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轿落地,不待三娘去掀那轿帘子,新郎官便抢先一步,仍像迎亲时一样,弯腰将新娘子从轿子里给抱了出来。
这见过老式成亲的,也见过新式结婚的,却唯独没见过那个新郎官在成亲当日直接把新娘子从轿子给抱出来的。岳家是大户人家,这前来观礼的也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瞧见这个场景,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是。
新郎官却压根儿不在乎旁人怎么看,直接将新娘子抱到了正厅,当着父母兄长,姐姐妹妹以及诸多宾客的面,将新娘子轻轻放下,且还半蹲着帮她整了整衣裳。
正堂内,几乎是人满为患,有些原本是不打算进这正厅观礼的,只是在门口瞧见了新郎官的行为,觉得匪夷所思,有热闹可看。至于岳家的亲属,则因为新郎官的这个举动,脸色越发暗了。
“沐生,你今日也忒没规矩了些。”岳夫人心知丈夫不便开口,便自己先出了声。
她嫁到岳家,拢共生了三男三女,今日娶亲的这个是她的小儿子,亦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孩子。这孩子天资聪颖,擅学会学,自小就被家中寄予了厚望。为了振兴岳家,更是花了大笔银钱,将他送到国外去读书,不曾想,这书是读了,人却傻了。刚刚回来没多久,就闹腾着要成亲。
男人嘛,先成家再立业也没什么错的,反正这儿媳妇的人选,他们是早就定下了,只需要双方走个过场就是,可万万没想到,这岳沐生心心念念娶的不是他们给相中的那个儿媳妇,而是一个不知道打从哪里钻出来的乡下丫头。
为了打消他这个念头,夫妇两个是没少劝他,可软的硬的法子都使了也不管用。好歹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见着他因为这么一个女人就意志消沉,甚至要死要活吧。为了儿子,两口子仍是忍下了这口气,勉勉强强同意了这门亲事。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成亲当日,一向颇有分寸的儿子,竟又不管不顾的闹出这么一场,平白让人看了他们岳家的笑话。
“母亲,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太过心急了些。”岳沐生见母亲生气,便拱手行礼:“知微胆小,又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儿子是担心她受不住惊吓,再给磕了绊了。”
“知道自己受不住这样大的场面,就不该妄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是什么家雀,就该待在什么窝里。”岳夫人冷冷地说着。
原本,她还是想维护着岳家的面子,好歹在众人面前,也得装出个乐意接受的样子。可沐生的举动,以及沐生对那个女人的袒护,都让她觉得生气。窝在肚子里的那些话,禁不住也都说了出来,反正今日这笑话已经闹出来了,也不怕旁人再多些谈资。她,就是要让这满场的宾客知道,她不喜欢薛知微这个乡下丫头,且一点儿都不想让她进岳家的门。
“还嫌不够丢人吗?”岳老爷的面色亦是越来越沉,他先是瞪了自个儿夫人一眼,跟着不冷不热地说道:“沐生已然把人给抬了回来,这个儿媳妇,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从今往后都是咱们岳家的人了。既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就得学着接受。敬茶吧。”
旁边的婆子听见这话,忙将两个蒲团放在了岳老爷跟夫人面前。这一回,倒是不用岳沐生说什么,薛知微就自己主动跪了下去,她先是给岳老爷和夫人磕了个头,紧跟着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抬手奉上。
“爹喝茶,娘喝茶。”
岳老爷先接过了薛知微敬的茶,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就放到了一旁。岳夫人接的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在岳老爷和儿子的目光下,也象征性的抿了那么一口。
众人都听见了先前岳夫人说的那些话,也都瞧见了岳夫人的态度,再看着新娘子,虽说盖着红绸子,可显得十分乖顺。岳老爷不让起,她就那么低头跪着,一动不动的。
“现在是新时期了,不兴像过去那样由父母包办婚姻。这过日子,说到头,还是你跟沐生的事情,他既喜欢你,非你不娶,作为父母我们也不能横加干涉,但有些话,今日也得与你说到前头。你既嫁到我岳家,便要守我岳家的规矩。我不要求你遵守三从四德,但希望你紧守妇德,懂得什么叫贞静贤惠,知道什么叫勤加持家。”
“儿媳谨遵爹娘教诲。”
从岳老爷说第一句话起,岳沐生的眸子就冷了下来。眼见着薛知微磕头,他竟不管不顾的一下子将人给拽了起来:“父亲也知道现在是新时期了,怎么话里话外还是那些老封建的东西。”
“这从古至今,只有老子教训儿子的份,还没有儿子指责老子。”岳老爷也怒了,他猛然拍了下桌子,站起来指着岳沐生道:“你不服气是不是,你若是不服气,就带着你的这个媳妇儿走,永远不要进我岳家的门。你问问你的两位兄长,问问你的两位嫂嫂,这进了岳家的门,是不是要守我岳家的规矩?你若不想守这个规矩,就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去。”
岳老爷说着,拂袖而去。
岳夫人狠狠瞪了薛知微一眼,骂了句“妖精”也跟着岳老爷离开了。
主人家走了,前来观礼的这些宾客们有些尴尬了。这喜礼送了,喜宴还要不要吃呢?
