,又怕子远看自己总不回去也跟着担心,第七天上,就强打精神,带了奶娘回府去了。
她知道桓玹把人冷落起来是什么样儿的,早就做好了半年不见人的准备。
却没想到,竟是错想了。
锦宜回到桓府的第三天,桓玹就从内阁回来了。
那时节已是夜晚,锦宜正在里间做衣裳,因为笃定桓玹不会理会自己,便穿着家常的衣裳,也没有任何装扮,只在发鬓上斜插了一支嵌珍珠的银钗而已。
听见外头丫头报,锦宜无法置信,匆忙起身的瞬间,就见桓玹果然迈步走了进来。
“三、三爷……”仓促中,锦宜忙屈膝行了个礼。
桓玹瞥了她一眼,与此同时,锦宜突然嗅到了浓重的酒气,她本是不敢瞧他的,因闻到酒气,不由多看了两眼,果然见他眼神有些许微微晃,神情却还一如既往的淡然冷漠。
奶娘见是这般情形,有些担忧,暗暗对锦宜使了个眼色,便出外叫丫头进来伺候。
里间,锦宜低低地问:“三爷喝了酒么?我叫人去准备……”
话没说完,就听到房门“砰”地一声,竟是给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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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锦……”喃喃地呼唤在耳畔响起。
锦宜猛然回神,此刻身子正微微后仰,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地。
惊魂未定地稳住身形,锦宜看着眼前的桓玹。
这刹那,她几乎无法分清,到底现在眼前所见的这个是真,还是……她回忆之中的那个人是真。
从那之后,桓玹倒是隔三岔五的回来。
满府里的人都在说,三爷盛宠夫人,连桓老夫人等也是这样认为,老夫人甚至特意吩咐宝宁,让厨下留心多熬点补身子的汤水给桓玹。
但对锦宜而言,却只有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那天夜晚,桓玹歇在家里,照例折腾了半宿。
锦宜模模糊糊中,听见窗棂上似乎有些响动,她还以为是风吹所致,不料身边桓玹却极快地翻身坐起了。
锦宜听见他喝命更衣的声音,忙随着爬起身来,睁眼看时,窗纸上还是漆黑一团。
桓玹如风般出门而去,这日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锦宜不知何事,也不敢贸然打听,不料此后,他连着三天没回府。
桓璟照例去打听,却也没听明白,只隐约听人私底下说,宫里的有个什么……阁子还是大殿的突然塌陷了,三爷进宫多半是为了此事,其他再想多打听些,却一无所得。
回忆就像是一幅漫长的画卷,巧夺天工,每打开一处,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面前。
喜,怒,哀,乐,还有很多干脆无法形容的情绪,皆都随着每一幕场景而也逐渐清晰。
容先生说桓玹的伤是太湖石所伤,可见……十有八九是跟锦宜记忆里的那件宫内塌陷事件有关。
但前世他明明不曾伤到,虽一连数日不曾露面,但以后两人床笫之间的时候,锦宜也很明白,他身上没有伤。
这一世,却又是怎么了?
锦宜打量着桓玹,回头又看了一眼,屋里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
她突然促狭心起,伸出一根手指,往那如玉般的脸上戳去。
她试着戳了一下,桓玹并没有任何反应,神情依旧的温柔端然,锦宜便又加了几分力道,戳来戳去,看着他有些泛白干裂的唇,手指却有些落不下去了。
锦宜将自己喝水的杯子拿了来,想了想,手指沾了沾水,便在他的唇上润了过去。
随着动作,手腕上的那枚玉镯也跟着轻轻地摇曳,晃动,光润影动,水色氤氲。
锦宜看着看着,突然觉着眼中湿润,眼前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怎么可能,老天怎会如此捉弄人?
