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全部魔障一般,大张着口,探着舌,拼了命得吸取泼来的琼浆玉液。
戚九瞪目,只感觉挡着自己的无数颗人头猛地涌前,发疯似的咂舌赞叹。
好喝!
妙极!
再给我啜一口!
可是,他分明什么也没有看见,甚至是可以取来品尝任何的东西。
更何况是迎面泼来的酒水。
但是,香甘的味道从始至终勾在戚九的鼻尖,这种滋味没有苦,更不含涩,仿佛真正的极乐一般甘香甜润。
人群晃动时,又听佝偻男子道别急,别急,还有美味与大家齐享。
一桌空荡荡的美馔横陈立显。
众人大约早就馋了,拼死扑挤到前面,男人搡着女人,高的踩着矮子,失了魂,散了魄,一涌奔上前去抢夺桌上仅有的空盏。
空气中的香气顷刻馥郁至极,物极必反,戚九觉得鱼腥恶臭,又觉得眼前的境况分外骇人,禁不住掩起袖角朝后躲开。
有人在背后矗立已久。
冰石一般无声无息,道这提壶的赖子言谈道非道,佛非佛,处处破绽,也就肉眼凡胎的俗子闭目塞听,甘愿上当罢了。
戚九被这翻冷冰冰的言语一撞,回头望去,还没看清楚身后人的模样,反而有三根冰冷的手指倏地擒住自己的下颌,强拧着戚九的脸,叫他继续观看热闹。
一群人里,唯独你没有被眼前的幻象所诱扰,难道你是个筑幻师?
后者又问。
每个字音,都像含着冰渣,刺心。
筑幻师是个啥玩意儿?
对方死死牵住戚九可怜的下颌骨,连摇头亦不能。
他只能被迫再看向群人躁动的中心。
佝偻男子早已不见踪迹,空盘中凭白冒出些蜻蜓与螽斯,蠕蠕动动,被蒙了眼的人胡乱抓入口中,大肆咀嚼,囫囵入腹。
后者啧啧哂叹。
戚九暗觉头顶闪过一轮黑影,影分千道,劲如雪鼎松针,粼光闪闪波向每个人的后颈。
咻咻咻!
但凡被击中者,纷纷抱住后脑勺,哀然惨叫。
若不是筑幻师,就不要留在是非之地,免得沾染祸端。身后人大约看出戚九的困顿,不再浪费口舌。
戚九适才察觉下巴上的手随风移开,目光赶紧跟着追去。
无名人已离自己丈米远,唯见他身上白襕屠苏,墨发如川,一柄皎色透银的油纸伞高举首顶,恍惚一梦,隔离了风霜雨露,更如脱世的孤客,与纷纷扰扰的人群相逆行去,又终而被人群所湮没。
啊!我的钱袋被偷啦!
我的翡翠耳环!
梦境初醒的人们开始尖叫,有的人甚至察觉到自己嘴里吃了虫子,大肆呕吐不止。
场面一度遭乱。
戚九终于彻悟,原来是佝偻男子以幻象欺骗他人,诱人精神,目的实为行窃。
不觉厌从中来,举头环看四面八方,正瞅见佝偻男子其实并未走远。
或许当他察觉自己的小把戏被人拆穿的一瞬,原本是想脚底抹油的。
不过意外的是,对方似乎不屑捉他,反而转身远去。
于是佝偻男子便胆大妄为,高高坐在华楼的飞檐上,单指勾绕着犀牛衔杯纹银壶,嗤嗤笑看脚底下乱成一锅粥的人群。
好玩!有趣!
还可以更热闹一些。
佝偻男子不自觉伸出宽大的右手,手骨筋肉粗砺,中间的一根筋像是金线贯穿,随着骨节咯吧的扭转,如赤金小蛇一般在皮肤上蜿蜒。
斜手一抖,犀牛衔杯纹银壶汩汩散发出极度沉醉的香味。
地上烟风骤起,清渺渺,如同湖面吹起的薄雾。
说时迟,那时快。
戚九出手指向楼顶,大声喊道骗子就在上面,不要叫他跑啦!
