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的仆从拼死相护,才将大小姐虞君送出了柏山。
段崇闻讯赶去虞家庄时,只见到庄上遍地死尸和鲜血横流,一一核对庄上人的身份时,却左右寻不到虞君的踪影。段崇推测她还活着,派人先去打听到虞君的下落,找到她时,虞君已经被一小波千机门的人追杀出了鹿州。
要不是段崇带人及时赶到,兴许她这一条命就保不住了。
虞家庄横生变故,令段崇在柏山城中设下的埋伏迎刃瓦解。
单九震和夜罗刹等人趁机越过鹿州柏山,直闯出北疆地界,偷偷潜进了蛮族,不知所踪。再想追入蛮族部落中,必得请示皇上,下放通关文牒。段崇没有办法,只能先行回京复命。
玉壶对虞君讨厌是讨厌,但听她家中横遭惨祸,也不免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些许愧疚。想想也是,段崇为人,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再怎么说也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家郡主的事。
玉壶低了低头:“奴婢看虞姑娘虚弱得很,不如请厨房做几道补气血的药膳。”
傅成璧点头道:“近来在虞姑娘的膳食上多费些心思,你多盯着。”
“奴婢知道了。”
玉壶给段崇请了安,即刻转去厨房当中。
段崇瞧着傅成璧眉宇间温润的光泽,自顾自扬起笑来。傅成璧见他傻笑,奇怪道:“怎么了?”
“让虞君住到我们府上,华英还说不太妥当,觉得你要生气。我不解,她就与我打赌,说若你当真生气,我就输她一两银子。”段崇扯了扯衣角,挺直背脊,“如今算我赢了。”
傅成璧失笑,“恁小气,一两银子值得高兴成这样?”
“当然。”段崇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夫人厉害,在家坐着都能赚银子。”
“谁说我不生气的?”傅成璧貌似委屈地低下头,“你出去一趟,甚么话都不说,就带了个女人回府。众目睽睽都看着,你教下人如何看我?”
段崇拧起眉,“明月……”
“我挺着个大肚子,坐不能坐久,站也不能站久,没日没夜地折腾,也不知谁教我受这样的罪……总以为是值得的,不成想还是抵不过新人胜旧人,早知道你是这样,我当初就不该……”
段崇急红了眼,一下捧住她的脸,“明月!你听我说!”
可落入视野中的小脸上哪里有半分委屈的样子,唇角的笑意还未消退,弯起来的眼睛比月牙儿还亮。段崇那颗随着她的一字一句而提到嗓子的心猛然沉落,却在短时间内如同掉进深潭般差点溺亡,几乎不能呼吸。
他额上渗出细汗,背上针芒似的热麻渐渐退下,段崇轻促地喘了一声,缓缓抵住傅成璧的额头说:“你真是……你饶了我,行不行?”
他最怕傅成璧生出一丝后悔的意念来。哪怕她有一丁点的后悔,对于他来说都是千刀万剐的酷刑。
傅成璧道:“我方才也同玉壶打赌,看你在我面前能解释几句……结果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害我输了一两银子。”
段崇失笑,勾了一下额头,颇难为情地说:“是,是我不好。送回的家书应当还在路上,没能来得及跟你解释。当年我和师父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得虞庄主一饭之恩;如今单九震血洗虞家庄,也与我的部署脱不了干系,虞君落难,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人情,我都应该这样做,除此之外,绝不作他想。你别多心,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能多甚么心?你要是真能有一点花花肠子,也不至于一大把岁数都没成过亲,当初同姑娘牵个手都要脸红的。”
段崇展颜,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往她颈间蹭,“……你果真还是嫌我老。”口吻带上一些些委屈了。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的呀。”傅成璧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道,“虞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我会让华英留下照顾她,不必你费心。”段崇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真见小腿有些浮肿,眉头一下就拧紧了,“我先扶你回去休息。”
傅成璧难忍腿疼,点头应下。
两人偕行而去,声音渐远。
房中虞君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将外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得越清楚,脸就越苍白,眼角泪水不住地往下淌。
华英将大夫送出去,又将开好的药方子交给外头待命的小厮,让他即刻煎了药来。转回屋中,就见虞君空洞洞的杏眸泪流不止,大抵也知道她在为甚么伤心。
华英往床边一坐,给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别哭了。现在好一些,就将身上的衣裳先换了罢,都是血……”
“我不要……”虞君轻声哽咽道,“他们都没了,如果连段崇也不要我,我还能去哪儿?”