多少回,她记起那天玉碎的情形,都会难过的心头绞痛。
可以的话,她真的想当那天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不是被她偷偷藏在匣子里的那碎裂四散的玉镯时刻地提醒着,锦宜只怕真的要自欺欺人的以为……那日他去郦府摊牌,只是她的一场噩梦而已。
但是现在,这本已经无法弥补的玉镯子,却又好端端地在自己的手腕上。
锦宜抬手,狠狠地擦去眼中的泪,正要赌气把水杯放下,那人突然细微地咂了咂嘴,仿佛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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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锦宜伺候着桓玹,足足喝了四五回的药,两个太医跟容先生有给他的伤上了几回。一夜都是没怎么合眼。
天还不亮,那边桓老夫人早起了,先催着桓二爷过来看情形,自己又到底不放心,就扶着宝宁的手过来查看。
不料才一进门,就见里头床边儿,桓玹依旧是卧着,脸色虽仍苍白,却不似昨日才见到般的惨然,隐约透出了几分人气儿。
在床边,却有道纤弱的身影,坐在圆背杌子上,伏着身子,枕着手臂靠在桓玹的腰侧睡着了。
桓老夫人止步,正在震惊,旁边桓二爷满面感激,小声说道:“昨儿晚上多亏了这个郦丫头,老三才肯吃药呢,若没有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陪着熬了一夜,听容先生说,寅时过了才合眼。”
桓老夫人明白过来,忙道:“那别吵醒这孩子,且让她多睡会儿。”又问:“玉山的情形怎么样?”
容先生道:“昨晚本是最凶险的一夜,若三爷不肯喝药,只怕就要高热,发了高热就难熬了,幸而安然度过,老太太放心,三爷会无碍的。”
桓老夫人揪心了一夜,此刻才总算是神魂归位,双手合什先念了声佛。
桓璟走到床边又看了会儿,突然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忍着笑回头招手。老夫人不解,宝宁扶着她走到床边看了眼,却见锦宜虽是枕着双臂睡着的,但桓玹搁在腰间的手,却不知为何竟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第88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桓二爷乐不可支,桓老夫人点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造次。
宝宁扶着老夫人转身退了出来,桓璟又瞅了几眼,到底也怕惊醒了锦宜,怕她恼羞成怒的,不自在起来反而坏事,便也蹑手蹑脚地出到了外间。
桓老夫人连连点头:“亏了这孩子正好儿在这儿,也是玉山跟府里的福了。不过她脸皮薄,你可仔细看着点儿,切记不许叫底下人浑说。”
桓璟垂手答应着。老夫人又对容先生跟两位御医道:“其他的还劳乏三位多多尽心了。”
众人忙都行礼,毕恭毕敬地送了桓老夫人出去。
桓老夫人正回上房,就见莫夫人跟桓素舸两人走了来,老夫人缓缓止步,对素舸道:“你身子不便,这雪地上又滑,怎么还出来乱走?”又责怪莫夫人道:“你也不多照看着她?”
莫夫人道:“何尝没有叮嘱,只是素舸心里惦记着三爷的情形,早早地就要出来瞧,还是我劝了许久,才这会子出来的。”
桓素舸也道:“老太太去看过三叔了?他怎么样了?”
桓老夫人露出一抹笑意:“放心,他没什么大碍了。御医跟容先生正也紧紧盯着呢。”便叫她们两个一并入房里说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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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边,锦宜盯了桓玹整宿,又加上人在这最熟悉不过的卧房里,面对这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看一会儿,就神思恍惚地想上一会儿,却也熬的力倦神疲。
到天明的时候,又喂了桓玹吃了一次药,实在累的要晕过去,便在这床榻上勉强地趴了下去。
本心想只闭一闭眼,谁知她困乏的实在厉害,眼皮才一搭,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有人低低地说话,依稀道:“可要叫人来扶回去?”
另一个说:“不必。”又不知吩咐了句什么。
这话说完后,突然又响起一阵阵窃窃地笑声。
锦宜本睡的糊里糊涂,听到这笑声奇异,依稀觉着像是二爷桓璟……不觉睁开双眼。
懵懂地抬头看时,立刻就看见桓玹搭在腰间的中衣一角,甚至可以看见他底下半裸的身子,锦宜大吃一惊,忙忙地挺身坐起。
此刻她有些睡糊涂了,瞬间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又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眼前所见,却竟是已经坐起身来的桓玹,身上披着一件浅栗色的缎袍,正也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他的脸色仍未完全恢复,透着些许苍白倦淡,但比昨夜已经好了太多。
锦宜也蓦地醒悟过来,昨夜是在伺候他喝药来着。
“你……”有些惊讶他居然醒来了,同时又不解为什么自己竟毫无察觉,“三爷你……”
忙忙地一句话还没说完,锦宜的目光转动,突然看见自己的手仍搭在床边,却不知为何竟给桓玹握在掌中。
锦宜一颤,急忙要抽回来,动作太过着急,把他的手也跟着拉了一拉。
桓玹不由自主轻轻抬臂,嘴里发出一声低低地痛呼。
锦宜忙停下动作,吃惊地瞪着他:“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