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问过掌柜最近的药材铺,临走前又低声叮嘱了齐禅一句,“成璧她真不喝酒。”
“晓得、晓得。你放心,就我喝。”
段崇前脚出得客栈,齐禅后脚就要了一壶烈酒来与傅成璧同坐在一桌。先给她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尝尝,鹤州郡名酒云祥!”
傅成璧坐得很是规矩乖巧,捏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一股辛辣冲得她直皱眉头、眼前发晕,不禁咳了起来。
齐禅哈哈笑道,“辣不辣?”
“辣。”辣得傅成璧脸都红了。
齐禅欣慰似的拍了拍酒壶肚子,说:“辣才够劲儿!多尝几口就能品出香来了。”
傅成璧又抿了几口,果真如他所言,的确是出了醇香的回味,可这酒实则烈性,小小的一杯就让她脸上烫起来。
齐禅教她尝过就作罢,自顾自地痛饮起来。
傅成璧则在旁为他布菜,适时问道:“寄愁说要买药来给您泡脚,剑圣师父是身子有哪里不好么?”
“人一上年纪总有毛病,不是甚么大事。”齐禅说,“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言辞来表述,顿了顿转而问道:“你知道一开始的时候,寄愁甚么最厉害?”
“不知道。”傅成璧说。
“他师父最厉害!”
傅成璧扑哧一笑,一双眼睛弯得像是月牙儿,“是。”
齐禅满意地笑道:“不过现在嘛,还是他厉害,居然能哄得你心甘情愿地跟他在一块。”
她羞涩地低下头,小声说:“寄愁蛮好的呀。”
“好,都好!”齐禅见她还护着段崇,不禁打心底高兴起来。
他看向窗外堪比玉盘的大月亮,发了一会儿愣,噙着不明意味的笑又饮起酒来。从酒杯换到酒碗,饮到最后竟是醉了,嚷嚷着要给众人舞剑看。
剑若长虹,有力挽流云的料峭锋芒,一边舞剑,一边豪饮,剑芒都啸成了霜白的月光。
段崇回来就见齐禅歪倒在桌上,口里还净说些胡话,傅成璧在旁服侍着喂了碗醒酒汤,才让他好受一些。段崇暗自舒了一口气,背着齐禅上到客房中,帮他脱去外衫、褪了靴子,又端了药水来泡过脚,折腾了一阵子才放他好好躺在床上睡。
傅成璧忐忑地守在门外,段崇出来时,忙迎上去问道:“剑圣师父可还难受么?”
“喝醉了而已,没关系。”
“我应当劝着他些的。”傅成璧有些自责。
段崇抚过她还晕着红色的脸颊,“与你无关。师父有心事,一到西三郡就爱喝上头。”
“心事?”
段崇想了想,“说起来,此事也与老侯爷有些关联。”
作者有话要说:
齐禅:我风骚的时候,段崇还穿开裆裤呢!现在老了,掌柜的要通过我徒弟才认识我?!
段崇:这就是你非得让成璧喝酒的理由?专门气我的?!
傅成璧:没有没有,真得蛮好喝的。
段崇:……
第77章 心结
齐禅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混出了点儿名气, 专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有一次他曾在意气之下杀了朝廷的一个贪官,虽然是个可以敲锣打鼓、奔走呼号的好事, 但杀人终究是杀人, 对方也终究是个朝廷命官。
朝廷派出一大队官兵前去追捕缉拿,齐禅则一路逃到了雁门关。
由于当时的西三郡还处于三不管地带,朝廷不敢轻易在西三郡的地盘上大肆搜人, 齐禅又教一户人家收留, 好说歹说的逃过了这一劫。
救他的这户人家姓谢,是鹤州郡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 家里祖传下来几亩地,一家老小全都指望这田活。为了给齐禅一口饭吃, 他们都得自己勒紧裤腰带,一日一人饿上一顿, 才能省出些米粮接济他。
而谢家也因为收留了齐禅,当月没能交“红钱”买鲤鱼牌, 结果受到当时在鹤州郡横行的沙蝎帮的骚扰。
他们要抓谢家十几岁的小女儿去给帮主做妾,幸得齐禅及时赶到,将他们尽数打退才算化险为夷。
谢家老太卖了自己唯一的银手镯给齐禅做盘缠, 让他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齐禅那时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性子, 哪里真会怕了沙蝎帮?
