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总算好的,药喝下去也没再吐,食欲也有了起色。段崇给她塞了颗乌梅子祛苦,问她:“还难受?”
傅成璧摇头。段崇轻轻捏揉着她的手背,又叹了一口气,“不要了行不行?”这几日过来,他觉得这孩子更像是来要命的。
傅成璧笑道:“你说甚么傻话呀?”
嬷嬷在一旁劝导,说:“段爷,您别担心。女人怀了孕,一开始都会这样的,只不过郡主更厉害些,其实没甚么大碍。”
傅成璧连忙附和道:“真的,不难受了。”
她可不想段崇再往深处去想去问。
之前御医来诊,曾经说过现下的症状,源于她身体本就娇弱,加上前后受过几次伤,调养尚未完全就怀上了孩子,自然不比他人。这一句话过后,段崇闷声不吭,想来让她受伤的是他,让她怀孕的也是他,就不禁陷入深深自责的泥淖当中,无法挣脱。
玉壶取来帕子给傅成璧擦汗,最后还是段崇代劳。一干服侍的婢女嬷嬷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谁也不能抢了他的活儿。
段崇正问着她晚膳想吃些甚么,这厢来报信的人到了。段崇蹙着眉听完,不得不放下傅成璧,先去六扇门处理公务。
傅成璧纠结片刻,扯住他的袖子道:“寄愁,让我也去罢。”
段崇明显迟疑了一下。
傅成璧轻轻摩挲着他的袖角,话说得情意缱绻,却用在对他的攻势上,“我又不是生病,不想每天都呆在府上。”
段崇沉默片刻,挥手将其他人屏退,蹲下身为她穿好了鞋。从前两人亲热时,傅成璧教过他如何穿女人的衣服,这会儿真派上用场了。
傅成璧怕段崇担心,小声保证道:“现在孩子才一点点大,不会出甚么事的。”
在旁人眼中,段崇表现得比之前更在乎傅成璧,于是乎自然认为段崇是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傅成璧潜意识中也是如此认为。从前在后宫中,一有妃嫔有孕,尽管李元钧对那人并不太喜,眉梢上也会挂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段崇似乎也是如此。傅成璧知道他会看重,故而不敢掉以轻心。
可段崇为她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听她说这句话,眉头皱得更深。
傅成璧看出他的不悦,又不想轻易放弃,低低地补充了一句:“我会很小心的。”
“明月。”段崇直起身,手指托住傅成璧的下颌,凝望着她湿润的乌眸。
傅成璧知道自己根本没法子见他有一点不开心,移开眼睛,低声说:“算了……我不去就是了……”
段崇手上用了轻劲儿,不许她退却,低头吻得缱绻情深,环过纤腰的手臂收拢,与她紧紧依贴。
半晌,段崇才放开她的唇,俊容上渐渐涌现多日难安的疲倦,“不喜欢待在府上?”
傅成璧坦诚地点了点头。
“为甚么从不告诉我?”
傅成璧说:“我知道你担心……”
“你知道甚么?”他逼问了一句。
傅成璧总觉得段崇这一句质问似曾相识,好像她从前也这样说过他。
她不知道,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段崇恨不能捧回来;他每天比受刑还煎熬,整日都在想着怎么让傅成璧更好过些。
段崇绵长地叹息一声,“你没怀过孩子,我也没有。”
傅成璧脸红红的,闻言又不禁失笑,“怎么,你也想怀呀?”
“想。”段崇不想轻易放过,神情严肃,认真地看着她,道,“想知道你怎么才能不难受,怎么才能开心。”
傅成璧愣了一愣。
段崇继续道:“你如果不说,我做甚么都不对。”
段崇在傅成璧面前向来愚钝,娶妻生子都是头一回,没有经验。见她郁郁不乐时,他却毫无办法,只能按照别人说得尽力去做,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不错了,可现在才知道她连在府上待着都不觉开心。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怎么到了这时候,傅成璧还在因为他而顾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傅成璧见他脸色极差,怯怯地唤了一声,“寄愁……”
“明月,你想做甚么都行。”段崇一只手探到她的小腹上,恨得牙根痒痒,“至于这个小混蛋,以后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傅成璧:“……”
段崇俯身,额头抵在她的颈窝处,温淡的气息裹挟下来,明晰地传达着他多日来的不安和不快。傅成璧抱住他,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作慰。
两人依偎许久,待门外的信鹰催促,段崇才转而牵起她的手,一起出了房门。
……
吴钩被关押在刑大狱,傅成璧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守卫森严,岗哨密布,可即便是这样,前来杀害吴钩的人如入无人之地,直接将绳索套在了他的头上,简直可怕。
段崇和傅成璧进到牢室当中。伪装成牢役而潜入的人武功高强,自然受到特别的对待,捆缚的锁链粗短无匹,极其限制活动的能力。
段崇见到他,左右看过一眼,手指就往牢役耳后探去,将改变肌理的银线一去,立刻就显出了原貌。段崇眯了眯眼,这副面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鹰犬。”段崇的声音发沉,犹若深潭。
他没有名字,统一的皆是鹰犬。段崇从前也是,不过现在不是了,他有自己的名字。
“老朋友了。”鹰犬冷声说,“段崇。”
“鹰狩派你来的?”
