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跟他说了,施养道说不知道老太太藏钱的地方。
那不是说笑嘛。
老太太心里只有一个金贵的嫡孙,攒起来的身家都是留给施养道娶媳妇,然后延续香火的。施养道不知钱在哪里?这种瞎话糊弄谁呢?
他心里觉得讽刺。
老太太后半生没几天享福的日子,全指着施养道能立起门户来。这是她活着唯一的念想了。
却不想自己亲手断了这念想,如今还要跪在此处送她灵。
也不知老人家是不是就在跟前,像那时一般,阴毒地瞪着自己呢。
他嘴角扯起一抹笑,回头给三叶子一个笑,再扭身,又将一沓黄纸钱送到火盆里。
他难过?
若不是在人前,只怕他都要笑出声了。
当时他被二房领走,隔天老太太就上门要钱了。
什么钱?自然是他的卖身钱。
说唱念闹,比戏台上的人都会演。
好似他之前受了多少疼爱一般。
拿了五两八分钱,泪也没了,伤心也绝了,临走还拉着他的手道一句——意哥儿,有了好日子莫忘了你姐姐。
看,还威胁他呢。
那话说直白点便是:小畜生,你走了不怕,家里还攥着一个呢。
所以他这些年攒钱。
三小爷大气,夫人和老爷心疼他受苦,出了月钱,还有不少封赏。家中和书院供吃穿住,他没有用到钱的地方。
攒起来的钱,一小部分勾着施养道,养着他,让他断不了那赌瘾。
另外的大部分,聘了书院相熟人,扮做外地的富商,和他亲姐姐里外作戏,花了三贯钱,换了自由身。
老太太以为他姐跟着那外商做妾,后半生活得不如意。
却不知姐姐如今在书院做后院的小掌勺,成天逍遥快活。
啊...也不能说不知道。
毕竟上一次送施清姐姐走的时候,他和老太太‘畅谈’了一晚上呢。
那时以为她活不到年,不想一把老骨头命硬,应是扛到了这时候。
连累得三小爷来回奔波。
正发神想着,却听身后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
——“哟,二弟妹架子真大,大姑太太没了都多长时间了,才等到您来了。仗着大肚子作威作福的,也不怕地底下的祖宗....啊!”
黄氏瞪大眼睛,“你敢打我?!”
打人的正是二房伺候的粗使婆子,“打你?劝你嘴巴上留着分寸些!再敢胡嚼嚼,就不止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黄氏气得跳脚,却不敢再乱来。
她吃过教训。
丈夫那事不体面,她在二房屋舍门前闹,连正经主子都没见上,就被那边的乡邻给驱赶走了。
再后来儿子闯祸,被人家捆着,求到二房跟前帮衬说和,就是被这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给打走的。
她眼窝里蓄着恨意,死盯着庆脆脆耸起来的肚子,那架势恨不能扑上去。
可身前有两个妇人盯着她,且不说对方身边还有两个机灵丫头在伺候着。
眼看着那边灵堂二弟起身,细心周到地将人接到里边,她心里有泛起一股酸水。
屋子里是醉气熏天的丈夫,原本还是铁杆汉子,自打在县衙堂前走过一遭彻底吓怕了胆子,伤养好以后就贪上酒水。哪里还有以前老实本分的庄稼汉样子。
喝醉了还好,睡过去,她搬着铺盖卷到另一边屋子睡。
怕得是人喝得半醉,大拳头要人命地往她身上捶,一口一个‘都怪你’。
怎么就怪她呢?
家里养着个老祖宗,难道不要钱吗?老骨头明明藏着一百多两银子,却偏偏一个子儿都不掏。
六个大活人生看着他们白吃白喝?
镇上的铺子生意那么红火,他们是二房亲亲的血脉,一个月才给百十个铜子的工钱,说出去像话吗?
都是自己人,怎么就那般小气?
要是二房仁义些,能帮衬拉一把,她用得着犯险让丈夫从账面上做小手段?
还敢把亲哥送到要人命的牢狱中?
真真是背祖忘宗的商贾势力心肠!
