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颜卿轻轻挑眉,迈步走过三皇子,讥讽而道:“殿下这伤来的还真是蹊跷。”
三皇子一怔,忍不住笑出声来,压低声音道:“我便知瞒不过五郎。”
姚颜卿甩开他的手,眉头微拧,忽然把他披在肩头的外袍一扯,那双先前还拉着他的手上臂却是缠上了一层白布,隐隐见了一些红,便轻哼一声:“殿下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三皇子轻叹一声:“无奈之举,若不然端宁侯的死要如何交代,难不成真要说他含冤而死。”他出此下策亦是必不得以,这盆脏水既已泼出,断然没有收回的余地。
姚颜卿眯眼不语,半响后才道:“那依着殿下的意思,顺德县公可还要提审?”
“再没有必要,今夜必会搜出铁证。”三皇子沉声说道。
姚颜卿略一点头,明白他必是有所安排,只是有句话他却是不得不提醒一二。
“殿下勿要忘了,圣人曾言明勿要做让他为难之事。”
三皇子淡淡一笑:“这世上岂有两全之法。”
第71章
这世上自无两全之法,便如忠孝难以两全,姚颜卿心里的一杆秤亦左右摇晃,最终稍稍倾向了一侧。
“殿下既有了万全之策,还请告知于臣,免得打臣一个措手不及,反倒是误了殿下大事。”
三皇子微微一笑,道:“五郎应知覆水难收的道理,端宁侯断然不能冤死,若不然,你我一个失察之罪是难跑的。”
这个道理姚颜卿自然晓得,端宁侯若是枉死,他们便是逼死端宁侯的凶手,哪怕圣人包庇,不叫他以命相抵,可他的仕途也是走到了头了。
“殿下口中所指的铁证究竟为何?”姚颜卿声音略压低了几分,他虽相信三皇子既能在此与他谈论此事,必不会让他们所交谈之话传出,可经过端宁侯之死,姚颜卿待事却是更为谨慎几分。
姚颜卿伸手推开小半扇木窗,冷风顺着支起的窗口灌了进来,吹动着他几缕垂过肩头的长发,三皇子视线追逐在姚颜卿身上,见他斜倚在窗边,长眉微挑,等着自己的答案,眼底便露了笑意,难得他也有这样需要自己解惑之时。
“院子里都是我的人,大可放心说话。”三皇子轻笑说道,走到姚颜卿身边,伸长手臂关上被支开的窗户,随后说道;“五郎只管放心便是,端宁侯当初勾结温玉衡贪墨肃州粮款,虽说此案已结,并未揪住这两人,可两人却因分赃不均而闹僵,端宁侯更将此事告知恪顺王叔,谁知温玉衡怕走漏风声,竟与端宁侯合谋作出丧心病狂之事,派人刺杀王叔,端宁侯被拿后温玉衡怕他吐出两人勾结之事,将他于狱中灭口。”
姚颜卿微微挑眉:“殿下好算计。”竟要斩下四皇子一双手臂,圣人虽不愿此事牵扯到四皇子身上,可拿他的舅舅开刀,姚颜卿目光落在了三皇子伤的的那只手臂上,低声笑了起来。
“端宁侯和温玉衡的来往证据若不足,殿下也未必能如愿。”姚颜卿轻声说道。
三皇子一笑,道:“若不足,我这一臂且不是白白伤了,更白累的五郎关心一遭了。”
姚颜卿见他尚有闲心说这样的话,便知他已做好完全准备,便不在多言,只耐心等着冯百川搜出铁证,为三皇子斩下四皇子一臂立下大功。
约过了一个时辰,随着外面锣声响起,已是子时三更,随后一连串重重的脚步声响起,冯百川手上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那匣子上悬着一把已被利刃损坏的半旧小锁,姚颜卿眸光一闪,侧眸看向了三皇子,见他眼角眉梢已难掩杀意,大步一迈,便接过冯百川手上的匣子,姚颜卿站于他一侧,眸子往匣子中一扫,粗略也瞧出匣子中的信笺不少于十张,便知这是三皇子口中的铁证了。
哪怕没有外人在,三皇子亦装腔作势十足,拿出信笺一一阅过,脸上浮现震怒之色,厉声喝骂,作为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姚颜卿自也要做足姿态,等三皇子把信交与他手中让他阅览,他亦面有薄怒之色,沉声斥之。
三皇子面上怒意微微一敛,左手不经意的握紧右臂,那伤处又渗出了血丝,随后道:“五郎随我进宫将信呈于父皇一观,这等逆臣不诛焉能对得起王叔在天之灵。”
姚颜卿低声一应,不动声色的撇过三皇子右臂上的伤处,只盼这苦肉计可令圣人的心稍稍一偏。
这大半夜的进宫,饶是三皇子也不敢惊动晋文帝,只在紫宸殿的后殿等候,姚颜卿坐在他下首方,原如点漆的眸子熬成了一双兔子眼,没一会便打起了盹来,身子渐渐朝下滑去,立时又惊醒。
