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铭修只能看见她尖细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嘴唇,再多的就看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样的她,萧铭修心里平添几分烦躁。他深吸口气,坐下来说道:“刚顺嫔的宫人已经把事情说清,朕自是相信两位爱妃,知道你们为顺嫔操心劳累,绝不会做有违德行的阴损事。”
谢婉凝顿了顿,把手放下,可依旧低着头,没有看萧铭修一眼。
宜妃倒是偷偷用眼睛看他,却也不敢说话。
萧铭修细细摸索着腰上的荷包,那还是谢婉凝给他亲手做的,上面纹样精致,一看就是用了心思。
平生第一次,他只觉得心乱如麻,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他不说话,宜妃和谢婉凝也不开口,正殿里的气氛一下子便僵住了。明明只是早冬时节,外面艳阳高照,可正殿里却依旧很冷。
谢婉凝冰凉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她难得任性一回,不想看他也不想说话。可能是头太痛了,也可能身心俱疲,总之她就这么呆呆坐着,只等他给一个结果。
无论如何,她都能坦然接受。
这时,宜妃可能想要解释几句,踟蹰片刻才开口道:“陛下,臣妾同淑妃姐姐真的只是过来关心顺嫔,眼看回宫在即,如果顺嫔这不能妥善安排清楚,这小半个月的路途恐怕会出事端。只是没想到,顺嫔反应竟这么大。”
萧铭修轻轻“嗯”了一声,他不由自主望向谢婉凝,却发现她依旧没有搭理他。
这很不对劲,往常宫里头遇到什么事,她都会主动出来分忧解难。这一次却成了锯嘴的葫芦,一声都不带吭的。
若是换成旁的什么人,萧铭修早就起了疑心,可这些反常落到谢婉凝身上,萧铭修却只会以为她不太舒服,因为生病才导致如此。
萧铭修打心底里相信她,知道她定是不会做这种事,因此便主动问:“淑妃如何看?”
他能问这句话,已经证明相信她了。
谢婉凝放在膝上的手一紧,她抿了抿嘴唇,这才低声开口:“顺嫔说自己接连几日梦魇,兴许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才惧怕回宫,她毕竟怀有身孕,胆小谨慎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是臣妾和宜妃妹妹太过心急,问了她不愿意讲的事,才叫她惊了心神。”
她这会儿头痛欲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反正这么长一串话说出来,便又低下头去不再言语。这一次,她依旧没有看向萧铭修。
萧铭修微微皱起眉头,她越是避开他,他心里头越不愉。仿佛有一只顽皮的猫儿在他心上挠痒痒,抓得他又痛又麻,那滋味难受极了,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
谢婉凝话音落下,宜妃便跟着说道:“陛下,淑妃姐姐所言甚是,还请陛下明鉴。”
萧铭修想到躺在那的顺嫔,也有些头疼,他瞥了一眼宁多福,便道:“顺嫔这里的事,以后便由沈雁来接手,两位爱妃不用再辛苦了。”
他说罢,顿了顿继续道:“朕自是相信两位爱妃,你们不用多虑,好了,在这也盘桓许多时候,各自回宫去吧。”
这话刚说出口,宜妃便率先起身,行了福礼便匆匆退下。谢婉凝迟了半步,只好等她走了才冲萧铭修行礼,低着头往外退。
刚走到门口,便听萧铭修喊她:“婉凝……”
他声音又低又哑,还有他自己都不明白都迟疑,却深深砸进谢婉凝心里去。
谢婉凝被披风紧紧裹着的身影一顿,她终于抬起头来,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望了萧铭修一眼。
她背对着门外的日光,一张脸藏在光阴的暗面,萧铭修哪怕此刻正认真盯着她看,也没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只听谢婉凝道:“陛下保重,臣妾告退。”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萧铭修一个人坐在主位上,心里的烦闷更甚,他问宁多福:“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多福:这是怎么了,陛下您心里还没点数吗?
