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崔源父子回来,见这房子已经跟他们离开时大不相同:灶里有火,锅中搁着半温的菜,屋里屋外的箱笼桌椅擦得发亮,窗上扣着绿纱屉,门上挂了新珠帘,总算有些做人家的样子了。
两人都有点担心崔燮在家又干了什么不合身份的事,匆匆卸了车就进门看他。却不想进房后就看见他十分老实地闭目养神,连书都没看。
崔源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少爷,家里怎么这么干净?这些纱窗、珠帘又是哪家送来的?”
崔燮先叫他们去厨下拿饭菜,吃饭的时候把赵家老两口来访的事说了。崔燮听着听着就把筷子撂下了,忧愁地说:“少爷这事做得却不对了。你只说咱们自己就罢了,怎么还编派家里的事。这要让老爷听见,看他不叫人重重捶你的!”
崔燮笑了笑,说:“咱们不说,人家就不奇怪我一个五品京官的儿子,怎么只带了两个人,赶着辆小破车回老家么?家里不穷,只有咱们穷,那就是父子失和,是老爷不慈还是夫人不慈?还是我顽劣不孝被赶出家门?”
他看崔源张口结舌,说不出反驳的话,便笑了笑说:“我跟你打个赌,哪天家里来人送月钱,必定进门就说京里过何等艰难,挤不出钱给咱们,你敢不敢赌?”
捧砚低声说:“还不知有人来送没有,后宅里谁不巴结着夫人……”
崔源在他脑后敲了一记,自己却也不禁叹了口气,低声说:“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邻居们看得见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不会乱嚼舌根子。”他看见崔燮眼皮都不撩,就知道他不觉得自己胡乱编排父亲的事有什么不对。
唉,少爷自从挨了打,脾气是有些变了,不会真的跟老爷离心了吧?
这话他不敢问崔燮,也不能跟儿子说,只能藏在心里,闷闷地吃了饭。
第11章
转天鸡鸣时分,天早早地就亮了,微红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纸晒到床上,正照到崔燮的眼皮上。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黑窟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从今天起他就要好好学习,等把原身掌握的知识复习熟了就可以去上学了。
上辈子上了十六年学,上学的时间经这副身体的年纪都大,这辈子居然还要从头学起。
崔燮叹着气翻身下床,换上昨晚放在熏笼上的玉色直身,在水缸里舀凉水洗漱。明朝也有丸状肥皂、猪鬃牙刷、香料和药材配成的擦牙粉,只是不大起泡沫,感觉不如起泡沫的清洁感好。但他也不是很在意细微感觉的人,用了几天也就适应了。
轻手轻脚地洗漱好,把残水泼到院边的杂草丛里,对着水缸束起头发,罩上网巾,顿时就成了个标准的明朝小书生。
他摸了摸发髻,满意地走到书箱那里,先拿出原身抄写的那摞《四书》看了一遍,刻成pdf存进硬盘里,然后在炕桌上摆好文房四宝,跪坐桌边,照着眼前浮动的pdf一笔一画地临写。
写着写着,外面忽然响起清脆的敲钟声,另一侧房间里很快响起急促的脚步。却是崔源穿着短衣跑出去,在门口说了些什么,引进一辆送水车来,两人就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倒水,盛满了厨下那口大缸。
现代有送水工扛着水上楼,明朝也有人驾着大车送水进院,古代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哪。
那辆水车走后,院子外面渐渐就响起了各种声音。有卖豆浆、豆腐脑的,有卖果馅、肉馅酥饼的、有卖蒸饺儿、烧卖的、炊饼、肉馒头的,有卖汤面的,有卖杂碎汤的,有卖桂花粥的……