他们拿了十五两,还清了还不够,还要再掏三十两才行。
说是铺子里的规矩。
屁!分明是二房小心作祟,算计大房。
她恨得咬牙切齿,心里诅咒二房这一胎一定不能顺遂,最好能一身两命都没了才好。
也叫他们也尝尝报应。
身后屋中恰时传来一阵呜哇呜哇的哭声。
黄氏没好气地捂着脸往里走,“哭哭哭,丧门星的死丫头,打落地了是短你吃短你喝了,没良心贱货....”
这一处指桑骂槐,再加上小孩子啼哭的纷扰,庆脆脆实在忍受不了,只磕头上香,将平日里抄写过的往生经送了一卷进火盆。
“这几天夜里还凉,我让谷雨拿了披风和手炉来。也不必全都睁着眼守着,轮换着来,一人顶上一阵。重在心意就好。”
王二麻子点头,送她出门,“路上灯笼挑亮,莫颠到孩子们。你安生睡上一觉。明儿也不用你出丧,有我在就行了。”
庆脆脆应了,她是坐着骡车来的,出村的时候迎面遇了个进村的人。
那身形莫名和脑海中的一个人影重合,她下意识盯着对方一直看。
一直到两相错开,还扭头盯着看。
这人裹着面巾,单胳膊,走路跛,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像是一头沉默的黄牛一般循着路往前蹭。
“夫人,您看什么呢?”
庆脆脆皱着回过头来,总觉得这人影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没看什么,许是记错了。”
冷风带着她的声音往后刮去,那低头默默蹭着的人听到这调子却猛地止住脚步。
回头看去,只在浓黑夜色中看到远去的车驾,还有两点灯火星。
车上的人只留给他一个披着靛蓝色披风的背影。
他重新攥了攥背上的包裹,继续沿着崎岖不平的村路挪着。
就跟那时候一般,拖着这副残躯,一点点往前。只不过这一次,身后再无吃人的野兽追着,他还能继续喘气。
——
王大姑最后葬在了王家的祖坟。
她虽然是外嫁女,终究还是归乡,落叶归根了。
丧仪按照寻常的规格来办。
她在村里没有多少相熟的人家,自然没摆席面请吃白事宴。
入土落坟后,二房便彻底跟这处断了关系。
大房这些年自己作死,王二麻子留话了,除非是有丧事,再别往来。
庆脆脆本以为老人家没了,施养道便再没有资格住在王家的院子里。
却不知黄氏是如何想的,竟然没赶人。
不过她只当耳旁风听一听。
三月三一过,肚子就进到了九月,她只需要操心一件事——孩子瓜熟落地。
她这一胎自打诊出是双生儿后就将北屋子收拾出来,专请了有经验的稳婆和生养婆子在住着。
以前是没有那份银钱请人家,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乡下妇人有些连大夫都不看。
有了,肚子大了,生了,坐不坐月子看家中境况,然后养孩子。
可如今家中不一样,一是有那份条件,二是日子越过越精细的好。
她早前落过胎,大夫都是男子,发动的时候自然不便进去看,有稳婆和生养婆子,生前生后都能照料着。
这稳婆还是孔家老夫人送来的。
庆脆脆当是长辈礼便收了,不过工钱还是自己家出吧。
她这一胎养得不错,心气顺,脸上也白嫩白嫩,连个麻点都没有,常日里笑呵呵的,连带着孩子也不怎么闹腾。
就是瞧着肚子大的吓人。
不过双胎嘛。
三月底的一个晴天,庆脆脆正抱着一大颗青甜枣子,突然觉得身下一阵湿意。
也不知是傻了还是那枣儿真的太好吃了,庆脆脆愣是将整颗枣儿吃得光净了,才抬头看向一旁组装着小儿床的丈夫。
“喊人吧,我要生了。”
‘当啷’一声,王二麻子手里的小木锤子脱落。
下一瞬,整个人奔到庆脆脆跟前扶着下榻,冲屋外的谷雨喊:“生了,喊稳婆,来人,马上要生了。”
产房就预备在东屋的右侧,人扶着刚躺下,外边已经忙开了,生火烧水、拿剪子取布衣,喊大夫的,忙得脚不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