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眼瞅着离秋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若是皇帝马都骑不好,让文武百官和王公贵族们看了笑话,肯定心情比现在还差。
他现在劝小皇帝,也是未雨绸缪。
燕秦本来都快把那日的事情忘掉了的,叫常笑这么一提,他又想起来那日的场景,手里的笔重重地搁在砚台上,十分冷酷地道:“孤不去,过几日也不去。”
那日那匹不识趣的小母马早就被宫人结果了性命,御马司的人也受了责罚。燕秦要是再去,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发生,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短期内他是决计不想看到马这种生物的。
毕竟那个晚上是自己的坐骑先对着摄政王的追风求欢的,他只要一踏入那个练武场,就会想到摄政王那张脸,简直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常笑又劝他:“可您要是不去的话,就怕到时候万一……”常笑没把后面的话补完,毕竟直接把怕皇帝闹笑话说出来听起来挺像是诅咒的,他到底是个奴才,每时每刻都要担心说错话惹了主子不快。
燕秦比常笑显得乐观许多,他心理上早就克服了对马的畏惧,现在只是身体下意识对对马有恐惧,骑着马两个下午,其实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之所以安排摄政王作他的教习,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摄政王本人身上。
现在他这个醉翁连人都不不想见了,马术的教习计划自然也没必要了。
这些话他自是不会同常笑说的,只冷脸道:“没有万一。”
秋猎上安排保护他这个皇帝的人只多不少,便是摄政王,未免文人口诛笔伐,也不会选择在秋猎上对他动手,皇帝出了事,在场的护卫没人能活下来,所以不会有意外,也不会有万一。
常笑有点不大懂,张大嘴巴,老半晌挤出一个哦字,看起来好像是懂了,但燕秦知道他压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
燕秦有点儿无奈,他又不是第一世的那个燕秦,第一次做皇帝,战战兢兢的,总是担心别人对自己不满意,哪里做的不好,便总觉得旁人是在讥笑嘲讽自己。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小家子气。
经历了三世,他的心态早已不复当初。倒是常笑,从自己还是个没人疼的小白菜就开始服侍自己,心态没办法那么快转变过来,总担心自己会被人迫害,故而总是劝他小心谨慎为上。
他念常笑多年陪伴的情,也念他肯为自己奉献性命的恩。常笑的出发点兴许是好的,可这种好,也不能抵消对方的不足之处。
燕秦叹了口气,因了他一张青涩稚嫩面孔,看起来还有几分老气横秋:“常笑,孤再同你说一遍,孤是陛下,不是你的殿下了。”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怜兮兮随便哪个得宠宫妃都能踩一脚的小皇子了。
身边本来就没有几个能够信得过的人,能信得过的偏生还颇为不靠谱,也不知道自己还得熬多久,才能成功地把摄政王扳倒。
尽管已经弄死过一次摄政王,但这一次他决心走的是不一样的路,细细算来,自己两世,没有一次是真正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就凭借重生的优势,他这次就真的能够成功吗?
望着一旁还没有领悟过来的常笑,还有门外一个都无法信任的宫人,燕秦突然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好在前两世的时候,小皇帝就总结出了一套精神安慰法,消极负面的情绪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半天,待到到次日他看到摄政王的时候,便渐渐烟消云散了。
反正这第三世也是他白捡来的,不去试一试,太对不起前两世年纪轻轻就死去自己了。横竖失败也不会比现在这样处处被摄政王压制更惨,他想要做个真正的天下之主,就一定要把摄政王给搞下去。
盯着摄政王看了半个早朝的小皇帝又重新焕发了斗志,他倒是心里舒坦了,被他盯了一早上的燕于歌却是心里毛毛的。
任谁被人用类似小狼狗看见骨头的眼神盯着看都不会觉得舒服,更何况盯着自己看的家伙还离得那么近。
一开始的时候,燕于歌试图依靠散发冷气来让对方收敛一点,可惜底下的朝臣都吓得一声不敢吱了,粗神经的小皇帝还是无知无觉。
眼瞅着早朝过去一大半,这人的眼神还胶着在他的脸上,燕于歌总算忍不住出声:“陛下,微臣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燕秦真苦大仇深地盯着燕于歌给自己打气呢,被对方这么一打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孤当然是……”
他当然是想着怎么整治你这个摄政王了,不过这话说出来他不就完了,凭借着强大的自控力,他愣是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硬生生地改口说:“孤当然是看皇叔觉得好看。”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金銮殿的那把高椅也离朝臣足够远,奈何方才在摄政王的威压下,偌大个金銮殿上落根绣花针都听得见,更何况是未曾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话。
小皇帝的话音刚落,金銮殿的角落里就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年轻些的官员甚至在大胆地猜测,小皇帝莫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这天底下,谁不知道摄政王最忌讳旁人夸他容貌好,而且小皇帝这话说得,完全不像是夸赞,倒像是纨绔子弟在调戏良家妇男。
小皇帝十四岁了,都是要开始后宫选秀的年纪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不能随便用个幼儿天真无邪蒙混过去。
摄政王的脸当即就黑了:“请陛下慎言。”
燕于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但因为神情太冷,总给人感觉他说每个字都像是在外头吐冰渣子。
燕秦和摄政王相隔不过三尺,自然能够察觉出对方流露于表的不悦之情,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自己先前说的话惹怒了摄政王。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反而有点小高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敌人的敌人等同于朋友,同理可得,敌人的不高兴就是他的高兴。
这个小插曲可以说是这几天来难得让他龙心大悦的事情了,为此燕秦兴致颇高地接过话茬:“王叔何故让孤慎言,孤说得有何不对?”
