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钧下意识摩挲着她掌中的疤痕。
傅成璧抽出手,镇下心思,说:“成璧已离席多时,恐失礼于人,就不多叨扰了。”
李元钧发了狠,一手控住她的后颈,强迫着她看向自己,目光里皆是危险,“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回还跳么?本王看这口湖倒是个好去处。”
“睿王爷,如果不想让皇上知道你曾出现在西三郡,现在就松开手!”她近乎咬牙切齿,胸脯起起伏伏,愤怒地瞪着李元钧。她能闻见李元钧呼吸间醉人的酒气,也知道他喝醉酒后向来最为放肆。
“威胁本王?你以为是谁教本王去得西三郡?”李元钧捏住她的颈子,压低声音说,“你胆子真不小……”不知是在说傅成璧敢威胁他的事,还是在暗指她当着他的面从高楼上跳下去的事,抑或着两者都有。
他的目光在傅成璧的脸上和胸前来回逡巡,海棠姿容,隐含着近乎天真的娇媚,这张脸曾在他梦里反复出现,其余甚么都没有,只有她。
就像中了蛊一样。
起初他怀疑过夜罗刹。夜罗刹用蛊术为他编织幻境,唤起他的欲望,由此就能借他人之手除掉傅成璧,成全她与段崇的美事。
直到他再次见到傅成璧的时候,他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确有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并非来自幻境,而是真真实实地想要占有她。这个女人对着心上人笑的时候,比蛊术都要厉害。
他的眸子此刻危险得就像一只野兽,压抑着攻击欲,灼热的呼吸一点一点覆了下来。傅成璧黑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种不反抗,对于李元钧来说已经等同于迎合。
就在他即将触到柔软的唇时,颈间忽地泛起细密的刺痛。李元钧退开,抚着脖子上的伤口,目光定在她手中绕着的金铰丝上,狰狞地勾起了唇,“胆子果真不小。”
傅成璧看向他,“我要是唤了人来,王爷的伤怕是不好跟人交代。”
收紧的瞳孔在转身的刹那松开,傅成璧背脊渐渐攀上刺热,握了握团扇才稳住发抖的手。
李元钧伫立在月华当中,待傅成璧走出去两步,他唤了一声“青雀”。这一声漫长得仿佛存在了上百年的时光,又短得只有一瞬,就在她听到的一瞬。
傅成璧一下僵住。
李元钧呵笑一声,却没有再问,低道:“有意思。”
……
回到兰若堂后没多久,段崇派来请的宫人就到了,傅成璧拜礼告辞。静妃还笑她,“怎么段大人将你看得这样紧,连在本宫这里多待一会儿都不成了?”
傅成璧假托酒醉,才教静妃放了行。
她乘着轿辇出宫时,已有不少官员离席。到宫门前,玉壶提灯候在马车旁,不见段崇,经玉壶指了指,才在侧门下看到他。
两三个武官围在他面前,一会儿颔首一会儿抱拳,很是恭敬,好像在谈甚么事情。段崇轻蹙着眉,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余光扫到这边儿的傅成璧,才见他松了松眉。
傅成璧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不着急,自己则先弯身进了马车厢里。她半倚靠着软背,已然是头痛欲裂,犹豫着该不该将今日遇见李元钧的事告诉段崇。
离开小景湖前,他唤她青雀。难道李元钧也像她一样……?可如若他当真记得,这回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还有他那一句“你以为是谁教本王去得西三郡”,是指他去西三郡一行,就是皇上下得令么?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元钧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傅成璧解不开。除了段崇,她不知道还能将这些疑惑说给谁听。
马蹄在青石板上叩了急急的几声促响,车夫见它不安分,扯着马缰,粗声粗气地喝斥了几声。这匹马还没安静下来,另一匹齐头的马也长嘶个不停,两匹马像是受了甚么刺激,突然间变得很暴躁。
“咄!咄!”