段崇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从他领口夹层中寻到一颗□□,转手交给杨世忠。鹰犬对于他能找到杀身成仁的□□并不意外,但到底脸色变了一变。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就必定会迎接严刑拷打。
段崇说:“如果你肯供出他藏在哪儿,或许不用受死。”
鹰犬说:“段崇,你不是个会说废话的人。门主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甚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更何况,他还是你的义父。”
“少沾亲带故。”段崇讥嘲一声,抬手招人将他押下去。
“等等。”傅成璧蹙着眉走上前,一时靠鹰犬靠得非常近。
段崇见她眸中含有探究的意味,并未阻止,警觉起来,向前挪了一步,手轻轻抚上骄霜的剑柄。这个距离不近不远,如果鹰犬敢动一下,段崇就能立刻砍掉他的手。
鹰犬当然知道段崇有这个本事,没有要反抗的念头,不过在淡淡地瞟了这女人一眼后,他笑着蓄意挑衅道:“怎么?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傅成璧容色蓦地冷下来,很快,她往后退了一步,说:“很香。”
鹰犬挑了一下眉,咧开嘴笑,“喜欢的话,就到牢房中来,我让你闻个够。”
华英锁眉喝道:“你想死!”
与她的话一同起的,还有段崇的剑。这断金截玉的剑刃一下削断了鹰犬的三根手指,血注顿时喷涌而出。鹰犬闷哼了一声,转眼痛得冷汗涔涔而下,可他死活都没有叫出声来。
他发红的眼狠狠瞪着段崇,愤怒过后又疯癫似的大笑了几声。
鹰犬颤着唇说:“你还真是不改本性。”
没有谁会在乎这句话。傅成璧不在乎,段崇也不会在乎。反倒是华英觉得,段崇没直接砍了他的脑袋就已经是好脾气了。
“带下去,别让他死了。”段崇收回剑,转身去问傅成璧,“刚刚是怎么了?”
傅成璧反复确认了一会儿,才笃定道:“是沉香的味道。与一般的沉香不一样,我上次入宫,曾经在静妃娘娘的兰若堂中闻到过类似的香味。”
刑大狱要比府衙的大牢干净,空气当中的霉味很轻,傅成璧并未感觉到有甚么不适。或许是怀了孕的缘故,她对气味极为敏感,所以甫一入牢室,就闻到起初就令她作呕的沉香气息。
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证明鹰犬曾经出入过宫中,抑或着与那个道人有关。
再之后,他们拐到另外一个牢室当中,见到了那个被绑在刑架上的女人。这是下饵后的意外收获,原本此次只想将凶手捉个现形,没想到竟然还能牵扯出一个逐春夫人。
段崇已经在杨世忠口中得知今日在牢中发生的事。显然,逐春夫人此行是来救吴钩。
而他能想到唯一的原因,不外乎一个。段崇盯着她,说:“你是沈相的人?”
逐春夫人点了点头:“是。”
当年进贡入宫的四名美女是皇上亲自赏赐给李元钧的,也是不经李元钧挑选就进入内府当中的姬妾。忍冬夫人乃是前朝细作,逐春夫人却是沈鸿儒布在王府的暗桩。
直至今日,傅成璧才看出来,前世李元钧娶她为正妃后,就遣散了内府中所有的姬妾,究其原因,大概也并非是因为疼爱于她,而是因为他一直没办法明目张胆地拔除这一根根喉中鲠刺。娶了她,便能以她善妒为名将其全部清出府外。
傅成璧低下了头,想来可笑。枕边人皆是如此,也不知上辈子李元钧可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段崇问:“今日缘何而来?”
逐春应道:“为了救大公子。”
“吴钩?”
逐春纠正道:“沈克难。”
“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来杀他?”
逐春眸中凝上了冰,“若不是我偷听到他们派了人来灭口,你已经害死了相爷唯一的儿子!”
傅成璧闻言蹙起了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听逐春夫人此话,像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段崇为幕后主使设下的圈套……可连柯宗山都未曾看出的事,何以逐春夫人就能看得出?
她正值百转思绪之间,却听段崇起了冷冷的一句:“就算吴钩死了,你觉得我会愧疚吗?”
“相爷至少是你的老师。”
“曾经是。”
逐春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段崇说:“到了如今地步,沈相还不肯现身吗?”
第135章 仇恨
逐春闻言, 神色微变。惊愕片刻过后,她笑了一声,说:“相爷说得不错, 他瞒不过你。”
段崇道:“如果不是你, 他或许能骗过所有人。”
对于沈鸿儒的死亡,段崇早有怀疑, 却是在见到逐春之时才得到验证。
正在此时,牢外有人进来, 禀报道:“魁君, 狱外有一人想要见你。”
段崇了然一笑, 手抚上骄霜剑,目光扫过逐春,“他来了。”
其余人听到这一番对话, 怎能不懂?沈鸿儒竟然没死?可明明他的尸体……惊讶和疑惑交织,万千疑团缠绕在一起,着实令人一头雾水。
段崇与傅成璧于刑大狱中休憩的居室中等待来者,华英和杨世忠肃清周围后, 把守在门外。不久之后,渐行渐近的是暗鸦色的轮椅,轱辘辘压在青石板上, 发出低闷的吱呀轻响。
坐在轮椅上的人罩着纱帽,他太过消瘦,长衫下拢着的仿佛就是一块骨头架子,袖口露出半截手指紧紧握着扶手, 冰凉苍白。
推轮椅的下人很轻易就将他送上了台阶,见主人手指轻敲,他低下头,旋即退守在门外。
这人亲自扶着轮子进到室内,看见同坐在一张桌上傅成璧和段崇,顿上片刻,就将纱帽摘下。苍青的面容展露出来,唇上毫无血色,若说还活着,他的确还在苟延残喘;可这副样子离鬼门关也不过就一步之遥了。
傅成璧见到他,讶然道:“沈相?你当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