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儿的喜宴已经开始了,有人已经喝了起来,还在猜拳行令。
董平安开的是镖局,今日前来赴宴的也多是跟他镖局有生意来往的人,而这些人,以粗人居多。女眷们都坐在另外一边,虽不像男客这边如此喧闹,却也不似寻常人家那般的安静,尤其牛家婶子,喝酒猜拳,风头丝毫不必男客差。
邢如意本想悄悄寻个位置坐过去,结果被牛家婶子一眼瞧见,愣是招呼着给拽了过去。落座的时候,看见那个原本挂在后院的女鬼,飘飘忽忽到了前院,一双眼睛满含幽怨的望着董平安。
董平安也在猜拳,原本还自持有几分风度的他,酒过三巡之后也露出粗人的本相,直接用脚踩在了凳子上,十分兴奋的那桌客人比划着。
“董掌柜的好运气,我输了,我自行罚酒。”与董平安猜拳的那人抱拳而笑,跟着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倒了一碗的白酒,又咕咚咕咚几下给喝完了。
许是此人酒量不好,喝完之后竟身子一歪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待身边人将其扶起之后,他竟像是失了魂一般,直直的往前走。他走的那个方向,既不是镖局的大门,也不是镖局的后院,而是一堵墙,墙角处种着几株石榴。其中一株,造型很像是一个伛偻着腰身的男人,而旁边伸出的枝丫,很像是他对着宾客们招手。
“韩兄,你这是去哪里?”
董平安赶紧下桌,伸手去拽那名客人的胳膊,却被客人看似无意识的动作给甩开了。他依旧往前走着,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沉重。再看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珠子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的眼白。越是靠近那排石榴树,他的动作就变得越发僵硬和怪异,那些原本还在猜拳行令,喝酒聊天的客人们全都静默了下来,或是手里端着酒,或是嘴里咬着肉,全都一动不动的盯着男客。
“婶子,这人怎么了?”
牛家婶子的喉咙滚了一下,一块鲜嫩的鹅肉就落入了腹中。她觉得喉咙有些发腻,端起碗来,又“咕咚”地喝了一口酒。在全场都保持静默的情况下,她喝酒的声音似乎有些响,于是难得的,一向大大咧咧的牛家婶子竟用手捂住了嘴,然后俯低身子,就着邢如意的耳朵道:“那人也姓董,叫董海,是这董掌柜的拜把兄弟。你别看现在这董掌柜人五人六的,年轻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不过老话说了,人穷志气短,早些年,他们家里不富裕,做那些事情,也正常。这不,浪子金回头金不换,自从开了这家镖局,这帮混小子们一跃都成了爷了。”
“那他……”
“嘘!”牛家婶子捂住了邢如意的嘴:“听婶子的话,赶紧吃两口,咱们趁早走人。我告诉你,这董家肯定要出事儿。”
邢如意扑闪着两只眼睛,像是在问牛家婶子:为什么呀?
牛家婶子松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说:“刚刚你董家嫂子下轿的时候你没听见那声音啊?咱们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凡谁家有点儿事情都瞒不住的。我告诉你,今个儿咱们镇子上压根儿就没有办丧事的,办喜事的也就这董掌柜一家。好端端的,喜乐变成哀乐,若不是那些凑乐的师傅们跟这董家掌柜的有冤仇,存心让他晦气,就是见鬼了。”
牛家婶子有没有见鬼,邢如意不知道,但董家的确有鬼,而且不止一个鬼。
邢如意又朝着那几棵石榴树瞄了瞄,虽然很深,但她感觉的出来,那树下也藏着一个鬼。
“我的天,我咋瞧着这个海掌柜的像是中了邪呢。”静默的人群中终于发出了第二个声音来:“真是奇了怪了,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中邪了呢。”
“刘掌柜的可别乱说。”董平安看了那人一眼:“海兄只是喝醉了,这人跟人不同,喝醉之后的反应也不同。刘掌柜是近几年才到的咱们镇子上,跟海兄也一向都没有生意来往,私交更是谈不上,自然不知道海兄的酒品以及醉酒之后的反应。来啊,将海兄先送到客房里去,另外吩咐厨房,备些醒酒汤。今日来赴宴的,多半都是我的兄弟,兄弟们当中,又以粗人居多。咱们这些粗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喝酒跟喝水一样,喝着喝着就控制不住了。”
董平安虽唤了下人过来,可他自己还是抢先一步到了董海跟前,伸手将他拦住:“海兄,海兄醒醒,我先让人送你去客房休息一会儿。”
借着说法的功夫,董平安凑到了董海跟前,然后假装搀扶,却暗中想要控制住董海。就在这个时候,周围突然起了一阵风,风里夹带着细沙,眯的人睁不开眼睛。等董平安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发现四周的环境换了。院子还是这个院子,但院子里的布局和整体陈设都变得不一样的,而且四周黑漆漆的,也不见什么灯。
就在董平安尝试着走走看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阵喧闹声,循着声音,他看见了正在大堂里叩拜天地的他的亲弟弟董平顺。
鬼!
