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胭脂铺?”
阴风阵阵,摇着悬挂在胭脂铺外头的那些红色灯笼。橘红色的光晕里,站着一个身着长袍,做民国装扮的年轻男子。
男子抬头,凝着匾额上的字,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疯癫。
“喂,你们这铺子里是不是只卖胭脂水粉啊?”
刑如意一手抱猫,一手摇着团扇,从胭脂铺里袅袅而出。目光对上男子的眼,眼尾轻轻上扬,说了句:“先生要的,我这铺子里都有。”
“我想要一碗可暖人心的鲫鱼汤,你这铺子里也有吗?”
“有倒是有,但属于非卖品。”刑如意给男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厨艺不错,恰好就会做这道暖心人的鲫鱼汤。”
“不知掌柜的如何肯卖?无论要价多少,我都买。”
“无论要价多少?”刑如意盯住男子的眼:“若我要的是你的三魂六魄呢?”
男子一愣,看着刑如意笑了:“无妨,只要她满意,我这三魂六魄,掌柜的尽可拿去。”
“吓唬你的,我是在这幽冥地府里做生意的,又不是吃人魂魄的妖怪,我要你的三魂六魄做什么。”
“掌柜的亦知此处是幽冥地府,却不知为何要在这里开个胭脂铺子。”
“地府岁月漫长,总要给自己找一些能做的,可做的,愿意做的事情吧。”刑如意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开的是胭脂铺子,但卖的不一定就是胭脂水粉。先生若是想要鲫鱼汤,就拿自个儿的故事来换吧。”
“我的故事很长,掌柜的,你愿意听吗?”
“闲来无事,正好听个故事。”刑如意伸手,将男子迎进铺子里:“我来熬汤,先生来讲故事,如何?”
男子看着刑如意,微微一笑,跟着轻轻点了点头。
男子的故事很长,大概要从民国二年说起……
早起还晴好的天,说阴就阴了。顷刻间,风雨大作,闪电与雷声随后而至,将这个靠近南岸的小院子裹在一片忽明忽暗之中。
媒婆三娘攥着红绸站在门前,抬头望天,脸上的褶子越发的深了。她自二十三岁开始给人说媒,粗略一算,也有个二十年了。经历的红事儿不少,遇见的恶劣天气也不少,可像今日这光景的,还是头一回。
“姑娘这好真是请村头的张先生给算的?”
一道闪电划破半空,落在三娘布满褶子的脸上。她吓得赶紧后退半步,差点连手里的红绸也给扔了。视线平移,穿过低矮院墙,望向远处。南河对岸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山峦间全是黑云。
静等半响,不见新娘子回答,随抚着胸口转身,又问了句:“姑娘这日子若真是村头那个张先生给挑的,那姑娘可绕不得她。这新娘子出门,那个不是风和日丽的,就算偶遇阴雨,也是匆匆一阵儿就过去了。哪像今日这个天气,这般的吓人。”
“会晴的,既是张先生给算的,那便是错不了的。”
新娘子对镜而坐,身子板正,从三娘早起来时,她便是这个姿势,也不晓得累不累。
“姑娘说的是,这好日子,老天爷都是给照应着的。只是,迎亲的队伍怕是要在路上耽搁耽搁,姑娘也不用绷着,能歇就歇歇。这成婚的仪式,我三娘看的多了,都是外人瞧着热闹,自己累的不行。”三娘说着,走到新娘子的背后,帮着她整了整头发。“瞧瞧这镜子里的姑娘,多好看啊,若是你爹娘还活着,指不定心里该有多高兴呢。”
“是啊,可惜他们看不见了。”
新娘子淡淡地应着,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三娘亦是有儿女的人,听见新娘子这话,心中难免感触,紧跟着生出几分辛酸来。她悄悄叹了口气,低身,握了握新娘子的手。新娘子的手很凉,像是终日在井水浸泡着的那种。刚一握上,就给松开了。
“容我三娘多句嘴,姑娘你既请了三娘我来做媒。今日这送姑娘离家的又只有我三娘一人,说来说去也都是咱们的缘分。这成亲,是喜事儿,可成了亲,就是大人,是别人家的儿媳妇了。甭管姑娘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到了别人家里,就要学着讨好,学着忍耐,学着跟夫君公婆相处。三娘这话,姑娘你可别不爱听,这都是三娘熬了半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公婆再好,始终不是自己的亲爹娘,该保持的分寸还是要保持的。夫君再宠,亦不能过分,毕竟这心不是搁在同一个肚子里的,遇事儿三分忍,总是错不了的。若是姑娘再加上三分关心,三分讨好,一分撒娇,这往后的日子,必定顺顺当当,幸幸福福,甜甜蜜蜜的。”