沙蝎帮帮主知晓齐禅是个剑术过人的硬手, 想趁机将他纳入麾下,于是就请他到总舵来喝一场顿酒。
齐禅来到鹤州郡才知道,赌坊、走私、贩卖人口奴隶、勾栏院, 能想到最黑心的生意这里都做。而沙蝎帮就是做得最淋漓尽致的一个。
齐禅本性高傲,不屑与此等卑劣的阴沟老鼠为伍,不客气地拒绝了对方的盛情。
酒桌上谈不拢的事,沙蝎帮也有自己的手段。
“齐大侠且慢,在你出这个门之前,在下还要送你一份大礼。”沙蝎帮帮主说。
黑色的幕布扯开,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谢氏全家上下都被绑在高高的空中,手起刀落,八根绳索全部斩断!
齐禅回眸的一瞬间,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眼看着八个人全部从高处坠落,嘶声尖叫陡起,又在“嘭嘭”几声闷响后全部归于平静。
血从尸体下漫延,小溪一样顺着高台流淌下来。
紧接着又从后堂扔出来一个白玉条样的身体,骨碌碌滚到齐禅脚下。
这个女孩子在几个时辰之前还送过他一朵牵牛花,嘱咐他此次去总舵一定要小心。而现在白雪一样的肌肤上全是教人蹂躏出来的青紫,已然气绝身亡。
齐禅这辈子杀过最多的人就是在沙蝎帮。
他的剑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狠厉,却不是一剑封喉的狠,而是伤及要害等待着人慢慢流血而死的狠。
血顺着剑尖滴落,齐禅立在遍地尸体中间,耳边听着满堂的哀嚎,但却未能扰动他乌黑空洞的眼,那里面只有屠杀时溅上的红。
他只觉眼前的所有都在一点一点破碎崩坏,他信仰得邪不胜正,信仰得人间大道,都在他的眼前腐朽成灰。
他将谢氏一家全部安葬以后,负剑离开了鹤州郡。
近一年的光景中,齐禅颓败得像个废人,要靠着从前江湖朋友帮助才堪堪不用挨饿。每一日除了练剑,就是在喝酒,因为只有喝得大醉,他才能睡着。
段崇沉声说:“当时你父亲还是大理寺卿,查到那官吏贪赃枉法的罪证,为师父洗清了罪名,并撤销了刑部的通缉令。师父那时候虽然失意,但到底没忘了有恩必报的道义,亲自拜到傅家道谢。”
傅成璧“唔”了一声,倒不知父亲还与剑圣师父有这等渊源。
不过老侯爷一直不愿与江湖人扯上关系,没有接见齐禅,他将派人从鹤州郡赎回的银手镯交给了他,希望他早日振作起来,不咎于己,不愧于心,不负于人。
那段时间齐禅沉沉意志终于一点点复苏起来,但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做起,就跟在武安侯的身后,不分白天黑夜地保护他。
后来武安侯接到朝廷分派去整治西三郡,齐禅也跟着他再次来到鹤州郡。
当年沙蝎帮在一夜之间消失,可是鹤州郡的局面并未因此改变,紧接着冒出更多江湖帮派争当第二个沙蝎帮。
武安侯告诉他:“你能杀了一个帮派,可紧接着还会有另外一个帮派起头,你就是再厉害,能将西三郡所有人通通杀光吗?