崔源顺便各捎了几样进来。虽然比不上在崔家的精致,花样却多,各家又都有秘方,闻着香气扑鼻。进门时见到崔燮已经站在床边写字了,便一叠声地叫捧砚起床,一面端着早点进去,让他趁热吃。
在崔家时都是主人先吃,仆人吃剩的。崔燮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他们的习惯,便捡出几个烧卖、蟹肉包子,盛了一碗甜粥吃,其他的都整整齐齐的没动。等他吃完了,崔源便撤下去,跟儿子去厨下吃了。
过不多久淘井的匠人便敲开了大门,在井缘树起支架,准备干活。崔源把剩的早点热了热,分给他们吃了,又倒了几碗酒让他们喝着暖身,免得下井时冻着。
淘井是一家的大事。邻居们昨日就都知道这座进士第的小主人搬回来了,赵员外家的人也帮忙传拨了一下他家要淘水的消息,自然都要来跟着看看。
赵员外家跟他们离得最近,认识得最早,关系也最亲近,自然是要帮忙的。赵员外亲自带了两个男仆过来,让仆人们拎着绳子木棍帮忙,他自己则拉住崔燮,以这边太乱,影响他读书为由,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
崔源也劝道:“家里又脏又乱,待会儿淘澄出井底陈泥来,满院子都是味道,对身子不好。少爷先去赵老员外家坐坐,别叫我们干活时还得分心看顾你。”
赵员外满面笑容地说:“阿崔放心,我们老两口儿定将你家小主人照顾得妥妥帖帖。把他要读的书带上,等我那孙儿下学回来,还能跟他谈谈圣人文章。”
崔源激动得连声道谢,恨不能立刻把少爷扔过墙,请赵高邻那位正在读书的令孙回来给他讲解圣贤书。
来帮忙的邻居和家人们也说:“小公子只管安心过去吧,不用操心这边干活。俺们这么多人盯着,拾掇个水井不废什么事。”
捧砚进去收拾他的书跟文房四宝,恨不能把装书的箱子都给他带到赵家。崔燮还是比较理智的,知道自己这笔字还不能见人,不想在那边动笔,就只让他拿了两本《四书章句集注》跟自己过去,好趁这段时间看看,跟抄写版对照一下。
到了赵家,捧砚被下人引到门房喝茶,崔燮却被赵员外带进了后宅里。赵老夫人带着儿媳妇在上房等着他,一进门就叫人端上四色拼成菱花状的点心,又给他沏了盏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热水。
他以为还是茉莉汤,端起来尝了一口,却不是上回的香味,而是凉丝丝、甜丝丝的,口感像薄荷茶,香气却更特殊而浓烈。
老夫人略带得意地说:“这是我这儿媳妇亲手点的无尘汤,小燮哥初到迁安,喝口无尘汤,就当是接风洗尘。”
崔燮不禁赞叹道:“我在家里也没吃过这样清香醒神的汤,伯母真是心思灵慧。难怪两位世兄年纪轻轻就能读书进学,遗传……一见几位长辈便知,世兄将来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赵员外得意地笑笑,挥挥手说:“我家大孙儿应世还有几分聪明,应麟却不成,他还也就在县城念念书,将来还不知能不能有出息。”
赵夫人也谦虚道:“我只求他们平平安安的就好,可不敢想那么远的。小燮哥若尝着这汤好便多吃一些,改日你家办席时,我们婆媳再做些真正的拿手汤菜送过去。”
老夫人点点头说:“我儿子去问东关的德久楼、东街的久合顺、京味楼找厨子去了。这几家都是擅做京城菜的,一两天内就能有消息,小燮哥看着拈排日子吧。”
崔燮笑道:“那就赶早不赶晚,等我们这边淘完井,用水方便了,就要请诸位高邻来家里做客了。不过我年纪小,没经过事,不知道要请客要不要下帖子,也不知那帖子该怎么写。”
要是非写不可,他就只能再重伤无力两天,让崔源父子代笔了。
赵员外拍着桌子替孙儿做了主:“就让应麟请!要什么帖子,咱们家门口这些书生应麟都认得,去学里一叫就都来了。”
