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天佑帝其实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平日里在乾元宫,跟在外面根本有两副面孔。
大臣们都说他仁慈平和是能文能武的谦谦君子,嫔妃们说他温柔多情是英俊风雅的翩翩佳公子,只有乾元宫的人知道,他不是很爱笑,也轻易不会为了旁人而动气。
是个冷到极点的人。
能叫他气成这样,想必是重要的国事。
萧铭修也不管宁多福如何想,他自己就在那念起来:“云州从六月开始滴雨未下,河道干枯,至今三个月大旱,云州布政使居然按下不奏,若不是流民太多涌往东江和安泰,这事他还想瞒着。”
宁多福跪在那缩成一团熟虾米,气都不敢喘了。
萧铭修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迎合他,他就是想念叨而已。
“他隐瞒能得到什么?是觉得自己有能力控制流民还是能安抚百姓解除旱灾?愚蠢!”萧铭修越想越生气,他把手里的茶杯猛地一声砸到车壁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宁多福这回不能装死了,只好劝:“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可萧铭修怎么能息怒?
他仿佛一头被惹急了的狮子,通身的威压尽数散开,那种若有若无的气势旁人只会觉得惧怕,可近身伺候的宁多福和沈雁来却是感受最深的。
宁多福脸上的汗啪嗒啪嗒落到地上,他哆嗦着嘴唇,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外间的沈雁来也很不好过,但他到底隔了一扇门,比宁多福好得多。
趁着自己还能讲话的空档,他立即吩咐外面的车行卫:“停车,停车!”
不管外面怎么纷乱,萧铭修还在自顾自生气。
他甚至不知道车辇已经停了,继续说道:“藐视朝廷律法,自私妄为,弃百姓于不顾,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不配为官!”
萧铭修转过身去,面向车窗外面的朗朗乾坤,他紧紧攥着手,终于说道:“他不配为人。”
因为干旱少雨,云州大部分地区的井都干了,穷苦的百姓多有渴死饿死,而地里颗粒无收,百姓们无以为继,便只能做了流民去省府。
可云州布政使非但不派人安抚流民,却来一个杀一个,导致云州血流成河,云延府成了百姓人人恐惧的杀戮之城。
若不是如此,百姓又怎会群起暴动,一路往其他州府逃命。
宁多福汗如雨下,他心里头的慌乱达到顶峰,云州布政使姓王,名则信,是太后的亲堂侄。
里间已经乱成一团,外面沈雁来也慌了神,他跟宁多福是打小伺候陛下的,二十年了,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时候。
便是他没看见萧铭修的脸色,也能想象得出他一定气的不清。
沈雁来只得命人先停了车,否则待会儿御辇晃动,陛下一个不稳再摔倒,那可是大罪过。
就在这时,淑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绫惜上前头来问:“娘娘问怎么突然停车了,可是出了事?”
一般御驾出行,除了用膳和方便,大多时候都是不停的。便是皇上要召见朝臣,以御辇的速度朝臣踩着台阶也能上去。
这刚一出京御驾就停了,不仅惊醒了谢婉凝,还叫她心里头直突突。
也不管什么后宫不可干政,什么不可窥伺圣驾,她还是担心前头御驾出了事,这才遣人过来问问。
沈雁来一看到绫惜,顿时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忙跳下御辇,两步窜到她跟前。
沈雁来比宁多福小了好几岁,加上高高瘦瘦的自有一派儒雅风范,平日在宫中总是稳重自持的。
绫惜姑姑头一次见他这样,难免就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绫惜,你家娘娘可是方便过来一趟?”沈雁来也不管别的,张口就问。
绫惜谨慎的很,瞧着沈雁来这厮脸都白了,若是还叫娘娘过来,说不得要被陛下迁怒。
“大伴哪里的话,御驾在前,娘娘怎能过来打扰。”绫惜是半分都不松口的。
沈雁来急得不行,这回只能说了实话:“陛下被朝廷里的事气着了,已经发了好一通脾气,这会儿瞧着是好了些,可我怕他气出病来,还是得请娘娘过来瞧瞧。”
他最后一句可是真心实意的:“陛下迁怒谁都不会迁怒娘娘,绫惜姑姑,我沈雁来可拿性命担保。”
第27章
可无论沈雁来如何保证,绫惜都死咬着没松口。
皇上正暴怒呢,叫她们家娘娘过来顶杠,沈雁来是不是觉得淑妃娘娘忒傻了,这时候都敢往前凑。
就在这时,只听御驾里传来萧铭修的怒喝之声:“他这是打量朕不敢动他吧!”