可是被香味二次氤氲的人,俨然又失去理智,哪里还听得见他的正义警告。
佝偻男子的唇角一滞,戚九清脆亮耳的声音冥冥之中震慑无穷,纳闷之际,戚九已然连跃数步,双手推开沿途发怔的身影,伏腰一抄地上半碎的空盏。
蹬桌,投掷。
快如踏雪惊鸿,一瞬瑕光。
这么远的距离,经验老道的弓箭手都未必百步穿杨。
华楼之巅的人呵呵耻笑,谁想半圆残盏闪烁成一道飞光,不偏不倚,恰横削在他勾壶的小指背部。
一招见红,血珠登时颗颗滚出,剧痛入骨。
地上中幻的人,空盲的眼神终于陆续聚焦在楼顶,晃神细瞧,飞檐上的十只跑兽合变成了一团贼兮兮的人影。
小王八蛋,你找死!
佝偻男子赶紧换手捉紧宝贝银壶,犀牛衔杯纹银壶被血浸润后格外油滑,眼睁睁从五指缝里垂直跌落。
戚九蹬在桌沿翘头相望,一个银色的物什愈变愈大。
咣当!
冷冰冰地正砸在他的脑壳中心。
吧唧!
四肢大开栽倒地上。
哎呀,好痛呀!观瞻的男女老少下意识地捂住头。
小兔崽子,还俺的宝贝儿银壶!
佝偻男子叫得最凶,险些把单薄的飞檐踩断。
可人群分明被激怒,把藏人的高楼围堵得水泄不通,纷纷撸起袖子要上房捉人。
敢在中元节行骗,是鬼也要拖出来爆揍!
戚九隐觉有人踩了他,接着一大片脚丫子纷涌而至,像奔乱的牛蹄,他只好勉强顺手敛起砸了自己的凶器,从数不清的人腿里匍匐爬出。
待他衣衫褴褛地逃生出来时,整幢楼里外三层全是义愤填膺的喊打声。
头痛得很,他也没心思再看捉贼的热闹,一瘸一拐地往谢墩云划定的石墩子走去。
是夜,疏风萧至,中元节的明月忽得微暗,披上一层浅翳,连咸安圣城的喧哗街景,亦沉了又浮。
有人尖声唤,女帝夜祭,四阖遮面~~
调儿九曲十八折,犹胜黄泉路上招魂纳魄的阴森腔,唤得人汗毛耸立。
百廛俱赖,人人自危,推推搡搡接踵跪下,双手侧对并遮面,纹丝不露。
戚九横竖杀不出重围,被群人一传百,百传千形成的惊跪浪头,无情拍到了长河边沿。
提刀巡视的皇家禁卫始才显露出小荷一角,面黑神煞,往来于人群中搜查不敬之徒。
斩人长刀亮得发寒。
戚九二话没说,扑通跪在地上,一双手老老实实地捧住半颜,好奇的眼睛反从指缝里悄然发光。
好气派隆重的夜祭场面。
横贯咸安圣城的宁静河面,铺着百丈远的寥落荷灯,灯芯幽暗浑明,一目连天。
倏而,自尽头缓缓游来两排引魂花鲤巨灯,首尾足个丈米,炽目白身,玄色的鳞纹,虽然油纸精扎,但能做到不溺水,不湿浆,凫在水中栩栩如生,真是十足的好功夫。
再来,就是宏伟的双层精致画舫,舫水接波,推起的高澜将一众荷灯碾压至无处遁形,舫中宁寂,华白的窗纸上偶尔剪出宫婢的玲珑身影。
戚九耳闻,右侧偏暗处有人窃窃私语。
瞧这番隆重,早古闻,庶人庶士无庙,死曰鬼,达官显贵死后有庙供奉,终年有人祭祀,则成了神,普通百姓死后无庙享祭,四处飘泊,才是鬼,生死均是云泥之别啊。
今夜极阴,莫谈鬼事。
元昭公主薨殁十几载,女皇轮年偏只夜祭她一位,后面薨逝的三位皇子一个不算,尤其七皇子睡了整整八年,不醒不死的,才是宫闱奇闻。
嘘!示意隔墙有耳。
闲话的二人前后自指缝间斜睨戚九,戚九也从指缝间窥伺着二者。
王八瞧绿豆。
半晌。
再瞧!挖了你双眼!!