保证是甜文!这一段过去就是追妻火葬场的剧情了……虽然比较冷酷,但这里黄桑关心的是孩子~
第52章
萧铭修的问话,宁多福是真答不上来。
若是其他娘娘也就罢了,景玉宫这一位,宁多福自知惹不起,也不敢惹她。
万幸萧铭修也就是随口一问,并未指望他真能给出什么回答来,自己坐在那沉吟好半天,这才道:“这人偶你叫沈雁来务必查清,听涛阁的宫人也要仔细审问,再从乾元宫调人过来看住听涛阁,除了她,其他宫人全部看住。”
萧铭修口里的她就是这会儿正在一边战战兢兢的昕棠姑姑,她是尚宫局中姑姑亲自选出来的,应当错不了,萧铭修便暂且留住了她。
他抬头望向昕棠:“顺嫔跟你亲近,朕暂且留下你,至于以后会不会也被带走,就看你的造化了。”
昕棠吓得立即跪倒在地,接连磕了三个头:“多谢陛下开恩。”
萧铭修把事吩咐完,也不等顺嫔“清醒”,起身就往外面走。听涛阁里面的味道太难闻了,苦涩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坐在这他只觉得浑身难受,头也越来越痛。
宁多福见他又沉了脸,心里头直叫苦,跟在身后道:“陛下,那臣便叫胡红亲自过来盯着,一准不会错。”
胡红是乾元宫的老人,再过两年就能升管事姑姑,把她调来萧铭修也放心。
他闷头出了听涛阁,待重见天日,才觉得呼吸顺畅起来:“听涛阁里太闷,待久了真不舒服。”
宁多福心里一颤,立即道:“陛下,臣见淑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面色都不好,是不是听涛阁的香里……有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一进听涛阁,不论谁都觉得不舒服,烦闷郁结、头疼欲裂,顺嫔还不叫开窗通风,待长了没病也要坐下病来。
但听涛阁的一景一物太医院早就检查过,如果真有问题,不可能查不出来。
萧铭修脚步微微一顿,倒是说:“淑妃瞧着是不是病了?”
宁多福倒是机灵:“昨日里赶着回行宫,今日一大早又要去看望顺嫔,淑妃娘娘不太妥贴也是有因由的。”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看萧铭修脸色,只见他似乎松了口气,连带着他也跟着放松下来。
宁多福多会看萧铭修脸色,见状马上道:“不如陛下晚上去芙蓉馆用晚膳?也好看看娘娘身子好些没。”
他主动给找了台阶下,皇帝陛下的脸色果然好些,佯装不在意道:“看看今日得不得空吧。”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叫李昔年过去给她看看,病了可不好耽误。”
原本他也只是矜持一二,却没承想下午叫了李承望过来拟阁批,倒是听了些朝臣之间的小新闻。
李承望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算是他的心腹,知道宫里头的顺嫔娘娘有了皇嗣,是以对顺嫔娘家便也多有关注。
顺嫔姓骆,父亲现任海宁盐监,是正四品的实职。因为萧铭修继承大统,顺嫔随之封了九嫔之一,骆家也跟着水涨船高,渐渐也成了海宁的新贵。
李承望能以三十而立的年纪跻身阁臣之列,其能力和眼界都是一等一的出众,他心思细腻,办事稳妥,很得萧铭修的信赖。
果然一听他说骆家的事,萧铭修就丢开朱笔,往后靠到椅背上:“你且说来。”
李承望低声道:“陛下也知各省监司都是肥缺,其中尤以盐铁为最。若不是顺嫔娘娘位列九嫔,骆大人绝对摸不到海宁盐监这个实职,不过既然被推举上位,骆大人也很谨慎,这两年的考核都是甲等。”
这说明骆家还算有数,知道陛下肯用他们,也能卖力为陛下分忧。
海宁地处江南,盐铁茶酒司监油水丰厚,骆家只要肯为陛下办事分忧,把这里面的门道都摸清楚呈送上来,以后前程绝对低不了。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谁家在前朝夙兴夜寐,谁家的女儿就薄待不了。只要肯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福祉,陛下给起赏赐也绝不手软。
但如果哪家人尸位素餐,贪墨霸道,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李承望早知萧铭修的性格,也明白到底要如何回禀骆家的事,果然听他这么一说,萧铭修的脸色就好了些,不再紧紧板着脸。
李承望继续道:“骆大人的夫人姓梅,出身苏沪的书香世家,同骆大人也算是门当户对。听闻梅夫人最是贤良淑德,只是家中有个小了十几岁的幼弟,自幼顽劣不堪,文不成武不就,最后托了关系才在苏沪的指挥使司找了个空缺,就这么吊儿郎当糊弄度日。”
萧铭修脑子很快,对朝堂上的事记性也很好,虽说对这些大臣亲眷里的门门道道不怎么上心,可各省官员却还是有数的。
他立即道:“苏沪都指挥使,朕记得是平乐侯的三弟?”
