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烽烟佳人31
迎面一团黑影袭来, 还挟着风声,顾临宗下意识一侧身, 黑影打在他肩膀上,啪的落地。
他低头一看, 入眼是一把眼熟的女士□□, 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正是他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
一股强烈的羞恼猛然窜上脊椎,就像瞬间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他的脸色立刻变了,瞪着那把□□的眼神凶狠得活像要择人而噬的猛虎。
大庭广众之下被妻子这么下脸, 都不用旁人说一个字, 强烈的自尊心就足以让他羞愤欲绝。
有那么一瞬间,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亲眼目睹顾家长房夫妻失和的场合,秋露也觉得有些尴尬。
现在的气氛太诡异, 身后一圈人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更是让她浑身不自在。沉默了一会儿,她终究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说点什么。
她先干笑了两声, 见没人应和,顾临宗也毫无动静, 便识趣地住了嘴, 道:“您有事的话,便去忙吧, 家里事要紧。”
顾临宗咬牙, 下颌收紧成一道紧绷的线条,使人一看便知他恼火得很:“不用管她, 妇道人家不懂事。贵军远道而来,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我这主人怎可失陪?”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的阴鸷却始终挥之不去。
秋露也不欲多事,只端坐马上,含笑慢慢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了。”
顾临宗这人,倒还真有点北方男人的做派,遇上事儿了,胸中还烧着一把火,也不妆模作样,或是絮絮地说些难听话。
他尝试了几次,脸上堆出笑来,待安置了客人,才去寻找负气跑走的妻子。
他想着,徐玉婷纵是赌气跑了,也跑不出城去,外头才打过仗呢,不知有多么的乱,只要不是个傻子,她就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出城去。
叫过人来一问,果然人还在城里,甚至连确切的地点都有了,就在城西的养殖场里呢。
回话的人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脸色,说大奶奶今儿一直在城头观战,到这会儿了,一天里水米没沾牙。
顾临宗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城头上绝不是个安全的位置,一发炮弹打偏,就有死人的可能。徐玉婷没经过军事训练,也不懂军事,一直坚持待在危险的城头上,只能是出于担心他的考量。
听着这话,再想到妻子素日的殷勤,纵然顾临宗胸中还积着些没散的火气,心下也不禁微微一软。
想来她一个妇道人家么,眼界本来有限,又是一心一意的牵在自己身上,是容易钻牛角尖儿。
一起了这个不计较的心思,他心头的火气又散了个七八分。
再转念想到,两人之间确实横亘着不少心结,而他们自成婚以来,又一直处在聚少离多的状态,也没有机会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心。
自己做得不到位,她误会自己还心系别的女人,这也实属情有可原,又怎么能自己脱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全怪罪到她一个人身上呢?
他心里不高兴,就此冷淡疏远她当然很容易,但这又岂是做夫妻的态度?
连续默想了几遍后,他感到平心静气了,便让人带路去城西养殖场。
天色昏暗,最后一抹夕阳也被大地吞没了,天地间只余下万物混沌的剪影。
突然翅楞一声,一只乌鸦大声叫着飞过树梢,那浓黑的羽毛也随即隐没在这无边无际的凄清里了。
徐玉婷抱着胳膊蹲在空旷的地上,心中只觉无尽凄凉,转念想起今日城外战死的那些士兵,和着这乌鸦叫,涌上心头的却是两句不知什么时候读过的古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她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诗,念着“野死不葬乌可食”,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就跟着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早知这是个几百年难遇的乱世,但那只是她脑海中的一个概念,乱世,只是等于她和家人的生命安全没有丝毫保障。为了解决这个危机,她千辛万苦的攀上了顾家这艘大船——在最初,她接近顾临宗的目的就是这么现实。
如果可以,哪个女孩子不想矜持地等着男人追呢?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被人献殷勤?她也不是天生厚脸皮,不在乎背后的风言风语,可她没办法……
她以为她可以不要爱情,只做顾临宗的贤内助,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道德的地方,反正在原来的故事里,那对璧人不也是凄凉收场吗?