一句狠话撂来,戚九吐吐舌头,极快收好视线,专心自己的风景。
画舫终于施施而来,欲穿桥洞,波面卷起股股寒风,分明夏末未央,仅觉得阴风飗飗地割过全身,当场施遮面礼的众人不禁双肩颤抖,微缩起颈子,龟儿一般躲着,连闲屁都不曾再放一个。
纸钱便撒得铺天盖地,堪比阳春杏雨。
戚九这才得空细瞅,画舫两层实则分散站开了二十八卫宫,全部着浅色鲤纹劲服,因中元夜避全白,忌艳红,鲤纹服又与舫壁色近,故此能一直隐藏在暗罅里,鹰视着周围万象,守卫女帝的安危。
再近观,二十八卫宫一般修齐身量,面含冰冷,各个均是姿容顶级洒脱的年轻郎君。
然,一轮苍月逐河映照,二十八卫宫千秋各色,万万数平头黎民跪拜施礼。
舫上,仅有一人独艳。
第5章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戚九的心尖儿顿缓了稍缓。
他的脑瓜子几日里来,填鸭似的塞了形形色色的见闻异事,唯独此刻的惊艳一眼,又彻底把脑子倾倒个干净。
舫上的俊艳男子约如神游,肆意轻靠着窗棂不言不审,丰仪夺目的半颜仔细遮着一张紫龙睛纹面罩。
舫内明夜珠的光泽徐徐透出琉璃窗外,折出斑斑彩斓,未曾遮掩的面庞,便最先勾勒出横扫千魂万魄的异艳。
仅半颜,足以抵去整座圣城的盛世繁华。
二十八卫宫来回严苛巡视,但自始至终未见一人敢与其眼神交流,或是打断他的游思。
此人长得真是极美,世间再无第一。
戚九捧着发胀的脸蛋子,像熟透的番茄,红扑扑得快要喷出甜汁来。
施礼的众人纷纷伏低身躯,诚示恭敬。
戚九可等不及礼毕,一个头使劲磕在地上,又翘首抬起,心里鬼使神差,反复祈祷:
看我!看我!看我这边!
画舫乘水一纵,便从高耸深邃的桥洞里消逝。
什么都没有了,包括那个并未遂愿看来的美艳男人。
简直把他的魂儿生生扯断。
戚九爬起来便要冒失追去,伏地的群人里仅有他一人胆敢起身,万分扎眼。
来回巡逻的禁鹜卫最先察觉到他的异动,而且还是朝着皇家画舫离去的方向。
逆贼!
十几名禁鹜卫手提长刀,顷刻纷如雁至,足底威风。
戚九自人堆里艰难追了两步路,恨不能踏着人背略过,冥冥之中感觉飒飒疾风飞过首顶,黑鸦般的杀气腾腾身影,已然横亘在前,从四面八方阻隔了他的去路。
绝不施舍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禁鹜卫中一人旋即抽出长刀,话不多讲,贱民狗胆包天,快拿命来!
出刀呈断水之厉势,月影下顿时升出一闪快电,斩向戚九的小脑瓜。
伏地的群人顷刻抱头滚开。
眨眼间,方圆之地里仅剩下寥寥十数人。
戚九眼睁睁瞅见刀锋闪烁,自己的脑袋即将变成乱刀下一切为二的西瓜,腿脚竟不软瘫,眼神竟不花乱,直勾勾喊道敢挡我者,死!