车夫拿马鞭敲着它们的脸警告,又摸着马颈上的毛安抚,可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两匹马嘶鸣一声,撞开车夫,碾过他,一下疯狂地奔了出去。
玉壶差点被扯得倒地,脑袋一懵,下意识大叫起来:“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本来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你们非要逼我杀人。
单九震:我儿杀人,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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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是压垮段崇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第124章 命悬
马突然暴走狂奔, 车中的傅成璧一个不防, 狠狠撞在车厢壁上,后脑勺和背脊乍开钻心的疼痛。
“明月——!”
段崇双目一红,即刻从一旁小厮手中夺了一匹马来,猛夹马腹疾掠而去。
这条长街直通往城门,两侧不设商贩摊位,此时正值夜深, 路上少有路人。马车就这么在长街上横冲直撞,段崇纵马逼在一侧, 才让两匹马朝正前方行驶。
猎风在他耳边厉号, 段崇五内俱焚, 风割在他的喉咙上,喝出的声音嘶哑颤抖,“明月!”
他扯着马头逼得更近,寻准并驾齐驱的时机, 借着马镫运力翻身扑到马车上。
傅成璧从一阵阵晕眩中张开双眼, 唇齿间腻着微腥的血味。狂舞的帘纱如海浪, 在她眼前汹涌不断。段崇紧紧握着手中的缰绳,欲将暴躁的马制停, 口中不断唤着她的名字。
她想应,想起身,可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已经碎裂了,溢出几声痛吟,却不能动。
段崇制不停, 眼见马车就要望城墙上撞去,他松开缰绳,要去拖车厢当中的傅成璧,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了立在一旁楼上的黑影。戴着半口獠牙面罩。
一眼就够了。即便是个影子,就能让人遍体生寒的只能是他。
也不知是恍惚还是幻觉,段崇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讥笑。他暗暗惊心,下意识要去护傅成璧,却不想两匹马忽地齐嘶一声,调转方向,将他狠狠甩了下去。
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周身剧烈的疼痛让他脑中空了一瞬。
段崇挣扎着爬起来,眼睁睁看着前方的车厢教雷霆的惯性甩飞,“嘭”地一声撞在城墙上,脱了缰,顷刻间碎成一团。
段崇如血的眼睛愣了愣,紧接着喘上几口气,喃着“明月、明月”,跌爬滚打地靠过去。
城墙上放哨的士兵听见响声,一阵骚乱,胡乱问着怎么回事,提了兵刃往城楼下奔,煌煌的火灯笼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段崇眼里甚么都没有,就看见七穿八烂的破木当中有一片海棠红,不知是裙裾的颜色还是血的颜色,他只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最终灰飞烟灭。
他从满目疮痍中寻到傅成璧,抱在怀里,伸手捏住她的脸,“明月……看着我……”
傅成璧额角顺着脸颊淌下一大片鲜血,露出的手臂和脖颈教碎木划出细长密集的小创口。他眼角淌出泪,手扶着她软绵绵的头,不一会儿满手皆是腥腻的濡湿。
“求,求求你……”他贴着傅成璧的脸,声音破碎得拼不成一句完整的话,紧接着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又混沌的哭声,一把将她按到怀里,“明月,求你看我一眼……”
满是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来,勾住段崇的肩,傅成璧轻呛了一口,齿间血腥味更重。
段崇吓了一跳,看她眼睛张开一条缝隙,淌着淡淡的水光。他去探她颈脉搏动,再贴到心口去听跳动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对他来说却比任何响声都要震人心肺。
“不看,”傅成璧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可尾声中还隐着笑,“不好看……”
……
午门出得乱子,很快就传到了御前。文宣帝听后大骇,即刻指派了太医院的人前去候命。宫人回禀时,李元钧正在宴上饮酒,听时险些将手中杯盏都捏碎。
首领太监到段府上等消息,文宣帝下令,必得听到平安才可回宫复命。他在正堂前等候多时,紧张得额头出汗,默念着为小郡主祈福,只道千万别出生命危险就好。
这厢杨世忠赶到时,见府上已经乱作一团。奴才前前后后跑着,门前倒出来的药渣都快堆成了小山,空气中都泛着一股苦味,苦得人舌根发僵。
来到主院,月光漫了半边的游廊中,抬首见段崇的身影立在暗处,扶着梁柱,像是受到剧烈的痛苦,一点一点弯下了脊背。
杨世忠大步走过去,抬住段崇的胳膊,“你没事罢?”