赵夫人也与有荣焉,没口子地夸自己儿子在学里人缘好,林先生也喜欢他。夸着夸着不知怎么就拐到了儿子大了,该相媳妇了,京里人家结婚风俗有什么不同……七拐八拐之后,就拐到了崔燮身上,问他家里给没给他订过亲,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喜欢上过大学的,现代人,跟我说得来的。
崔燮低下头,假装羞涩地说:“这种事自有父母安排,何况我现在还没有功名,想这些做什么。”
赵夫人就露出一点遗憾又不死心的神色,老太太瞥见了,轻轻拍拍媳妇的手说:“小燮哥是来咱们家清静读书的,咱们却拿这些内宅妇人的事烦了他这么长时间,也够啦。小春香,你带崔公子去东书房。”
说着朝崔燮笑了笑:“小燮哥莫怪,我人老啦,就有些絮叨,看耽搁你读书了吧?我家东院有个清静书房,你去那边念书,别叫那帮干活的声音打扰到你。”
赵夫人也只好起身相送,赵员外说:“你们妇人家家的就别送了,我带小公子去应世的书房。”
崔燮讶然道:“可是那位在府城读书的大世兄?我怎么好借他的书房。那淘井的声音也不大,我进这院子之后就没听见什么了。赵爷随便给我安排个客房就行,我自己带书来着。”
赵员外连声道:“那叫什么待客之道。小燮哥只管跟我来,远亲不如近邻,白说是他个书房,就是他那卧房,给你睡两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说出口来,他忽然觉得主意不错,笑呵呵地说:“就这么着吧。应世平常在府学,就中秋能回来两天,你家里又还没修好,不如先在这儿凑合两天……叫你家阿崔晚上也过来睡,我家院子大些,住得开,你们等房子修好了再回去。”
他也不管崔燮答不答应,笑呵呵地拉着他进了东跨院的书房,指着书架和下面几个箱子说:“那些都是你应世哥从前用的书,你随便看。我叫你家小捧砚过来服侍,你就当这是自己家,千万别拘束。”
他怕打扰崔燮念书,没说几句就出去了,又叫人找了捧砚过来服侍。崔家的养娘小春香端来之前吃的四色点心,饮料却换成了沁凉的桂花浆,据说读书读腻了喝一杯能祛烦躁,他们家小公子就爱喝这个。
主人家这么热情,崔燮也慢慢习惯了明代这种邻里氛围,客随主便,安稳地坐在客房的书桌前读起书来。不过他还没碰赵家大少爷的书柜,而是翻开自家带来的《四书章句》,一页页清楚地刻进硬盘里。
四书毕竟只有薄薄两册,看得再怎么精细也花不了一上午。看完之后,他就把书扔给捧砚,让他看着解闷,自己闭上眼,照着pdf一字一句地低声念了下去。
《大学章句》。大,旧音泰……
这些注疏太长,插的也太频繁了,搞得整片文章支离破碎的,看到下句原文时都忘了上句是什么了。回家还是得抄一份原文、一份翻译对比着看,起码先把原文顺下来,不然这么一句一断地,效率也太低了。
正在他艰难地熟悉书本时,书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小春香在外面焦急地叫道:“崔公子,你家……你家出了点事,有个京里来的人跟你家崔源吵起来了。”
捧砚手里的书“啪”地掉到地上,脸色惨白地说:“不会是老爷……”
“要是老爷在,你爹也跟他们吵不起来。既然老爷不在……”崔燮握了握他的手,沉稳地站起身来:“别担心,有我在呢。”
第12章
崔燮带着捧砚出了院门,就见到赵老员外急匆匆从前面赶过来,见着他才停下脚,扯出僵硬的笑容说:“你听见他们闹啦?其实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下人说几句浑话罢啦,也没什么。你放宽了心,咱们街坊都知道你的为人,不会听他放那臭声的!”
几句浑话?
邻居都知道了,还过来劝他,那肯定就不只是几句浑话!
刚穿来时就给他搞宅斗,他到老家来了这群戏精还要追着他过来作妖。他都忍着恶心给崔家夫妇刷白漆了,只想平平静静地在读两年书,考个进士,这些人竟还没完没了,还派人来扯他的后腿——真当他是苦情戏女主角,虐了白虐?
要战便战,看谁撕得过谁!
他穿越前见过的宫斗剧里撕逼失败被打死的嫔妃,比这群古代人一辈子见过的活人都多!