“说得这是甚么话?虞家没了,六扇门也是你的家,咱们兄弟姐妹在一起,日子也会一天天变好的。”华英轻声说,“现在江湖上因为虞家的事都要乱了,无论如何,你都得快点振作起来。”
虞家虞庄主在江湖上威望鼎盛,以善人闻名远近,江湖上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大帮派都受过他的恩惠,正因如此,虞家几十年来无人可以撼动。
如今虞家一夜之间被屠了满门,江湖为之大震,已经不少帮派放话出来,待查清了凶手,就算是天涯海角都要将他捉回来,以祭奠虞庄主的在天之灵。
只不过单九震已经逃出北疆,一旦她的行踪传出去,大批人马涌入蛮族的疆域,势必会挑起大周和蛮族的争端,届时战争就会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现如今江湖需要虞君站出来,让那些人试着冷静,别因一时冲动做出对大周不利的事情来。
“谁都要我振作起来、振作起来!”虞君一把推开华英的手,大哭道,“死了爹娘的人又不是你们!谁能体谅体谅我现在的感受?就算江湖乱了,与我又有甚么关系?!”
华英惭愧地垂首,叹道:“对不起。”
虞君抱膝哭起来,“真觉得对不起,那就去杀了单九震啊!江湖乱了才好,他们会为我爹报仇的,就让他们去杀了单九震!我会放出去消息,要是谁能拿了她的人头,我就嫁给谁!虞家庄名下留存的所有产业都给他!”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现在的情势你不是不知道,魁君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虞君说:“我听。只要他肯娶我,他说甚么我都会听的。”
“他已经娶了郡主。”
“我从来都不在乎名分……”虞君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泻出来,泣不成声地说,“我现在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华英握住她的肩,轻叹着道:“你又是何苦呢?”
“咣”的一声,玉壶将盛着药膳的木托子往桌上狠狠一搁,目光如刃扫射过来,冷声道:“按照郡主吩咐,给虞姑娘备了些药膳。”
华英顿觉有些窘迫,挠了下脑袋,朝着玉壶挤眉弄眼,让她别在意此事。
玉壶不为所动,继续冷声道:“以后需要甚么,尽管吩咐。虞姑娘最好快点养好伤,才能不辜负了段爷的好心。现在不清不楚留了个外人在府上,传出去是教我们郡主难堪。虞姑娘也知道,傅家是大户人家,对名分啊声誉啊之类虚名看得很重,不比虞姑娘出身江湖,行事洒脱……”
华英三步并两步上前,拽着玉壶就往外面跑。
“姑奶奶,姑奶奶。”华英双手合十,小声嘟囔道,“收收你的舌头,别跟她计较。她家里出了事,现在心情不好,胡言乱语呢。”
“府上该照顾,绝短不了她的。可她要是做出甚么过分的事,也别怪人不讲情面!”
“好。”华英捏住她的嘴皮子,笑道,“行了,你代我去好好谢谢郡主。”
玉壶拍掉她的手,嗔道:“当然。”
玉壶与华英再交代了几句,又问她需要添置的东西,便回去准备了。
转至游廊的时候,玉壶碰上行色匆匆的小厮正拿着信,往八角门方向跑。玉壶截住他问:“做甚么去?”
“玉壶姐姐?正巧,西三郡来信了!”小厮喘匀了气,上前奉给玉壶,“好像说是小侯爷要回京了!”
“真的?”
玉壶一歪头,唇逐开笑,兴冲冲地拿过信封打量,见上头写“成璧亲启”,正是傅谨之的字迹无疑。
第153章 和解
晚间华英亲自来访傅成璧, 想着日后要在府上小住, 她按礼应当跟郡主请安。来时迎头碰见在门外踱步的段崇,哪怕是在生死阵前, 华英都没见过他这般焦虑不安的模样。
“您做甚么呢?”
