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佼跟在严怀朗身后登楼上阁。
拾级而上而上间, 她略略打量了那些高悬的贴金红纱栀子灯一番后,小声叽咕道:“瞧着就好贵的样子。”
还好她不必养家糊口,不然荷包可……
“诶, 对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伸出手从背后扯了扯严怀朗的袖子, 见他回头看过来,便笑着提醒道,“我的荷包呢?”
严怀朗似是满眼茫然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徐徐扬唇道:“我也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方才在典史阁门口时,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严怀朗略顿了顿, 稍显踌躇却满面诚恳地询道,“仿佛看到, 你盯着我咽口水?”
“眼花!一定是你眼花!没有的,没有的,”月佼猛摇头,忙不迭推着他的后背催他继续往前走,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快走快走,先说好,这顿是你请哦,我薪俸不高,舍不得的。”
严怀朗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将头转回去。
在他身后的那只心虚的“小尾巴”已脸红得想要滴血,再不记得那被“借”走的可怜荷包了。
他们进的那间小阁似乎是严怀朗早已订好的,候在里头的侍者已摆好蜜饯盘果,见他二人到来,便即刻伶俐地让奉香者将墙角的琉璃香盏点了,接着便去传菜。
“做什么这么铺张呀?”月佼扁扁嘴坐下,低头抓了一颗蜜饯,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半晌不敢抬眼看对座的严怀朗。
她怕自己会越看越想吃……是果子不好吃,还是近来吃太素?为什么会想吃人呢?!真是太可怕了。
严怀朗顺手替她斟了小盏山楂茶递过去,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发顶和发红的耳尖思量了半晌,忽然若有所悟地浅浅勾抿起唇角。
“你后日就要出京办差了,替你践行,”严怀朗噙笑,徐徐道,“先前我替你收着的那些东西,要取了带走吗?”
这话让月佼吓了一跳,再顾不上满心的羞赧与慌乱,急急抬起小红脸瞪向他:“你、你不参与这个案子,不能打听的!”
严怀朗哭笑不得地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案子是谢笙给你的,而谢笙,正巧是‘本官’的下属。”
“对哦,”月佼挠了挠额角,笑得尴尬,“一时忘记了。”
他是右司的最高官长,右司的案子桩桩件件都得过他的手,哪里用得着“打听”什么呀。
都怪他,平日里在她面前总没什么架子,今日又一副“好像很好吃”的模样,搅扰得她脑子都糊成浆了。
真是不像话。
“东西要不要取?”严怀朗见她只顾红着脸恍神,忍住笑意,又问一遍,“若是要取,明日我就带你去……”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上菜的侍者在门外恭敬出声。
严怀朗应了,侍者们便推门而入,将他提前订下的菜色一一摆上桌来,又替他俩布好杯碟碗箸,才鱼贯退出。
“不用的,”小阁中又只剩下二人相对,月佼才接着他方才的话回道,“待我办完差事回来后,再找你取吧。”
严怀朗点点头,原本想说什么,却到底忍了回去。
其实两人已有三个多月不见,月佼本有许多话想同他讲的,可他回来这短短两日,她与他之间又仿佛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扰得她心慌意乱,原本那些攒了许久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月佼盛了小半碗血粉羹,放在面前凉一凉,趁这间隙,便抬眼觑向严怀朗,眨眨眼道:“今日陛下为何对你发火呀……呃,可以问吗?”
话都问出口了,她才猛然想起,若陛下冲严怀朗发火的缘故关乎案情,照规矩,她是不能问的。
“陛下让我找个人,我这头迟迟没消息。”
他未置可否,月佼心中就已有数,这是她不能再深问的事。
于是月佼点点头,端起面前的汤碗,认真开始进食。
这并非二人头一回共桌而食,可严怀朗仍是颇为新鲜地笑着低语道:“实在是很喜欢和你一起吃饭啊。”
她虽总是小口小口的吃,可神情却很认真专注,且通常不吃到撑是不会停嘴的。
每回看着她吃东西,严怀朗总觉得她碗里的食物格外香,也总觉得……
她真的很像一只松鼠啊。
月佼吞下口中的食物,疑惑地抬眉看着他偷笑的模样:“你吃饭就吃饭,总盯着我做什么?看着我能下饭?”
严怀朗闻言镇定自若,故意惹人似地直视着她,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片烩鱼白送进口中。
月佼被他那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又像中邪似地回视着他,半晌挪不开目光。
待严怀朗将那片鱼白细嚼慢咽了,又浅酌热汤过了口,这才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
“对,能下饭的。”秀色可餐嘛。
打从当初在红云谷的瘴气林第一次见他时,月佼就觉得,这人有一双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澄澈,明亮,凛冽。如浮在清透的湖面上,如偎在皎洁的月光旁。
在两人相熟之后,她常在他那对漂亮的眼中看见各式各样的笑,可那些笑模样,他在看旁人时,似乎又是没有的。
这是说,她在他的眼中,与别人,是不同的?
月佼心中蓦地泛起热甜,又有些无措的慌张,赶忙低下头,强压住想要翘起的唇角,咕咕哝哝地假作抱怨:“瞎说胡说的,我又不是炒好的菜,怎么会下饭……你才下饭咧……”
真的,他今夜怎么越看……越好吃。完了,她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我下饭?”严怀朗好笑地轻瞪她的头顶一眼,似真似假地垂眸叫屈,“那怎么不见你瞧我一眼?只顾埋头吃。”
“闭、闭嘴,”月佼红着脸抬头,凶巴巴瞪他一眼,口中急急道,“不许再叽叽咕咕打扰我吃饭……”
那个怪里怪气的小人儿又扮着鬼脸在月佼心尖上打起滚来,哈哈笑着喊道,再不让人好好吃饭,就要吃你啦!