崔燮心里一阵阵翻滚,脸色却仍平静,还朝他露出一点笑容:“让赵爷见笑了,家里人不懂事,竟闹到搅扰四邻,都是我们崔家管束不严。”
他只有嘴角挑起来,眼里却殊无笑意,目光落在眼前方寸地,不知在想什么。
赵员外在门外看见了那家人嚣张刻薄的模样,又想起他家里是个后娘,不禁把他当成了个受尽欺凌的小可怜,怜悯地说:“这也不是你的错,家里仆人欺主也是……”
咳咳咳——
赵员外忽然觉出自己这又是在非议别人的家事,重重咳了几声,不敢再随便开口,一路沉默地带着他走出大门。
刚走到前院,就听到外面传来崔源有些沙哑的声音:“你有什么事到里面再说……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开口闭口就说这些没影子的话,将来少爷怎么做人!”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声,尖刻地答道:“我说什么了源大叔,我说得不对吗?大少爷在家里打伤弟弟,气病了老夫人和夫人,老爷是罚他到老家思过,不是叫他来乡下享福的!饶着这样,夫人还惦记着他过得好不好,才发月例就巴巴儿地打发我送过来。想不到大少爷倒是毫无自省之心,在这儿修房弄井,过起公子日子来啦……”
“你胡说,这房子都荒得不能住人了,我们能不修修吗……”
崔源吵起架来毫无战力,话音轻易地就被人打断,那人尖锐地反问:“这房子是咱们老太爷建的,老爷都是在这儿长大的,有什么不好的。源叔你真是受用过了,竟然嫌住了半辈子的老宅不能住?
“那你们出京半月,到迁安再晚也该有十来天了,怎么没空收拾宅子,难道就一直睡在这荒地里?”
“老爷叫你们直接回老宅,你们中途去哪儿了,怎么过的!”
那人步步紧逼,四下里都是邻居和路人低低的议论声。崔燮握着捧砚微颤的手,迈过门槛,看到了那个京里来的人。
他穿着一身酱色茧绸的袍子,圆乎脸儿,个子高高的,还有点眼熟。
捧砚低低叫了一声“二管事”,崔燮终于回忆起来——这位不就是他刚挨完打那天,在门口催着他们离开的二管事崔明吗?难怪听这有点儿尖的小嗓子这么耳熟了。
二管事也看见他了,立刻挑起眉头,朝他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高声叫道:“大少爷,我在这儿等你许久了,你可算舍得出来了!”
周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窃窃私语之声嗡然沸腾。人群中有几个格外显眼的白衫童生正往他们这边挤,其中一个少年瞪圆了清亮的眼睛,朝后面的赵员外叫道:“爷爷,你们叫我下学早点儿回家陪客,陪的就是这人?”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凭崔明这么几句话,他来到迁安之后给家里塑造的父慈子孝人设,就毁得彻彻底底了。
崔燮沉着脸走到那辆车子前。崔明挑起一边儿眉毛,露出个油腻腻的笑容:“大少爷恕罪,小的管教下人声音太大了,惊扰你了。小的今日是来给大少爷送月例的——夫人知道大少爷是带着杖伤出来的,怕你少了衣食药品,特地叫小的送了上好的份例来,请大少爷领进去吧。”
他朝着车夫扬了扬下巴,骄傲地笑道:“进院儿去,把咱们给大少爷带来的东西都卸下来。”
崔燮抬手拦住他,沉声问:“你说你是家里派来给我送东西的,有证明吗?有月例清单吗?”
这还要什么单子?夫人肯从手指头缝里给他漏下点儿东西就不错了,他还当自己是在家时的大少爷?
崔明抿了抿唇,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不屑地笑了笑:“大少爷,咱们家里发月例还有什么单子,还不是什么身份发什么。这都是夫人亲手给你预备的,难不成夫人能克扣你……”
崔燮忽然厉声喝道:“住口!你敢以下犯上!”
崔明吃了一惊,脸上扭曲的笑容也凝在唇边,看起来滑稽又诡异。周围看热闹的都给他这一嗓子吓着了,才意识到他还是个京里大官的公子,不由得默默收声,把膝盖弯低点儿,藏到别人身后。
那几个儒童和稍远处的书生却不禁摇头撇嘴,觉得他这样责骂父母派来管教他的家仆,是不够敬重这两人背后的尊长。
他却不理别人,上前一步,疾颜厉色地呵斥道:“你方才当众诽谤我不孝,我看在你是家里用的老下人,有祖上的面子,不想当众处置你。却不想你丧心病狂到连我母亲都要诋毁!来人,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别让他口中再说出‘老爷’‘夫人’等语,毁我父母清正慈爱之名!”
崔明都想不到他能这样颠倒黑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捧砚反应得快,上去便抡圆巴掌照他的脸打了一记,崔源也赶忙冲上去制住他,生怕他暴起伤了自己的儿子和小主人。
赵老员外也看得心跳加速,连忙吩咐:“赵奎、赵生,快护住小燮哥,别叫那两个人打伤了他!”
崔家的车夫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连忙下车来帮二管事的忙。崔燮却上前一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想以仆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