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江别秋短促地笑了下,咱们的大长官虽然冷冰冰的,但比谁都好。
他笑着看着方觉。
眼神分明是带着一点揶揄的,却莫名的,让方觉想起那次向导学院的开学典礼。他看着江别秋把絮絮叨叨的老院长推走,掀开帷幕返回的时候,好像也是像现在这样。
被一缕阳光晃到了眼。
第69章
子夜区一间封闭的屋子里,入眼昏暗无比。正值休息时间,许多人靠在墙上沉睡着,眼底皆是掩不住的疲倦。
忽然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醒了过来,一缕微弱的光顺着缝隙渗进屋子,落到男孩的脸上。他坐起来,好奇地顺着光的方向看去,看见许多飞尘一样的颗粒正于半空中飞舞着。
在暧昧色的灯光下,飞尘像一粒粒的金粉,吸引着男孩的视线。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自从那些怪物一样的东西来到子夜区到处杀人,他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系。混乱中,跟着塔区派来的罗山长官四处奔逃,辗转了好多地方才安顿在这。
很多人都说累了,可他知道,还有很多路要走。
这缕光驱散了多日来压在男孩心头的阴霾,也照亮了屋子一角。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沉睡的众人,顺着光的方向走去。
罗山长官不在,他手下的几个士兵由于太过劳累,也没能听见动静。于是男孩小心翼翼的,在众人眼皮底下走了出去。
屋外面并没有大人们说得那么可怕。可男孩见过怪物们的样子,只要一想起他们身上时时刻刻渗着的恶心粘液就一阵恶寒。起初,他保留着警惕,先从门口伸出脑袋观察,直到真的没看见怪物的身影,才敢走出去。
视线开阔,屋外果然没有怪物。
可奇怪的是,多了很多粉尘一样的颗粒,颜色像烈日之下,他和小伙伴玩捉迷藏被捂住眼睛看到的颜色。
猩红的、炙热的。
男孩走出门,无意识地拿手接了一下,粉尘就像水一样融进了他的身体。一刹那,他吓得睁大了眼,急急忙忙想要将它拍掉,却只拍出几颗巧克力豆。
这是走散前,妹妹塞给他的。
男孩有些沮丧,可很快,他又被那些飞舞的粉尘夺取了注意力。细看去,粉尘并不是尘,好像也摸不着,但如果颗粒一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就像一张透明的网。
不对又有点像雾。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神。也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离那间屋子很远了。
妈妈说,他是个哨兵,要时刻注意自己的精神海,不然一旦出现问题,会很麻烦。
会失去自我,会变成疯子,会永远忘记你自己是一个人类。
妈妈当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可这些雾很漂亮,男孩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雾,如果能摸到它的话,一定像妈妈的手掌。他恍惚地想着,脑袋昏昏沉沉,提不起力气。
然而忽然间,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怒吼从身后响起
吼
男孩一惊,猛然回头,就看见离他很近的地方,正蛰伏着一只怪物。
怪物是个人形,但压根称不上是人。高辐射与污染遍布在它的表面,各种腐烂的、污秽的东西混在一起,仔细看的话,还有血。
他记得,罗山长官叫它污染体。这些东西行动敏捷,还懂得使用包围战术,罗山长官要花好多力气才能他们一举剿灭。
但男孩眼下想不到这么多,他只是本能地害怕,上下牙齿咬得太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是个哨兵我不怕你我是个哨兵我不怕你
他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
可污染体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它也不可能害怕这个小孩。怪物身上的粘液随着它的动作滴答滴答落在男孩的脚边,滴落的声音像在这寂静的夜里敲起了丧钟。
嗒,嗒,嗒。
污染体观察够了,然后猛然朝男孩扑去!