段崇挺直背, 敛去眉宇的焦急, 又清了清嗓子才说:“无事。”
华英猜了个七八分,失笑问道:“该不是为着虞君的事, 郡主不教你进房了罢?”
玉壶的心都是向着傅成璧的,告起状来从不嘴软,兴许将虞君的话说予了傅成璧听。纵然此事与段崇无甚关系,但到底是他从前招惹来的桃花债, 换了哪个女子做他的妻,旧情人上门, 都不免要难过。
可段崇坚决否认,“没有。”
“……”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段崇看了华英一会儿, 忽地开口说, “明月说,许多事并非自己问心无愧就好,还得向世人留个青白。”
“……果然。”华英懊丧地捂上眼睛,“进京的时候, 我就该坚决扛着她走, 不该来给你添麻烦。”
“不是麻烦。”段崇解释了一句。
段崇知道傅成璧不在意, 就是成心刁难,而他的确对处理此事没甚么经验, 不知该怎么说话才能让她消了芥蒂。原本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说明白就能得过且过。
可现下最要命的是,四日后,傅谨之就要到京了……
这位爷比傅成璧还要难哄,要是他回来有了一点点不满,直接就将傅成璧接回武安侯府,段崇可真要连诉冤都无门了。
华英见他愈发焦虑,也不知该同情他还是该取笑他,压低声音悄然道:“要不,我去给你说两句好话?”
段崇这回直截了当,也不矜着面子,拱手道:“救命之恩。”
傅成璧贴着窗细听,七七八八只言片语的,大抵也知道他们在讲甚么,听到收尾的四个字,险些笑出了声。她仔细将香炉移上窗台,取来金枝拨弄了几下,转眼华英就拜到了她面前。
华英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藏不住话,见着傅成璧,就为段崇分辨了几句。
她说,段崇一路上并未有任何逾矩之举。段崇向来将女子的清誉看得重,这么些年,他对虞君的心思也了解一二,只会比以往更注重男女之礼,哪里还敢做出任何暧昧的举止,再让她生出不明旖念来?
这一程都是华英在帮忙照看虞君,段崇只在银钱上出了大力。
“日后如若叨扰到郡主,还请郡主宽宥。”华英面色窘迫。
傅成璧笑道:“寄愁已经同我解释过了,原本也是他欠着虞家的,虞姑娘现在落难,换了谁都要搭把手的。倒是你,大不必如此拘谨,还是像从前一样就好,缺了甚么尽管同玉壶说,她做事细心,必定会安排妥当。”
华英听她口吻闲淡,不像是真放在心上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华英望着她的肚子问道:“如今有几个月了?”
“快六个月了。”
“真好。”华英挠了下脑袋,“回来的路上,魁君可是每天都念叨郡主和孩子,搞得我们人心惶惶的。”
“不用再为他说好话了,我左不过一个女人,还能吃了他不成?”傅成璧揶揄道。
华英敛袍,抱拳恳求道,“明日六扇门还有公务,我代表百名信鹰血书上请郡主,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高抬贵手,否则明天我们可就真要好好吃一回苦头了。”
“晓得了呀。”傅成璧见她如此打趣,这会儿不好意思起来,脸颊淡红,轻声道,“走得时候教他进来罢。”
“好!”华英连忙答应。
灯笼在地上映出淡黄的光。华英从段崇手里接过灯笼,往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轻快地走了。
段崇匆忙推门进去,炉中的熏香馥郁,削葱手指还在挑动的金枝拨弄,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傅成璧瞥了他一眼,说:“教你去别间睡,在外头等着做甚么?”
说着,傅成璧笨拙地挪了挪身子。
段崇说:“想做甚么跟我说,你别动了。”
傅成璧没再动,两个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先是她坦然道:“明日我要去大佛寺上香,顺便去问惠贵妃安。”
段崇蹙了蹙眉,显然有些担忧,回应道:“你身子不便,等明天处理好六扇门的公务,我陪你一道去。”
“不必了,现在丢失的兵书和行军布防图都没有下落,那边缺了你不成。我会带好人,乘着轿辇上山,万事小心些,不怕甚么的。”
“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