他一定是见鬼了!
董平安下意识的将手伸到怀里,从怀里摸出一串佛珠来。
眼前的董平顺已经拜完了天地,他牵着新娘子,没有进洞房,却是朝着他走了过来。
董平安握紧佛珠,不自然的向后退了半步。
“哥哥,你看,这就是我喜欢的姑娘。”
董平顺说着,用手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红色盖头下的新娘子,不再是他印象中如花似玉的,娇滴滴的俊俏模样,而是眼珠爆裂,嘴唇上还沾着黑色的污血。
就在董平安准备逃走的时候,那些观礼的宾客们,也都一个个转过头来,他们形态各异,却个个都是一副鬼样子。有些是青面獠牙的,有些是面黄肌瘦的,还有些如传说中的吊死鬼和溺死鬼那般。现在,他们都齐刷刷冲着董平安伸出了手,然后张开嘴,说着一模一样的话:“来呀,来参加喜宴啊。”
喜宴?
眼前的景物随着他的想象果然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站在了一张桌子前。那张桌子,他有印象,就是弟弟成亲时,他坐的那桌。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在一边注视着跟人豪饮的弟弟,一边喝着闷酒,脑袋里浮现的却是弟妹那张害羞的俊俏的脸。
他们是亲兄弟,是同一对儿爹娘所生的亲兄弟,可老天爷却不肯给他们同样的待遇。
从小,爹娘就偏心弟弟,说弟弟聪明伶俐,说弟弟懂事,说弟弟贴心,还说他做哥哥的应该让着弟弟。等他们长大一些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变得更差了,爹娘说弟弟还小,需要营养,不能饿肚子,于是把家里能吃的都先紧着弟弟吃。他饿得眼睛发绿,爹娘都像是看不见的一样,还说让他忍忍就过去了。他不想饿死,就只能出去偷,出去抢,出去骗。结果,他变成了镇子上人人喊打的小混混,成了爹娘眼里心里那个最不愿意被提起的人。
想到这里,董平安就情不自禁的用力地握紧了酒杯。
是,他弟弟什么都好,他什么都不好,可就是这个什么都不好的人,却在处处享受着他这个什么都不好的哥哥的照顾。就是这镖局,也是靠着他给别人走镖卖命挣来的钱开的。
生意有了,钱有了,媒人也开始上门做媒了,可无一例外的,他们说媒的对象都是弟弟董平顺,仿佛他这个哥哥就应该被忘记。
如果那个嫁给弟弟的只是个普通的再也不能更普通的女子,他或许还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可现在,那个坐在洞房里的却是个娇滴滴的,连他做梦都想要拥有的俏丽女子,他不平,他怨愤,他觉得今日成亲的应该是自己,觉得那个等在洞房里的娇滴滴的新娘子也该是他的。
再然后,他做了什么呢?他拿着酒壶去给弟弟敬酒,故意的让他喝多了,喝醉了,喝的不省人事了。然后,他脱掉了他身上的喜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堂而皇之的入了洞房。
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他心里也是慌的,在新娘子睡着之后,他悄悄起身,然后将酒醉的弟弟换到了房内。一夜酒醉,他那个毫无心机的弟弟并没有什么发现,甚至第二天起身,还带着娇羞的新娘子去给他这个哥哥见礼。
按说,他该停止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新娘子对着弟弟董平顺一脸爱恋,一脸娇羞的模样时,他心底涌出的是更多的占有欲。于是,一个邪恶的念头就那样产生了。
董平安似乎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等他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把砍刀,正站在那株人形的石榴树下。石榴树被砍断了一截,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
“那石榴树是在流血吗?”原本静默的宾客们一下子乱了起来:“天哪,太奇怪了,这石榴树是要成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