他可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需要慎言,明明就是大实话嘛,难道要他说王叔你长得丑摄政王才觉得高兴?
小皇帝这话问得燕于歌竟一时间语塞了,谁都知道他素来不喜旁人讨论他的容貌,若是换做旁人,早就被他从这台子上给扔下去了。
可偏偏燕秦是皇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里前头的那一人,他还真不能一脚把这个家伙踹到台阶底下去。
尴尬伴随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在有个下意识憋气的朝臣快把自己憋死,以至于闹出一个微小的动静之后,摄政王率先打破了这让人十分难熬的沉默:“圣人云,谨言慎行,金銮殿上,陛下应当关注社稷民生,而非关注臣的容貌。”
燕秦对于摄政王这种拿大道理压他的行为非常厌恶,但摄政王确实说的有理,他不好好的上早朝,盯着别人的脸看,本来就是开小差的行为。
燕秦想要扳倒摄政王,就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再继续计较下去,他哼了一声,坐直了身体,不再看摄政王的那张比他曾经的贵妃白牡丹还漂亮的脸。
这场没有掀起什么大波浪的闹剧暂时以小皇帝的妥协告终,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常笑却感到颇为欣慰。
昨日天子同他说了些语重心长的话之后,兴致就一直不算高,平日里能吃两碗饭,昨天晚上却破天荒地只吃了半碗,连爱吃的红烧肉都只夹了两筷子便碰都不碰一下,今日早朝时也是蔫蔫的,像是霜打过了的白菜。
可今日见了摄政王,自家小主子身上那股蓬勃的精神气又回来了,常笑欣慰地掬了一把老泪。
这个朝堂上的小插曲并没有被多少人放在心上,在有了追求之后,时间对每日都过得很充实的燕秦来说变得快了很多,似乎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正是秋猎的这一日。
大不同于平日里小打小闹的狩猎,这次是燕秦登基后的第一次田猎。这是天子检阅士兵的一项重要活动,而作为天子,则通过展示自己的骑射狩猎本领,以作为三军的榜样。
一大清早,燕秦便被宫人们套上十分繁复的衣物,和前两世一样,他先需要按照古礼发表了一番鼓舞将士的重要讲话,随后贴身伺候他的宦官和宫女又迅速地帮他换上骑射的新装,帮他绑好背上装着羽箭的竹筒。
这些步骤早在前几日便排练过,燕秦并没有藏拙的打算,一直表现得很好。尤其是在发表相关重要讲话的时候,小皇帝的声音虽然还略显稚嫩,感情却令人意外得充沛饱满,富有激情。
看台底下,摄政王周遭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傻,不是么。”
为了避免摄政王影响自己的情绪,燕秦特地避开了对方所在的位置,如果他看过来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站在摄政王周遭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回忆里和摄政王私交甚笃的未来状元。可惜燕秦始终坚持眼不见摄政王为净的原则,不然的话,他一定要在心中痛骂一句:不要脸的狗男男!
第10章
出现在摄政王身边的青年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玄甲卫特有的黑色服饰衬得他体态修长,肤色如雪。比起其他天子近卫而言,这个男人看起来更像是个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而非手持利刃的冷酷侍卫。
很显然,他同摄政王是旧识,而且关系还不错。
燕于歌的视线从台阶上转移到出声的青年身上:“不可妄议天子,萧寒山,你越距了。”
他口中所唤的萧肃,便是燕秦记忆里和燕于歌关系匪浅的状元郎,也是未来名动京城的寒山公子。
萧肃的名号里虽然有个寒字,但和寒门子弟却没有半点干系,实打实的世家勋贵出身。
面对摄政王完全不算严厉的批评,萧肃反倒露出笑意:“怎么,摄政王这是想要让我也谨言慎行?”