吓得月佼赶忙刨了好大一口米饭堵住自己的嘴,将两腮撑得鼓鼓的,生怕心头那个小人儿鼓噪作乱的大喊大叫被严怀朗听了去。
不太能确定她今夜为何举止怪异又频频脸红,但她的脸红与慌张赧然全是因自己而起,这一点严怀朗是能确定的。
……闹得他也忍不住跟着脸红起来。
这姑娘,当真是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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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是乘严怀朗的马车过来的,饭后,自是又一道乘马车回官舍。
在听说严怀朗今夜也要住官舍时,月佼有些惊讶:“你为何也住官舍?”
“就许你住啊?”严怀朗随口笑笑,又满眼兴味地打量了她一番,“真奇怪,你吃那么多……都吃哪儿去了?”
月佼一本正经地瞪着他:“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根本没有吃下去,全都偷偷装到袖袋里了。”
话音刚落,就见他满眼好奇地作势要伸手来探,吓得月佼笑着缩成虾米,“我瞎说的,瞎说的呀!怎么这种话你都会信!”
严怀朗慌忙撇开头,废了好大劲才压制住自己将她捞过来圈在怀中的冲动。
她在他面前,真的很容易没有防备与拘束……真是又甜又磨人。
这小混蛋,想要他这条命就直说,拿去就是!总是这样撒着欢地勾人又不自知,真是很不像话!
“都是个武官了,”严怀朗清清嗓子,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在旁人面前,可不能这样。”
月佼笑眼弯弯地冲他抬了抬下巴,微红着双颊旋身坐好,捋了捋身上的官袍,乖乖的:“我在旁人面前才不这样的。”因为是你,才敢这样呀。
严怀朗紧紧抿住就要逸出唇角的笑声,满意地点点头。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碾进夜色深处。
“谢笙派给你的差事,你自己原本是愿意的吗?”
不知他为何会忽然问这个,月佼腰身一凛,坐得板板正正,面上笑闹的软色顿敛:“当然是自己愿意的呀。赵攀大人一直不看好我,若谢笙大人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就要变成吃闲饭的废物了,我不想那样的。”
见她面上有执拗的坚定,严怀朗忍下心中的不舍与担忧,温和地笑笑:“那,在外凡事要当心,不要轻易信人。尽力而为就是,若见形势不对,一定先保住自己,懂吗?”
右司就少有没风险的差事,严怀朗心中虽不舍她去涉险,却也不忍无端地阻碍她的成长与上进之心。
他知道,这姑娘虽未必懂得多少复杂的大道理,可她有她的志气与抱负,她想在这天地之间留下自己堂堂正正努力过的痕迹,她想有所作为。
这些事,她不必说出口,他都懂。
所以他绝不会自以为是地将她禁锢,哪怕心中万般不舍。
他会尽全力护她周全,助她成为她想要的那种自己。
“你这样说话,就很像……‘严大人’了。”月佼望着他,忍不住又笑弯了眼。
祖父说过,看人眼可观人心,此刻他正替她担忧,她看得出来,这让她心中暖洋洋。
可更让她高兴的是,他没有开口劝阻她放弃这趟差事,这表示他愿意相信她可以做到,表示他心中认可她是一个真正的监察司的武官。
对她来说,再没有比“严怀朗的认可”更好的送行礼了。
严怀朗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道,“……方才那些话,也不独独是对你说的,是你们三个,都要如此。记住了吗?”
这是真心话。
这几年右司新近的员吏皆是先在赵攀手下受训,而赵攀骨子里观念是大缙武官武将们非常传统的那种——
武要死战,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风骨。
新近的武官们一开始受到的就是这种观念的熏陶,或多或少都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态。
而这恰恰是严怀朗最不想看到的。他当年见过太多伙伴在尚有余地时却选择从容赴死,绝无半点折中求存之意,这在他心中是隐秘而深重的大痛。
他知道赵攀们的想法本身是没有错的,只是他们从未像当年的他那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伙伴在自己面前死去,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
看着他们从鲜活到凋零,最终无人知晓。
“怎么出去的,就给我怎么回来,”严怀朗轻敛了发烫的眼皮,嗓音微哑,“你们,所有人。”
眼看着他的神色转为凝重沉肃,不知为何,月佼总觉得他好似要哭了。
于是她小心地站起来,在徐徐行驶的车厢内挪了两步,走到对座的严怀朗跟前,单膝半蹲,仰头侧脸看着他的眼睛。
车轮似是碾上小碎石,车厢略一颠簸,严怀朗心中一诧,忙不迭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月佼“呀”了一声,双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他腰间衣袍,勉强稳住了身形。
待马车又恢复平稳行驶后,严怀朗才微恼地低头瞪着她:“不好好坐着,跑过来蹲我跟前做什么?”
月佼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仍是先前那般单膝半蹲的姿势,满脸讨好的冲他眯眼笑。
被她这模样一闹,严怀朗又气不起来了,只能自暴自弃地轻笑一声,满眼无奈地与她四目相对:“到底想做什么?”
见他没有再生气了,月佼才收了那刻意软软甜甜的笑,目光纯澈地与他对视,郑重地抬起右手轻触他的眉心。
“严怀朗,不要难过,不要害怕。我,我们,还有你所在意的所有人,”月佼嗓音轻缓,宝相庄严,“都会长命百岁的呀。”
严怀朗瞪了她许久,忽然开怀一笑。这小妖怪,竟轻易看穿了他心底最在意的事吗?
“红云神女,当真能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