三皇子忍不住笑道:“等见了父皇后五郎便可回府歇着,好好将养几日。”他见姚颜卿脸色苍白,越发显得额上的瘀痕触目惊心,很是有些心疼,这样的容貌本就不该有任何损伤,亏得当日父皇还能视而不见。
姚颜卿扯了下:“但愿如殿下所言。”
在紫宸殿熬到天见亮,晋文帝才起了身,知是三皇子求见,且已等候许久,便宣他来太极宫,乍一见两人,晋文帝不由一怔,实在是两人的形容都算不得好,不过三皇子自幼习武,一天一夜没睡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可怜姚颜卿一介文弱书生,昨个夜里又吹了冷风,面上已呈现出了病态。
待两人见了礼后,晋文帝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听说昨个夜里就进了宫?”未等三皇子回话,晋文帝便吩咐内侍添上两副碗筷,并赐了座。
“父皇,恪顺王叔与端宁侯的案子皆已水落石出。”三皇子坐下后,轻声说道。
“先用过饭再说不迟。”晋文帝手一摆,说道。
能与天子一道用餐虽是幸事,可绝非是一件易事,至少对于姚颜卿来说,他宁愿去街边吃一碗小馄饨也不愿享此荣幸,闷头喝着熬得浓白的米粥,哪怕离他最近的菜,姚颜卿都不敢让身边的内侍帮着夹上一筷子。
三皇子见状,便亲自夹了一筷子凉拌青笋放到姚颜卿盘中,晋文帝则笑道:“五郎可是觉得宫里的早膳不合胃口?朕记得你很是喜欢宫里的点心。”
姚颜卿轻声道:“回圣人的话,宫里的饭菜都甚合胃口,尤其这米粥熬得浓白香糯,很是可口。”
晋文帝笑道:“这米还是冀州那边进贡来的,朕吃着也觉得甚好。”说完,便吩咐梁佶让人装上十斗米送到姚颜卿府上。
姚颜卿当即谢恩,晋文帝笑着让他起身,又让内侍盛了一碗米粥来,胃口大开,感慨道:“朕记得很久不曾有人陪朕一道用过膳了,看来还是有人陪着用膳才吃的香。”
姚颜卿闻言笑道:“臣也觉得是如此,原在广陵时一大家子一道用饭,单米饭臣就能吃两大碗。”
晋文帝笑道:“可见这用饭也是讲究个气氛,朕虽贵为天子亦觉得老百姓有句话说的好,享天伦之乐最为难得。”
姚颜卿眉尖一动,从晋文帝这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思了,忍不住朝着三皇子的方向望去,口中附和着晋文帝的话。
三皇子眼中冷光一闪,自也听明白了晋文帝的意思,不过是不想这两桩事牵扯到他几个兄弟身上,只可惜,今日父皇却是不能如愿了,若不然他这皮肉之苦且不是白白受了。
不经意,三皇子手上的筷子松落在了地上,未等内侍捡起奉上新筷,他便弯身去拾,起身的时候右手臂恰好撞到了桌沿上,口中一声忍痛的“嘶”声。
晋文帝闻声便问:“可是撞到哪了?”
三皇子回道:“儿臣无事,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话虽如此说,可眉头却微微皱起。
晋文帝眉头一皱,锐利的目光落在了三皇子行动有些迟缓的右臂上,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五郎你说。”
姚颜卿似有几分迟疑,先是瞧了三皇子一眼,才垂眸回道:“昨夜殿下搜查端宁侯府,不想竟遭人暗算伤了右臂。”
晋文帝闻言大怒,手狠狠的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筷颤动,口中怒喝道:“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连皇子都敢行刺。”
三皇子垂眸掩着眼底的冷意,轻声说道:“父皇不必动怒,不过是皮肉之伤罢了,并不碍事,那刺客想来也未曾动真格,不过是威吓一二罢了,若不然儿臣也不会只伤了一臂。”
三皇子如此说,更叫晋文帝动怒,又叫梁佶去太医院请太医来,毕竟伤了右手臂可不是好玩笑的。
三皇子要的便是这一份怒意,他轻声一叹,说道:“儿臣早先已叫太医来诊治,并无大碍,父皇无需让梁公公去太医院。”
“既受了伤,怎还大晚上的跑进宫里,夜里寒气重,你又有伤在身,若得了伤寒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便是有天大的事,让冯百川他们来便是了。”晋文帝沉声说道。
三皇子苦笑一声:“事关重大,儿臣实在放心不下让旁人进宫禀报。”
晋文帝眼皮一跳,面色微沉,问道:“究竟是何事让你竟这般小心谨慎?”