已经命中注定是悲惨结局,不如干脆不要开始。
抱着这样利己的念头,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发动了对那个男人的进攻。对顾临宗的迷恋,三分是真,七分倒是假。
是她故意放纵了自己的感情,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他喜欢得不顾一切,但心里的她却在偷笑,看,她算计得多么精明,所有的人都被她骗过了。
她以为她是理智的,是淡然的,是胸有成竹的,她会和顾临宗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她会做一个贤惠的妻,打理家事,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并抚养他们长大,只是这样,她的余生便满足了……或许多年之后,他终于肯回头,看到身后恬淡不争默默等待的她,终于对她动心,愧疚于自己多年来的疏失,像毛头小伙子一样热烈地追求她,送她火红的玫瑰,向她表白,而她——她会笑着说“这么多年了,我早已对爱情不抱希望,我们还是像过去那样生活吧”,他跪地大哭……
但人的感情,尤其是年轻人的感情,又怎么能被理智操控?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却是她,真正的沦陷了。
她怎么能不沦陷?他是那么的、那么的好——好得像是湖水里闪烁着的星星,那么美,那么触手可及,好像只要伸手那么一捞——就能抱在怀里似的。
她是这样贪心的人,怎么忍得住不去捞取那近在眼前的诱惑呢?
天更暗了,一阵冷风吹来,徐玉婷不禁抖了一下。她摸摸脸颊,触手冰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干涸的眼眶里又涌出泪来。
想什么呢?她自嘲,你看你,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负气跑出来,结果连个来哄两句的人都没有,还把自己当小公主哪?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只是一个人的。她早已吩咐了不许人过来打扰,竟然还有人敢违抗她的命令!含怒回头,入眼就是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
她一怔,立刻就要站起来,因为腿脚被压麻了,动作间微有踉跄。
对上顾临宗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她很想鼓起胆气蛮横地瞪回去,最后却只是唯唯垂下了头。
顾临宗视力很好,纵然光线昏暗,也看清了她脸上纵横的泪痕,见她低着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贴着脸颊,很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慢慢的,心底就泛上来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
秋露不知道他们夫妇之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次日两人联袂出现时,顾临宗一如既往的沉稳庄肃,而徐玉婷则表现得大方得体,像世间任何一对和睦美满的模范夫妻。
没有人提她昨天的失态,徐玉婷自己倒很坦然,不好意思地向众人道歉,又亲手捧了杯茶奉给秋露,清澈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诚恳神色:“苏将军,真是不好意思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大人大量,喝了我这杯茶吧。”
别管是真是假,她拿出了这个老实的态度,秋露就不愿意为难她,接过茶笑一句:“还没人称过我将军呢”,把茶盏沾了沾唇,把这页掀过去了。
徐玉婷的脸上明显一松,嘴角微微翘起,露了个笑模样。
她可不会认为苏秋露好糊弄,哪怕她昨天的话里没落人话柄呢,两人都明白她那话的意思,这就是个过节。
苏秋露肯把这页翻篇,那就是宽宏大量,她就该知她的情。
她不由回头看了丈夫一眼,顾临宗对她轻轻点头,似有赞赏之意。她心里登时又酸又甜,像是柠檬汁里拌了蜂蜜。
休整过后,秋露立即就提出告辞,她随行的人马不少,这么大队人马在顾家的地盘上,不用说安全问题,只是后勤就能让顾临宗头皮发麻,盘点了盘点库存的粮食,顾临宗竟是没敢客气一句。
部队正常行军,还没走出顾家的势力范围,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扶桑军攻克了南京!
接到消息的当时秋露就想骂娘了,她足足愣在当地十分钟,才抓起军报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起来。
不是说扶桑人这样做有多么厉害,正相反,秋露想不明白的是,敌方的指挥官到底是被门板夹了多少次脑袋,才会做出这样一个决策!
有句话叫做,战略因为正确而获胜,战术因为获胜而正确。
攻克南京,扶桑军队的战术当然是成功的,但这在战略上却是大错而特错。别看这战绩说起来似乎不错,其实叫秋露来说,这就是自蹈死地。
在南京的这一支军队是孤军,四面被敌军包围,扶桑军队又没有对敌形成压倒性优势,她们光围也能把人围死了!
当然,她更想不明白的是,朝廷怎么会废成这样!偌大的南京城,城高墙厚,武器充足,以朝廷的执行能力,坚守个一年两年办不了,一两个月总能办到吧?怎么怂到人家一来你就跑呢?
读着两万殿前军于城外血战,城内的皇室重臣却相继收拾包袱跑路的描述,秋露连冷笑都不屑。
消息传到扶桑国内,据说内阁首相气得当场摔了军报,不顾形象跳脚大骂陆军部是一群疯子!