他这个时候还不是皇帝的钦点的状元,被家中长辈安排了个类似羽衣郎的官职,虽说是天子近卫,但是平日里并不在小皇帝跟前整天晃悠,金銮殿也不是他能进的地方。
可因了出身勋贵,朝堂上发生了什么趣事,他自然也能了解得十分清楚。
萧肃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有一身冰冷铠甲也遮掩不住的和善气质,他含笑着说话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对着这副好模样生气。
但作为摄政王的燕于歌就属于这很少人中的一个,他敛了眉目,话似含冰:“萧肃,本王不喜欢开玩笑。”
摄政王的名声一直很好,开疆扩土,礼贤下士,爱民如子,清真廉洁……但实际上,燕于歌待谁都有三分疏离感,萧肃这种自来熟的行为完全不能让他觉得亲切讨喜,只能让他厌恶。
能够成为名动京城的大才子,萧肃显然不可能只是肚子里有点墨水,他敏锐地察觉了眼前这个俊美威严的摄政王的不悦,下一秒便收敛了笑嘻嘻的样子,诚心道:“微臣知错,臣不该妄议陛下和王爷。”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擅长揣摩他人心思,指的便是萧肃这种人了。
秋猎算是喜庆的活动,小皇帝还在台子上慷慨激昂地发言,三军将士大部分也露出激动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地配合。
这种日子,燕于歌也不想闹出什么惊动旁人的不愉快,没有再同这萧家的嫡三公子说话,迈开长腿便向搭建好的高台后方走去。
萧肃自然也想跟上去,不过他才走了两步,便被摄政王的亲卫给拦了下来。
这批亲卫穿着和玄甲卫相反的银色铠甲,说话的样子也同他们的主子一样冷冰冰:“请萧公子止步。”
萧肃被人拦下来,脸上常年带着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二位既然知晓我的身份,可否通融一番?”
两名亲卫对视一样:“王爷吩咐,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高台。”
他们这些亲卫只听从摄政王的命令,若是摄政王说皇帝不准进,他们也一样会拦下来,更别说是一个没权力没身份的世家公子。
萧肃的个人魅力在不近人情的亲卫面前显然并不怎么管用,在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转身离开,放弃了原本和摄政王套近乎的打算。
在燕于歌还不是摄政王之前,萧肃和他有过一些渊源,他今日凑过来,也只是想探听戏摄政王的态度,现在对方的态度很明显,他也该回去和族中长辈交代成果。
他离开的时候,站在高台上的燕秦刚好瞥到了一眼。第一眼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节奏明快的鼓声响起,他才想起来方才走过去让他觉得眼熟的男人是谁。
寒山公子,萧肃,萧家嫡三公子。他的父亲是萧国公的嫡长子,母亲和先帝十分宠爱的刘贵妃是嫡亲姊妹,而他的姑姑,曾经为先帝生下过一个十分玉雪可爱的皇子。
那个皇子出生之后就备受他那个便宜父皇的宠爱,因了皇帝一直未立太子,他凭借生母尊贵的身份和帝王的恩宠,同皇后所出的大皇子都是竞争皇位的热门人选。
原本萧家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一飞冲天,可大皇子死了,他那位眼睛长在脑袋上上的皇兄也死了,愣是让他这颗没人疼爱的小白菜捡了大便宜。
他皇兄未曾英年早逝的时候,萧家人眼里就没有过他这个皇子,而作为萧家年轻一辈里最为优秀的子弟,萧肃也一直看不上他这个新皇。
萧肃看不上他,但是却十分看得上摄政王。他记得对方成为状元之后,就一直和燕于歌走得很亲近,无论什么时候,摄政王和他对上,萧家都会站在摄政王的这一边。
不过上一世,在摄政王被他成功弄死后,萧家又迫不及待地向他投诚。对他来说,墙头草一般的萧家,只能用来锦上添花以及落井下石。
萧肃的出现勾起了燕秦一些不大好的回忆,以至于他背早就排练过的台词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停顿。
现在并不是回想过去的好时候,燕秦一时间记不起剩下的话,干脆临场发挥随便说了几句,然后接过鼓手手中的鼓槌,在最大的那面鼓上重重地一敲。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咚得一声,燕秦扬声道:“孤宣布,秋猎开始!”
敲鼓的时候他背对将士,趁人没注意小小地松了口气,好在他机智,不然面对着这么多眼睛卡词,被史官在小本本上记那么一笔:天禧元年xx月xx日,xx帝在秋猎上忘词……
那他岂不是又要让后世看了笑话。
他刚松完一口气,便发觉眼前一黑。他的眼前站了一个男人,对方比他高了差不多一个脑袋,不仅高,还比他这个小身板强壮许多,因为对方挡住了他的光,让他处在他身体的阴影里,所以他才觉得周遭一下子暗沉下来。
挡住他光的摄政王说:“陛下方才忘了词。”
燕秦下意识狡辩道:“孤没有。”
燕秦没有上过战场,又因为年纪小,发表类似重要讲话没有经验(这一世至少在外人眼中如此),所以鼓舞将士的话,都是先写好,再让作为皇帝的他背诵的。
燕于歌沉默了一小会,然后念了小皇帝漏掉的几句话,那可以说是那篇骈文最为精华的部分了,可惜燕秦都给漏了。
面对小皇帝陡然震惊的表情,强迫症晚期患者摄政王莫名觉得有种愉悦感:“陛下念的词,是微臣亲笔所写。”
燕秦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他的内心里的小人疯狂地赶着那个顶着摄政王面孔的小人:快走快走,孤想静静。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