三皇子沉声一叹,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笺来呈与晋文帝过目。
晋文帝阅后却是脸色大变,信中内容皆为端宁侯和内阁大学士温玉衡来往勾结之证据,既有贪墨肃州粮款,亦有盘剥幽州军饷,私卖军粮等劣行,便连交趾所进贡的贡品都敢于私吞,其中两封信中,则几乎言明知情人必不得留活口,观其内容,暗指的便是恪顺王,这一桩桩横行无忌的劣行,不论是哪一件单拎出来都是杀头的大罪,更不用这些叠加在一起,更是足矣让人诛其九族。
第72章
晋文帝放下手上的信笺,眼睛从三皇子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到他受伤的那条手臂上,口中溢出一声轻叹,随后一字一句,分外清晰的说道:“去叫承嗣过来。”这话显然是对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梁佶说的。
梁佶躬身一应,忙快步走出了太极宫,而后身子挺直,抬手召了立在一旁的小太监,吩咐道:“去请四殿下来,说圣人急召。”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一路小跑朝着永宁宫的方向而去,梁佶则眯眼瞧了瞧天色,难得这样大好的天又要变色了。
四皇子接到小太监的传话显得有些惊讶,问道:“父皇可说是何事?”
那小太监摇头,低声回道:“梁公公只让奴才来传话,说是圣人急召。”
四皇子眉头一皱,只觉得心跳如鼓,眸光厉色一闪,便慢悠悠的起了身,又身边的近侍扶着,缓步走去了太极宫,宫里的人都知他身子骨不好,哪个也不敢出声催他,只小心翼翼的护在他身边,免得让他出了什么闪失,又该重蹈早先永宁宫那些下人的覆辙了。
四皇子到了太极宫时,脸色越发的白,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他推开近侍的手,上前里晋文帝见了礼,等被叫起后又与三皇子互相见了礼,姚颜卿则避到了一旁,等四皇子与三皇子见过礼后,方上前问安。
四皇子以拳抵唇,闷咳了几声,伸手扶起姚颜卿,轻声道:“姚学士快快请起。”
待姚颜卿顺势起身后,四皇子面向晋文帝,恭敬的问道:“不知父皇急唤儿臣是有何要事。”四皇子话一说完,又连声咳了起来,慌忙的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掩住了口鼻,半响后,才低声道:“儿臣失礼了。”
姚颜卿拿眼不着痕迹的观其相貌,发现四皇子其实在晋文帝的四子中长得最为与他神似,只是因病弱,脸庞便消瘦苍白,两颊凹陷,显得有些鬼气森森,倒叫人难以察觉他与晋文帝的相似之处。
“坐下说话。”晋文帝见四皇子一脸的病态,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指着下首的宽倚说道。
四皇子轻应一声,又朝着三皇子的方向略一颔首,方才落座。
晋文帝对这个儿子不是不惋惜,在他眼中,燕溥这个嫡子不管是学识还是能力都上佳,奈何身子骨不争气,莫说只受些操劳,便是一口气多说上几句话那口气都要缓不过来,这样的人又如何立为储君。
“秋季昼夜温差大,且仔细着身子骨,若不然你母后又该担心了,另太医今日可有来看过?”晋文帝温声问道,倒是一副慈父之相。
四皇子忙回道:“谢父皇关心,太医一早已有把过脉,半月前开了新的方子,儿臣吃着觉得这几日已是好了许多。”这一番话,他说的磕磕绊绊,清咳之时脸上泛上一层赤红。
晋文帝心中有一瞬间的不忍,命人上了一盅梨水与他,之后才淡声道:“你三皇兄昨夜险些遇刺,你可曾听说了?”