外面的车行卫和宫人们跪了一地,就连沈雁来和绫惜也跪了下去,沈雁来这回也是真不顾脸面了,低声求道:“绫惜姑姑,绫惜奶奶,你就去跟你家娘娘说一声,只要你讲清楚,娘娘无论愿不愿意来,咱都承你这人情,心里也会记得淑妃娘娘的大恩。”
他跟宁多福是近身伺候的,陛下跟各个宫妃相处时什么样子,他们都是亲眼所见。
如果没有八九成的把握,沈雁来绝对不敢这时候求淑妃,省得回头出了岔子,淑妃还不得记恨他一辈子?
只是没想到,淑妃手底下的人这么忠心,无论如何也不肯叫她涉险。
他这话,却叫绫惜心中一动。
自家娘娘是个有成算的人,天生便聪慧机敏,只要把前头的信儿告诉她,相信以娘娘智慧,定能做出最好的抉择。
这么一想,绫惜的表情就有些松动了,她低声道:“大伴,你对皇上的忠心娘娘是知道的,我这就回去禀报娘娘,把前头的事给她分辨清楚。”
她见沈雁来脸上难得出现欢喜样子,只得又补了一句:“至于之后结果如何,也不是我们娘娘能左右的。”
绫惜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淑妃娘娘过来,却没劝好陛下,沈雁来可不能袖手旁观。另一个,如果淑妃不来,也是符合宫规,沈雁来也不可心中埋怨。
沈雁来倒是坦荡,他点头道:“你且去说,下臣知娘娘自有断决,之前讲的话,也绝不会忘。”
绫惜这才心中渐安,起身就往淑妃的车辇那行去。
等回了车上,她就忙把前头的事给谢婉凝一一说清,甚至连她同沈雁来的对话都没隐瞒,如实相告。
在听到沈雁来那句“陛下迁怒谁都不会迁怒娘娘,我沈雁来可拿性命担保”,谢婉凝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她只觉得一股暖意蔓延至她四肢百骸,叫她浑身舒服极了。
最后绫惜说完就守在一边,就连谢兰都没打扰正在沉思的谢婉凝,只轻轻给她打扇子。
似乎是过了许久,又似只有一瞬,谢婉凝便回过神来,她吩咐道:“去给我取来斗篷,我要去前头看看。”
她身上只穿了简单轻薄的常服,头发盘的是最简单的圆髻,上面只簪了一把玉梳,整个人显得清丽秀雅。
既然要出门,还是披个薄披风好些,若是叫旁人瞧见,恐会说她不守宫规。
然而事情紧急,她心里头也有了些成算,便没有叫人给她梳妆,不顾谢兰的劝阻披上斗篷就出了车辇。
因为御驾一直停着,外面的宫人早就跪了一地,谢婉凝的出现并未引起多大的关注。
她一路往前头走,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一脸欣喜的沈雁来。
沈雁来二话不说,当即就给她跪下了:“娘娘能来,便是救了下臣和宁多福的命,下臣自当谨记于心。”
他没给任何承诺,也没说别的话,该讲的想必绫惜都说清楚,他亲自把谢婉凝扶上御辇,最后匆匆跟她说一句:“若是要进去,娘娘且先在门边等等,等陛下消了气清醒了,自然就好了。”
他是怕萧铭修盛怒之下神志不清,再把谢婉凝伤到,回头不光景玉宫要记恨他,陛下自己也要心疼的。
不过沈雁来这么一说,谢婉凝就知道事情肯定很重,萧铭修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引起这么大规模的恐慌,似乎是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了。
他是九五之尊,这几年的忍让他越发沉稳,可相对的,那些憋气都压在心里,今日终于找到缺口,一并发了出来。
谢婉凝叹了口气,到底担心他气坏了身子,她担心他,也隐约有些心疼,可却一丁点都没有害怕。
她相信萧铭修不会真的把自己气到失常,也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如今这一场发作,很可能是他演的一场戏。