岳沐生亦是个有脾气,见父母甩袖而去,自觉丢脸,当真拽着薛知微从岳家正厅里走了出去。一场全城关注的喜宴,愣是变成了一场妥妥帖帖的闹剧。
刑如意是在这场闹剧结束后的第三天来找薛知微的。
她放下手里的油纸伞,抱着猫咪推开了那扇翻着潮味儿的木门。薛知微坐在铜镜前,连个身子都没有转。
“这一次,可是寻到你想要的真心了?”
“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是未知。”薛知微拿起簪花,在头上比了比:“掌柜的不必劝我了,我是不会跟着掌柜你离开的。”
“你怎知我来就是劝你的?”刑如意浅浅一笑:“我来是告诉你,你的时日不多了,若是再执意下去,只怕会落得个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又如何?”薛知微搁下簪花:“若是遇不上那个真心对我的人,我留着这三魂奇葩又有何用。掌柜的不必提醒了,我很清楚自个儿的情况,我心意已决,断不会改。”
刑如意摇摇头,抱着猫咪打算离开,瞧见外头的细雨,又转过身来,看着薛知微道:“前几日,有个人去了我的胭脂铺,他向我讨要了一个做鲫鱼汤的方子,也不知道是熬给谁喝的,更不知那个人是不是还有机会喝到。”
薛知微的脸上终是有了表情,但那表情一瞬即逝,快的让人几乎捉不到。
“人都不在了,又装给谁看呢?”
“你以为的真相,真的就是真相吗?”
“不是真相,又是什么?”薛知微冷笑:“总不会是我的眼睛在欺骗我吧?”
“眼睛不会骗人,可心会。有些事情,你看到了,可你的心不愿意让你看明白,再加上周遭的那些声音,难免就有了误会。”刑如意瞧着外头那些不断落下的雨丝:“你遇见他时,正是你人生的低谷。母亲强势,不理解你。好不容易遇到个自己喜欢的,结果却是个骗子。那个人不仅骗走了你的人,你的心,还骗你背上一大堆的债务。你觉得自己倒霉透了,甚至一度萌生了想要去死的念头。”
“他又何尝不是个骗子?”薛知微低头看着那支簪花:“我遇见他时,就已经将自己的全部过往尽数告知,他可以选择不跟我在一起,但他没有。他知道我没有安全感,知道我需要人照顾,需要人呵护,需要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我,可他呢,成亲前是一个样,成亲后又是另外一个样。男人都是骗子,都是擅长演戏的骗子。”
“他骗了你什么?他难道没有倾尽全力的对你好吗?”刑如意反问,眼底带着些对薛知微的厌恶。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认为全天下都是欠她的,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有义务对她好。可她呢,她有回报过身边人寄予她的爱和善意吗?
“你知他家境普通,却张口问他索要两根小黄鱼作为彩礼。那时,你可考虑过他的为难?”
“那是我娘要的,不是我要的。我爹早逝,我娘把我拉扯长大不容易,她过怕了没钱的日子,也担心我日后会过没钱的日子,所以未雨绸缪,多要些,也是正常的。”
“好,就当是你娘要的,就当是你一个做女儿的没办法劝说自己的母亲。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告诉他,只要将这两条小黄鱼给了你娘,你就愿意跟着她过穷日子,苦日子?”
“是!”
“那你过了吗?”
“我没过吗?”薛知微咬了咬嘴唇。
“你没过!”刑如意冷冰冰的指出这个事实:“你明知道凑出那两条小黄鱼对于他和他的家庭来说已经倾尽了全力,却依然贪婪的打着爱的名义在索取。你让他为你置办衣裳,置办当下最时兴的衣裳,他紧衣缩食,东挪西借的给你买了。你说姑娘出阁,婆家得准备金银首饰,他爹娘咬牙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给你凑齐。你说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要办的风风光光,他跟他爹娘宁可举债,也尽量给你办风光了,可你还是不满意。”
“那样的也叫风光吗?”
“风光不风光的要看跟什么人比,对他来说,那已经是他倾尽全力,能够给予你的最好的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