三娘自是好心,是心疼新娘子独自一人,就连出阁也是冷冷清清的。可新娘子,似乎并不在意,对于三娘说的那些话,也全然不放在心里。她眼神清冷,眸光里亦带着一束寒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外头的风雨突然住了,雷电也停了。太阳艰难的从乌云里头挤出来,勉强的将一束暖光投向这小院子里。媒婆三娘的脸上终是有了一丝喜色。
又过了一阵儿,那吹吹打打的声音近了,三娘赶紧将手里的红绸给盖到姑娘头上,扶着姑娘站了起来:“姑娘,听这声音,怕是新郎官来了。”
红绸下,姑娘嘴角微扬,只是一瞬,又给扯平了。
新郎官原就生的风流倜傥,此刻喜服加身,又是坐在高头大马上,越发显得英挺逼人。左右邻舍,那些原本打算出来看笑话的人,在看到迎亲方那偌大的排场之后,反而有些羡慕了。
“哎,听说了吗,这新郎官是省城岳家的公子,打从国外留学回来的。”
“岳家,就是个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的岳家?”
“就是那个岳家!”
“那可是大户人家啊。”围观者发出一阵吃惊声:“虽说现在不似过去那般讲究门第了,可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这岳家不该瞧上这孤苦伶仃的薛丫头啊。”
“我听说是这薛知微故意勾搭的人家岳公子。”
“我听说的咋跟你听说的不一样呢。我听说,是这岳公子对知微一见钟情,连家里原本说好的亲事都给退了,寻死腻活的非要娶她回去。这岳老爷跟夫人,虽说是满心的不情愿,可拧不过这个儿子的主意,只能被迫着给答应了。要我说,这嫁到大户人家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儿,有些人命薄,就算给了福气,也不一定能享,还不如像咱们这样,老老实实嫁个庄户汉。一日三餐,虽说简单了些,可吃着踏实。”
“说的就是,这人呐,最怕有缘无分,能遇见富贵,不一定能享的了富贵。别看她现在风光,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得了得了,咱们也别在这里看了,被她瞧见了,还以为咱们是眼红呢。”
“瞧你这话说的,你不眼红啊。”
“眼红个屁,老娘这日子过得那才叫一个舒坦。虽说男人长得没她这个好看,但知冷知热的。钱多钱少算个啥,我男人有一百文钱,能拿九十九文给我。她男人,就算有一屋子的金子,也不见得就舍得给她一个。人呐,得明白自己值多少,得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行了行了,就你这张嘴能说,你呀声音小点儿,万一被她听去了,晚上再在岳公子耳朵边吹吹那枕边风,你和你家那个男人都得倒霉。”
“我还怕她不成。”女人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媒婆三娘扶着新娘子从破落的小屋里走了出来。从她踏出屋门的那一刻,新郎官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眼看着她快要走出小院,新郎一个帅气的翻身,从马上下来,紧跟着走到新娘子跟前,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红绸随风而动,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下巴。新郎官的嘴角一下子就扬了起来。
“你待着别动,我要将你抱到轿子里去。”
新娘子没有吭声,只是将头埋到了新郎官的胸前。
轿子是八人抬的,莫说在这乡下地方,就是搁到省城里,也算是极为阔气的。新娘子被搁进轿子里的时候,伸手拽住了新郎官的衣袖。她问:“你今日娶我,可是实心的?”
“自然是实心的。”
“终其一生,都不会负我?”
“不会负你。”
“只会宠我,照顾我,不会欺负我?”
“只会宠你,照顾你,不会欺负你。”
“好,我记住你今日说的这些话了,也希望你自个儿不要忘了。”新娘子将手松开:“我这个人心肠小,又爱较真儿,你说的话,我都会一五一十的记在心里。”
“你知我对你是真心的。喏,你若是不信,可以探探我的心,可以问问我的心,看看我这心里是不是只有你,问问它会不会辜负你。”
新郎官去拽新娘子的手,却被新娘子给躲开了。
她说:“我信你。”
“信我就对了。”新郎官向后退了半步,放下轿帘,转身上马。
吹吹打打的声音又起,轿子里,新娘子却将盖在头上的红绸布给扯了下来。她听着外头的声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