第87章 烽烟佳人32
这个决策看似是疯了, 实则每一件事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
扶桑是一个岛国,自来没有太高深的政治智慧, 一贯的传统是卑事强者,有好处快捞, 没好处快撤。
当年欧洲的铁船神兵天降一般停靠在扶桑的港口, 让这个小国上下震动不已。岛上执政的幕府谨慎地决定与欧洲人进行有限通商,自此打开了扶桑人学习西洋先进文化的窗口。
经过筚路蓝缕的革新之路,这个岛国终于跻身文明国度之列,并学着全球圈地的英法开始向外扩张。
中国是扶桑最大的目标,先征服朝鲜半岛, 继而以朝鲜为跳板征服中国, 最后征服世界,这是扶桑人自几百年前的封建时代起就梦想过的事情。
几百年前对朝鲜的征伐因中央王朝的干预而宣告失败,几百年后的今天, 曾经强大文明的中国已经衰败到谁都能来踢一脚的地步,而远比过去强大的扶桑则悍然发动了战争——
如此千载不遇的良机, 竟然又要宣告失败了,扶桑举国上下的心情可想而知。
敌我态势从上个冬天开始逆转, 令人难以接受的是, 发生这样逆转的原因不是扶桑的军人不够英勇,也不是扶桑国内对战争的准备不足, 在自身所有的地方都已经做到最好的情况下, 中国那庞大的体量仍给自己争取到了时间。
士兵不如人,技战术不如人, 后勤保障不如人,可就这么拖啊拖,中国就是把扶桑的战略优势给拖没了!
从一开始的四面出击,到现在的四面受敌,不要说军部接受不了,就连普通的扶桑人都接受不了!
但扶桑国内毕竟不都是战争狂人,政坛上还是有几个冷静精干的人物的,沉浸在大扶桑“武运昌隆”的幻想中当然好,但那样就能改变现实吗?
再难以接受的现实,一样是现实的。
能走到主宰者的位置上的人,起码都明白一个道理,不是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掩耳盗铃也是有限度的。
在战略逆转的最初,扶桑政府已经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如果说那时还能够心存幻想,当知道欧罗巴大陆上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时,扶桑政府已经决定,一定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中国是欧洲各国的禁脔,先前欧战打得腥风血雨,扶桑可以趁机在这块肥肉上舔一口咬一下,但主人都已经腾出手来了,还要在别人的东西旁恋栈不去,可就是存心找打了。
扶桑政府是这样想,军部却对此持不同意见。原先军部少壮派军人已经把持了扶桑的朝政,但随着对华战事的不顺,政府里的温和派又渐渐冒头。
这派人以财政大臣高桥为首,主张结束战争,把被征召的士兵撤回国内复员。老头子年过花甲,素有威望,他的话,还是颇有些人肯听的。
高桥出身社会底层,年轻时与人做小厮,趁着西化的春风才得以出仕,因自知出身低微,很少在关乎国策的大事上发表意见。他这一发声,竟有不少人觉得,或许现行的政策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对此,掌握着强大力量的军部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除了大发雷霆之外,竟然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意见。
最后,军部发给在华军队的指示是“一切自便”,于是就有了南京之战的发生。
其实就连攻打南京的扶桑军队都为战斗结束的轻松程度感到诧异。
他们和姜顾两家的部队打惯了仗,还以为中国的部队都是那样,或者有悍不畏死的战斗意志,或许有精妙合作的战斗精神,谁想到只是绝望之下的胡乱攻击而已,竟然打下了大城南京!
这其中的种种奇妙,实在难以言喻。
如果说上次皇帝从北京仓皇出逃,还有诸多名流士绅官员百姓追随,这次跟着皇帝一起逃跑的人就寥寥无几了。
南京城破之时,皇室和重臣们早已逃之夭夭,城内的居民也忙着向外逃亡,却没有几个追随皇驾的。大部分流入了顾家的控制区,小部分入了姜家的控制区。
就如顾云浓,就到了姜家这边。城内驻扎着重兵,城门口的排查十分严格,顾云浓一家入城的时候好似难民,她头发微乱,目光茫然,整个人失魂落魄。
秋露安排她暂时住下,过一时悄问胡绪宁,才知先前城破时她有意殉城,被家里人死活拦住了,此后精神就不大好。
“一向知道她是个高洁人,谁想竟是这样的高洁,”秋露感叹一声,“胡教授一路风尘,也累坏了,只管和孩子们去歇着,浓浓那里我去说她。”
她本就是顾云浓的好朋友,两人自来投缘,胡绪宁也是知道的,故而也放下了心,自己看顾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