咚
男孩闭着眼,死亡的来临几乎让他忘记了呼吸。可疼痛久久未来,他疑惑了半晌,才缓缓放下捂着脑袋的手,抬头看去。
污染体被削掉了脑袋,伤口流着绿色的水。不远处,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高大男人,收起匕首,逆光而来。
*
方觉看着满是污水的匕首,皱着眉做了好久的心里建设,才把匕首插回了刀鞘。
雪球刚解决完一只污染体,爪子上也不小心也沾了点污水,舔了半天没舔干净,正准备找方觉求助,一抬头,就见这人连连皱眉,恨不得从来没见过它。
雪球被这眼神气得噎了一下,无语半晌,决定自力更生。
这些东西的体液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做的,浑然透着一股漕水的味道,隔着百八十米都能闻到。方觉自己在其中杀得游刃有余,半点脏东西都没沾到,可苦了雪球这种庞然大物。
它一边默默地舔着毛,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唱小白菜地里黄。
舔着舔着,一层薄薄的水丝忽然从天而降。雪球狐疑地抬起头,就见江别秋拿着一个手掌大的喷壶,正咔呲咔呲地朝它喷水。
喷点这个,身上味道散得快。
江别秋收回手,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给雪球擦了擦四只脚,连角落都不放过。直擦得它爪子张开,舒服地露出最里面粉色的肉垫。
呜呜!
江教授!好人!
江教授听不懂,但不妨碍它领会雪球的意思。他温柔地拍了拍雪球的脑袋,才朝另一边走去。
被他们救下的男孩吓得不清,连人和怪物都分不清,一时之间只晓得尖叫,一会喊着什么我是哨兵,我不怕你,一会又嚷别过来,最后呜呜地哭着喊妈妈爸爸妹妹你们在哪。
方觉本来挺有耐心的,但奈何这孩子尖叫声太吓人,他的感官实在经不起这么近距离的轰炸,刚想退开,就见一柄匕首铮的一声插在了男孩的脚边。
再往上一点,就是男孩的命根子。
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一下又一下的嗝声。
还哭吗?江别秋笑眯眯道,我还有一把匕首哦。
男孩睁大眼,泪珠却不停滚落,朦胧中竟然还认出了眼前的人:江江教
嚯,认识我,那好办。江别秋抽回匕首,拿衬衫下摆擦了擦收回鞘中,道,江教授只喜欢安静乖巧的小孩,太吵的,都被我剁掉了。
男孩愣住。
然后哇
方觉:
远处舔毛的雪球:
江别秋烦得不行,又不能真的对这小孩怎么样,只拧着眉头道:有什么好哭的?死了爹还是没了娘?我七八岁的时候比你惨多了,也没你这么能哭啊!
他最烦别人哭了,尤其是小孩子。哭有个屁用,该遭受的还不是要遭受。
有的人类或许会对幼崽持有耐心和疼爱,江别秋只觉得聒噪。这种小生命,出生在这种生不由己的末日中,不如早死早超生。
江别秋和方觉一路从子夜区冲到几近中心的位置,不知道解决了多少只污染体。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正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歇一歇,就看到了这个小孩。
方圆几百米,这破地方一个人影都没见着,除了污染体就是污染体,这小孩儿是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其他人呢?罗山呢?
什么都不说,只晓得哭,不如宰了算了!
方觉拍了拍江别秋的肩膀,轻声道:别急。
这个时候,反而是看起来不近人情的方觉哄得快一些。
说是哄,也不算,因为方觉这个冷冰冰的脸出现的时候,男孩的哭声就小了一半,再加上他刚才亲眼目睹方觉干掉污染体的全过程,冷酷无情的观感已经事先在心里烫了个印。更别提方觉冷淡的一声闭嘴,直接给人唬噤了声。
雪球刚好把毛舔干净,远远地看了一眼,呜呜两声。
还是主人看起来比较吓人。
江教授这幅温和的面孔,威胁起人来都像在开玩笑。
方觉不经意回头瞥了它一眼。
雪球:
它领会到了方觉的意思,哒哒哒跑过来去蹭江别秋的手。
哼哼~雪球故意发出哼唧唧的声音,霎时逗得江别秋笑出声。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目光来回在方觉和雪球之间转悠,笑意便愈发收不住。
方觉这才收回注意力,转头问男孩:我问,你答。
男孩惶恐地看着方觉。
其实男孩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害怕是正常的,但这般年纪的孩子,容易让方觉和江别秋二人同时想起一段不好的回忆。
情绪会传染,尤其是在异能人之间。
方觉定了定神,蹲下身与男孩平视,尽量温和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不知道的摇头就可以,这样我们才能带你回家。
男孩又怔怔地流下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认识罗山长官吗?