停了一会儿,段崇才复倚着柱子站起来,额上津津的全是冷汗,看向他的眸子里泛着森然的光。
杨世忠问:“我听说,是马受了惊,到底怎么回事?郡主现在怎么样了?”
段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别着急,之前你不是请神医张妙手来京么?昨儿他刚到京城,裴二弟已经去请了。你放心,这老头出了名的阎王避,有他在,郡主一定不会有事的。”
段崇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说:“谢谢。”
“咱们兄弟客气甚么?”杨世忠惊疑不定,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寄愁,怎么了这是?你肯定吓得不轻,但这也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事,只要郡主没事,一切都好。”
“他回来了。”
“谁?”
“鹰狩。”
杨世忠听得心惊肉跳,道:“千机门门主?他,他不是死了吗?”
说完这句话,杨世忠也梗了梗声音。当初千机门销声匿迹,鹰狩也随之消失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是从马腹摸到的。”
段崇张开手,伸到月光里来,杨世忠看见他掌心还全是鲜血,还有七枚尖长的银针。杨世忠说:“他这是存心要杀了郡主么?”
“他要杀得人是我。”
他是千机门的叛徒,鹰狩是个甚么样的人,段崇岂会不知?佛口蛇心,噬骨不见齿,上一刻还能亲切地唤着“我儿”,下一刻就能用浸过沸油的刀割了义子的肉去喂狗。
退出江湖,入朝为官,就是想从鹰狩给他的梦魇中解脱出来。可今天鹰狩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直接将他推入了深渊。
他抱着傅成璧的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很快,裴云英背着个白胡子老头就出现在视野当中,后头紧跟着两个背药箱的小学徒。此人骨瘦嶙峋,教裴云英背着,骨架子都快被颠散了,好歹是全个儿地停到了段崇面前。
张妙手瞧了眼段崇,又见这院子里药味还浓,就知人还没死。人没死就成。他翻了翻眼皮,傲着脸看向段崇,“老夫立过规矩,不救朝廷的人。”
杨世忠急得冒火,“先生,老爷,人命关天的大事,您别在这会儿置气别扭人了。”
张妙手抬了抬下巴,“要救也行,只要咱们曾经的段大侠给老夫磕三个响头……”
话还没说完,段崇敛袍单膝跪地,面不改色道:“求张先生救命。”说着就要磕头,教张妙手一下按住了肩。
“……”张妙手没想到他竟如此干脆,“行了,你这一跪,老夫折寿,快直接进棺材了。”
“伤得是甚么人?”
“我的妻子。”
张妙手抬了抬眉毛,当时段崇在西三郡成亲一事在江湖上都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听过一些风声,想起他娶得女子乃是老武安侯的闺女。
“此人救得。”张妙手肃了肃容,转身往屋子里走。其中背着药箱的女学生赶紧跟了上去,段崇亦随其后。
张妙手抬腿进去,见屏风外跪着满屋子的太医,正满头大汗地听着帷帐内的婢女描述伤势。今夜太医院待命的没有女医,这会子也刚刚通知到,还在赶来的路上。
张妙手脑子一炸,恼道:“这都是群甚么玩意儿?”他瞪了一眼段崇,“要这么多闲人干甚么!”
一群太医哆嗦着跪到门外去,只留了几个婢子在屋中帮衬。
段崇等在屏风外,扶着一角,往里面窥探,看见铺在床上的衣袖上还浸着鲜血,段崇收回视线背过身去。曾执骄霜就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剑客此时却连仔细看一眼的胆量都没有。
“弟子看她是淤着血,喘不上气了。”传出来得是女学生的声音,“宜应先施针放血。”
段崇掌中又握出一层黏腻的冷汗,抬脚离开了房间。
裴云英和杨世忠默然站在游廊下。裴云英方才听杨世忠说了鹰狩,对方在暗,我方在明,如今敢在宫门口明目张胆地对傅成璧下手,眼下局势已经不容乐观——有这一次,就不会止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