四皇子面上一怔,随后瞧向了三皇子,目光中带着惊色,失声道:“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连皇兄都敢行刺,当真是不要命了。”
晋文帝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四皇子的脸上,见他惊色不似作假,冷凝的神态才渐缓,说道:“把信拿给他一阅。”
四皇子面有疑色,带有几分不解的接过梁佶呈上的信笺,未观其内容只看其字已叫他面色一变,待看过第一封信后惨白的脸上滴下了汗来,等把所有的信一一阅后,双膝猛地跪地,颤声道:“父皇,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舅舅断然不会作出这样的事来……”四皇子话未说完,便伏倒在了地面一阵猛咳。
三皇子乐得在晋文帝面前表现出兄友弟恭的一幕,忙上前扶起四皇子,口中温声劝道:“四弟莫要着急,此事与你并无相干,怪也只怪温玉衡行事无方罢了。”话中言论似已为温玉衡定了罪。
两兄弟四目相交,却皆心知肚明这信从何来,自己的舅舅有没有与端宁侯相交四皇子自是一清二楚,若说贪墨肃州粮款尚且为实,余下的皆为污蔑之言,可偏偏这一手字却与温玉衡如出一辙,叫他有口难辩。
四皇子心知自己棋差一遭,不曾料到三皇子身边还有此等能人,他这一臂怕是难保了。
“老四,你告诉朕,可字这是出自温玉衡之手?”晋文帝面沉如水,语气中透着压制的怒火。
四皇子头脑却在这一瞬冷静下来,在保与不保之间作出了抉择,三皇子既敢呈上这些信笺毕有后手等着他,温玉衡他是保不得了,可饶是四皇子已作出决断,在晋文帝面前他亦要为其喊冤,仅仅是不能再其面前留下一个凉薄冷情的印象,试想,若连自己的亲舅舅都坐视不管,这等人又何谈仁心二字。
三皇子未曾生病之前,一直受晋文帝教导,论揣摩帝心诸皇子皆不敌他,他这些年一直牢记晋文帝曾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为帝者需有一颗仁心。
“父皇,儿臣不相信舅舅会作出这样的事,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隐情,还请父皇还舅舅一个清白。”四皇子紧紧抓着三皇子的手,哭诉而道,双腿微微打颤,若没有三皇子为支助此时必然支撑不住。
晋文帝并不意外四皇子有此一说,到底是自己嫡亲的舅舅,素来又对他关怀有加,他又怎会对他有所疑心,可这信已可为物证,岂是他几句话便可开脱的。
“朕只问你,这笔字可是出自温玉衡之手?”晋文帝脸色阴沉,沉声问道,火气已涌上心头。
四皇子张了张,别开脸去,阖眼道:“是与舅舅的字迹相同,父皇,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这字有相似之处并不奇怪,说不得是有些人蓄意临摹舅舅的字迹以行诬陷之事。”
晋文帝冷笑一声,这笔字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说形有相同尚且说得过去,可笔锋之处却也如出一辙,这岂是相似二字可以解释的。
“人都说字如其人,可惜这一笔骨力遒劲的好字。”晋文帝冷声讥讽道:“朕当年曾赞他写的一手好字,似其风骨,不想朕竟是有眼无珠之人。”
四皇子露出羞愧之色,低声道:“都是儿臣的错。”
晋文帝还不至于迁怒到四皇子的身上,冷哼一声,道:“你何错之有,你素来在宫里养病,他便是你的舅舅你又怎知他行事如何。”
三皇子闻言半掩的眸子闪过一道冷光,心中冷笑连连,他父皇这点慈心通通都用到了老四的身上,这才助涨了他的野心,可笑父皇一直不知他眼中的好儿子是何等心狠手辣之辈。
“让冯百川前去拿人吧!若查实,温玉衡死罪无恕,九族皆判流放之罪。”晋文帝厉声吩咐道,温玉衡是正儿八经的国舅,做出这样的事来也是打了他的脸。
晋文帝话一出口,四皇子身子一晃,便厥了过去,三皇子不知是不是惊中出乱,竟没有接住四皇子,由着他跌倒在了地上,吓的殿内的内侍一窝蜂的围了上去,七手八脚的扶起四皇子,又依晋文帝的命令,把人抬进了里间,另有内侍去唤了太医来。
太医诊脉后只道是一时气血不畅,导致晕厥,只是四皇子身子骨素来不健,还需仔细将养些时日才好。
晋文帝闻言一叹,见四皇子面无一丝血色,唇色更是苍白的惊人,伸手握住其手,竟是骨节分明,只有一层肉皮包裹着,眼底竟是一酸,他这儿子,怕是要走到他的前头去了。
三皇子面有关切之色,叹道;“四弟不知吃了多少苦药汤子,身子骨竟还未有起色,依儿臣说,不若张榜以寻名医吧!”三皇子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觉得可惜,老四这病算起来也拖了十年之久,如今人都熬成了一把骨头,偏生就不肯咽下那口气,实在是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