男孩点点头。
他思索良久,半晌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是罗山长官救的我们。
方觉点点头:他人呢?
不知道,他说要出去清理一些污染体,然后就自己一个人走了。
江别秋和方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如果他们找到能够避难的地方,罗山是不会冒险再出去的,除非他们找不到足够安全的地方,罗山只能去清理那些危险。
而且,罗山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有防护服,怎么和那么多污染体抗衡?
方觉皱眉不去想这些,继续问:你们待的地方在哪?
男孩:在、在一个古地球的防空洞里,大家都在,挤在一起
看来情况和余杭撤离时差不离,除了罗山。
方觉若有所思: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男孩脸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好像有一段记忆被一只手凭空取走,他明明亲自经历过某些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倏地,男孩好像忽然想起某个片段,那些猩红的颜色、无声却动态优美的雾气、还有死亡的气息。
他看向远处,半空中,那里什么也没有。
第70章
后来不管方觉他们怎么问,男孩都说忘了。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哭的,只知道呆滞地看着一个地方,就连恐吓也起不了作用。看着怪可怜的,不知道的以为两个大人在欺负一个小孩儿。
到这时,江别秋才像想起自己身为学院教授的身份似的,勉为其难地照顾着小哨兵的情绪。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子夜区的最中心位置,据余杭指的路线,不出意外,再往东走一段路,应该就可以看到罗山选的避难处。
来之前,他们的任务是找到高子默,毕竟高子默才是一切祸端的根源。
但男孩的状态显然已经极差,急需向导紧急安抚。但江别秋的精神触网侵略性过强,男孩还未发育完全的精神海根本承受不住。所以他们目前只能将高子默放到一边,先找到大部队,给男孩打上向导素再说。
只是,按理说,一个半大点的哨兵,精神海都没筑建好,根本不可能出现精神过载。
难不成,这男孩被高子默注射过亚特兰蒂斯?
江别秋心底一沉。
他想起很久之前,死在他眼前的晨晨。
如果男孩被注射过亚特兰蒂斯的话,待在方觉他们身边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但若是让江别秋丢掉他自己走,他也实在是做不来。
江别秋把想法给方觉说了,方觉也早就看出不对劲。他心中有数,牵着男孩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右手边,才侧首对另一边的江别秋道:不用担心,有我在。
不管这男孩有没有变异的可能,至少他现在还是个人,还有回家的愿望。
至于后面的事,方觉有准备。
这一会儿男孩倒乖了,他低着头,喃喃着安慰自己:很快,很快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好像妈妈是个什么救命的咒语似的,念着念着,就有救星从天而降,救他于苦海。
江别秋听了一会,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他想起,那录像里,关于妈妈的后半段录像。
方觉,你知道路易斯帮我修复好那录像的后半段吗?
方觉颔首:听他说过。
我看了。江别秋笑了下,很快,笑意又隐去,瞳色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暗色,很有趣。
他不仅看了,还看了很多遍。反反复复倒带重播,从黑屏开始,一帧一帧、自虐般地观赏。
那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无数次地出现在影像上,话语机械性地重复着。
爱你所爱,平安顺遂。
八个字的祝福像最恶毒的诅咒,一把将江别秋的灵魂扼进深渊沉沦。
他浑身发冷,不可抑制地把影像上白露的脸和记忆里那块支离破碎的尸体重合在一起,那目光比血还冷。
江别秋。
有人在叫他。
江别秋猛然回神,就看见方觉在看他。
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江别秋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沉甸甸的。
江别秋被这份重量拉起,从记忆的梦魇中挣扎着走了出来。
仔细想想,我有点疑惑。江别秋吁了口气,觉得身上的血液开始回暖,才缓缓说道,你说,究竟什么样的原因,才会让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下死手?
方觉道:白露?
江别秋一乐:方大长官,你怎么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不怕戳人伤疤吗?
你既然主动说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就不算伤疤。方觉坦然道。
不知何时起,子夜区吹起风来,许多尘埃被这样一吹,飘到半空就聚成了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