只是假到真时真亦假,这里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谢婉凝一瞬间想好了如何应对,她没敲门,也没让沈雁来禀报,自己打开隔间的门扉,一步便踏了进去。
里面是一片昏暗。
因为宁多福一直跪着,燃到油灯枯竭的宫灯突然熄了,窗户遮着窗帘,朦朦胧胧的只透出些许光景,却没有照到萧铭修的脸上。
谢婉凝只看他背对着自己站在窗边,而宁多福跪在另一边瑟瑟发抖,桌案上的奏折乱七八糟堆在那,萧铭修站的墙角处甚至还有一个碎裂的茶杯。
谢婉凝却没立即便出声,她就站在门边,目光紧紧盯着萧铭修,待见他突然动了一下手,便福灵心至地哭出声来:“陛下保重龙体。”
她位置选的好,就在门边上,这一声哭喊一下子就飘了出去,叫外面的人都听了个正着。
萧铭修缓缓回头看她。
他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御辇里又很昏暗,谢婉凝只能隐约看到他平日里总是璨若星河的眼眸正盯着自己,依旧很有神采。
她终于松了口气,知道他还没失去理智,便跪了下去膝行至萧铭修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腿,继续哭道:“陛下是九五之尊,承天顺运,便是有再大的事也都能一一化解,若是有人气到陛下,叫过来训斥一顿便是了,也好过在这里自己气坏了龙体。”
谢婉凝虽然在哭,声音也柔和,可却咬字清晰,叫窗户外面的宫人们也都听见了。
整个过程里,两人半句话都没交流,却仿佛福灵心至一般,谢婉凝字句都说到了要害上。
萧铭修这会儿才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确实生气,也确实暴怒,可无论如何发作,理智是都在的。
可戏不能他自己唱下去。
谢婉凝这一出,给了他一个最好的收尾。
萧铭修看着她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却奇异地一点都不嫌弃,他甚至用衣袖帮她擦了擦脸,冲她万分柔和地笑了笑。
他刚一放松,谢婉凝便感觉出来了。
同床共枕三载,他的小习惯她多少能了解一些。
再一抬头,却突然被他擦了一下脸,谢婉凝往他面上望去,却看到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他以前也经常对她笑,说正事的时候如翩翩君子,闲谈的时候又似温柔郎君,夜里颠鸾倒凤的时候,每次她被作弄得要哭不哭求饶,他还会笑得一脸邪气。
这么多的笑里面,这是迄今为止最令她心动的一个了。
那温柔仿佛能化出水来,如丝丝细涓流淌在她心中。
谢婉凝感觉到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却听他说:“傻姑娘,这哪里是训斥就能行的?这等伤天害理,违背人伦,自私自利,枉顾国法的朝臣,可不能单只训斥两句便罢了,只是……”
最后这个只是,真是意犹未尽啊。
他说着这么严厉的话,看向她的目光也依旧温柔如斯。
谢婉凝心里头一下子就放松了,她对他笑了一下,那模样同三载之前也未变许多。
她依旧是那个眼神清澈干净,利落可爱的谢家千金。
谢婉凝紧跟着说:“陛下,臣妾不可妄议国事,只是如此这般,臣妾听了都觉得枉生为人,陛下还犹豫什么?”
话不能说的太狠太满,否则一击不中,将来太后如果真的雷霆震怒,倒霉的绝对是大楚百姓。
萧铭修对她点了点头,却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