——不从根本上改变西三郡的秩序,这里的百姓永远都得不到安宁。
武安侯试图选立官员,以律法规制西三郡,强硬过激的一刀斩也引起江湖势力极大的反噬,甚至开始与朝廷对抗。
一系列征讨落下的伤亡让武安侯清醒地意识到,想要平定西三郡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
他接纳了中庸谏言,做出让步,在西三郡选立“大管家”,让一切变得有规有矩。
当然,双方都做出了妥协——朝廷将会在厘税上让下四成,而雁门关的军粮军饷则由西三郡供应五成。
当时西三郡的各大帮派也教武安侯的军队整治得不轻,本以为要拼个鱼死网破,谁料他竟然肯让步妥协。一番商议后,就答应了他的条件,选任“大管家”。
原本武安侯想捧齐禅坐上大管家之位,但齐禅始终难解心结,不想留在鹤州郡,推脱再三。但他在街上游荡时无意间碰上了有“剑仙”一称的聂白崖,两人互相指点切磋剑法。
两人对剑,大都讲究点到为止,聂白崖甚觉不过瘾,这碰上在鹤州郡举行的过龙门,就想找人练练手。
谁想西三郡的那群人全是抱团行事的时候才威风,单打独斗根本就没眼看,一群菜鸟,聂白崖这头还没舒展开筋骨就莫名其妙地赢了。
这大管家一当就是二十年。
的确,有了聂白崖之后,西三郡少了很多打打杀杀,但本质还是一团污泥,脏乱不堪。
“师父告诉我,想要改变西三郡的局面,单凭一人之力是不行的,唯有朝廷才能彻底将它改变。”段崇神情平和,但眼眸当中却有簇簇亮光,“这一程到雁门关,除却要向你兄长提亲,也是为此而来。”
傅成璧说:“你可有甚么对策了?”
段崇摇摇头,说:“等到了鹤州郡,摸一摸水深水浅,再做部署。”
他望着傅成璧姣好的脸庞,食指不禁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西三郡暗藏汹涌,我最怕此事会牵累到你,所以在过龙门开始之前,我会将你送到小侯爷那里,在军营中才是最安全的。”
傅成璧眼中漾着波光,上前轻轻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的下巴,说:“如果我非要和你在一起呢?”
“成璧,你要听话。”段崇难得用如此珍重严肃的语气同她说话。
傅成璧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麻烦,是你做事时不得不撇下的累赘。”
“成璧……”
“不说了。”傅成璧松开手,眼眸有些发黯,“困死了。”
傅成璧转身就到自己的客房当中去。段崇在原地迟疑片刻,总觉得应当跟她道个歉,谁料刚敲了门,客房中就全暗了下来。
段崇暗叹一声,一脸自恨地捂着眼睛,蹲在门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傅成璧真在生气,着实令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动了动身子,差点磕到门上,左右恐打扰她到休息,便下了楼到自个儿房里去睡。
傅成璧站在门后头,这厢听见他真得走了,气得跺了跺脚,眼里积蓄上委屈的泪,娇骂了一句“傻子”,转头就扎到床里去,暗自赌气再不肯搭理他。
翌日,齐禅神清气爽地起身,准备启程的时候就发现情况不太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一直以来,两个人都如胶似漆的,这回都大半天了也不见两个人说一句话。
好几次段崇想要开口,傅成璧都躲瘟神似的躲着,自顾自地爬上了马车。
齐禅和段崇并列骑马在前,一队车马往鹤州城中驶去。
齐禅悄咪咪地问:“怎么?跟小丫头吵架了?”
段崇昨夜都没能睡着,眉宇间全是疲倦,沉着脸“恩”了一声。
齐禅却笑起来,“吵得好。省得你小子窜上天,成日里就教人家丫头迁就着你。”转眼看见他的神情,齐禅扬起马鞭,轻轻抽了他一鞭子,哼斥道:“瞧你那拧巴的鬼样子。”
段崇抿唇,没有吭声,显得愈发沉默起来。
等到晌午的时候,一行人才算进了鹤州城。主街两旁蹲守着不少帮派的放风人,专看从外地来的人马,几双亮着精光的眼睛盯在段崇身上。
段崇要去拜见鹤州郡守,调出来刺史被杀一案重新勘验;齐禅则打算去找聂白崖,将京城下派乔守臣来西三郡的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