不知缘何。
他的右手竟下意识地抄入怀中,掏出犀牛衔杯纹银壶,壶中的香味冥冥中馥郁至极限,像要爆炸似的。
随之趁手投掷,正把银壶砸在砍来的刀刃中央。
噹!
银铁相撞的瞬间,碎裂成块的壶体内爆出一团垩白的粉烟,极速扩散开去,消散在混混沌沌的空气中,整个世界仿佛被奇香编织的帐,密密织织得蚕裹起来。
众人微楞。
华白的月光渐渐猩红起来。
一瞬,地面凭空耸起一道透黑的扶摇,由小变大,自弱衍强,最终东北艮位置幻变出一扇阴森可怖的高身巨门,外檐缀白骨头颅,链边铁框,处处透出阴寒孽障。
幽门轻移,掠影千里,鬼气铺天盖地,幽森的亡灵自门中的接踵摩肩踏出。
七月十四夜!
地门广开!
百鬼夜行!
有人这般声嘶力竭,便全部一起失魂得奔逃起来,甚至边逃边喊,哭声,惊厥声很快交汇聚一体,充斥在咸安圣城的各个街角巷深。
围攻戚九的禁鹜卫俨然骇怔,举刀冲向地门高敞的方向,阻止魂魄涌出骚扰人间。
戚九亦然刻骨害怕,步步朝后退避,忽然感觉右手的剧痛仿若蛇钻,抬手一瞥。
右手的皮骨中隐约投射出一圆赤金色的光斑,状如佛铃,渐明或暗,最终仿佛烛火残灯一般,再一眨眼,什么颜色都消散干净。
为什么会这样!
戚九眼看着手间诡异,又看看满世界都是嘈杂夺目的光影,人们呼天抢地的悲凄,与阴嗖嗖的厉气相辅相成。
仿若炼狱一般浩劫。
这不是他的错,他仅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刀锋而已。
想着,戚九不再追逐那位俊艳男子的方向,准备混入鱼贯的奔逃人群中,先逃离是非之地。
始才足底奋力一跃,竟像登风一般,跑得飞快,眼瞧着马上能脱离危险之境。
救命!救命!
人群吵嚷,有孩童的啼哭断断续续,声音格外刺耳。
戚九寻声望去。
扫见一具形容可怖的恶鬼,正困住一对可怜无助的母子,枯白的手骨拖紧妇人的脚,往大敞的地门拽去,而小孩子抱住妇人的肩头,死死不坑撒手。
戚九内心稍一挣扎,转头奔向恶鬼的方向,他从未觉察自己的身手如此轻灵,腰身微转,双腿如脱兔横批,劲袭在恶鬼头部。
一脚把恶鬼的头颅踹个老远。
妇人得了机会,翻身而起,跩着自家的孩子极快地消失入滚滚人潮。
戚九喂!了一声。
无头的恶魂并不去捡自己的头颅,匍匐在地上一手捉住戚九的脚腕,把猝不及防的人使劲曳倒,往地门里拖去。
等等!
戚九连踢带踹,翻身打滚,怎奈腿略短了些,如何也踹不到对方身上。
不由急道,放开我!放开我!有本事你放我起来!我保证不打死你是我保证一脚送你回阴曹地府!
无头恶魄哪里能听懂他的威胁,随着许多返回地门的游魂,各抓住了许多的人腿,如晕醉的疏影,摇摇晃晃地慢慢聚拢。
戚九眼瞅着自己作的孽,即将要报应在自己头上,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救救我!救救我!
谁肯来救我,我就做谁的小牛小马!!
一辈子!
第6章 狱友,他暴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华白的银光堪比月轮,无声无息,径直打在无头恶鬼的腰肢,雷击一般迅捷,恶孽瞬间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