他这么一问,李承望是满心敬佩,他一脸憧憬道:“陛下真是胸有乾坤,对前朝了如指掌。”
大楚幅员辽阔,有十八省一都,各省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加起来将近四十人,每隔三年还要调动一次,他竟一下就能记起来,实在令人佩服。
萧铭修却完全没有在意他这个马屁,反而皱起眉头来:“梅氏出了事?”
李承望颔首道:“回禀陛下,正是。十日前,这位小梅爷酒后闹事,不小心打死了一个夜晚归家的短工,即日便被收监。”
这一串话说完,李承望就不再开口多言,只看萧铭修端坐在龙椅上,右手轻轻点着扶手,咚咚咚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听得李承望心里也跟着噗通乱跳。
平乐侯就是德妃娘娘的父亲,也是太后大妹的丈夫。梅氏子这个时候出事,时机卡得刚刚好。十天时间,也足够消息从苏沪传到冀州,传到顺嫔的耳中。
梅氏子看起来跟顺嫔关联不大,可这里面却仿佛有千百双手,每一双手里都牵着丝线,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但事关太后,萧铭修却不会轻易下定论。
到了天佑三年,太后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转变。她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翻脸,把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再度掀翻,闹得整个盛京鸡犬不宁,也把王家往深渊里拉。
萧铭修一时间陷入沉思,这里面牵扯的人太多,甚至这都有可能是特地显露出来给他瞧的。沈氏到底是亲自动的手,还是被躲在暗处的人栽赃陷害,目前还不得而知。
可结局却已经注定了,顺嫔这个孩子留不住,他如今依旧没有皇嗣。
有那么一瞬,李承望只觉得大殿里一阵冷风拂过,他手脚冰凉,却不敢端起热茶抿一口。
好半天,萧铭修才道:“你做得很好,朕知道了。云州干旱后续你还要仔细盯着,让百姓先把这个年过去才是。且告诉韶星渊把封北草场的章程尽早做出,务必要在年前落成。”
李承望这才觉得身上血液重新流淌起来,他起身行了大礼,便安静退了出去。
就在他走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另一个身穿飞鱼服的年轻武将出现在畅春芳景,他仿佛一缕轻言,悄无声息便进了大殿。
萧铭修自李承望走后,把他刚才做了阁批的折子全部批完,这才起身走到茶室,背着手站在窗边肃立。
武将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静穆而立。
萧铭修看了一会儿窗外的花海,动了动僵硬的肩膀,然后才在茶桌前坐定。宁多福这会儿正好煮好茶,待沁人心脾的碧螺春芳香充盈茶室,便又安静退了下去。
萧铭修自己倒了一碗茶,轻轻抿了一口:“说说看。”
武将冲他利落行礼,起身便道:“回禀陛下,经苏沪仪鸾卫同知回报,十日前梅氏子确实酒后伤人,被伤百姓身家清白,当场丧命。因当时人证众多,梅氏无法把人保下,便寻骆家出谋划策。”
仪鸾卫是先帝在时新设御前卫,专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先帝殡天后仪鸾卫转入萧铭修手中,奈何上任仪鸾卫指挥使桀骜不驯,直至今年年初才由太后下令夺职,更换成萧铭修一手提拔上来的姜兴泽。
这是太后对他放权的信号,也是萧铭修对太后越来越放心的根源。
只要仪鸾卫握在手中,那在前朝就多了一双眼睛,可以让他轻松不少,也越发得心应手。
萧铭修把茶杯放下,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便听姜兴泽继续道:“陛下,这里面的情况比表面上显露出来的更为复杂,一开始臣也只盯着苏沪都指挥使看,可后来发现,一力捉拿梅氏子的却是苏沪布政使。”
苏沪布政使萧铭修自然记得,他是泰安十七年二甲进士,跟琅琊府的周明山是同科,同时,也是陆首辅的得意门生。
萧铭修心里有数,倒也没显露出半分惊讶来,只继续喝茶。
刚才忙了一个多时辰,他确实有些疲倦,这会儿虽然说得也是政事,却比之刚才要放松不少。
可姜兴泽要说的话却显然没有说完,只听他顿了顿,还是继续道:“后来臣又暗地里查访,才发现苏沪按察使是青山书院齐院长的外门学生,他未曾上过青山书院,只跟随齐院长在家中读书,外人俱不知情。”
这一次,萧铭修的眼神才彻底变了。
他的后宫,一个嫔妃怀了孕,却牵扯到了三个家族。德妃、宜妃和贤妃全部纠缠其中,因为太乱,叫人一下子看不清事实的真相。
究竟是一家所为,还是三家都出了手,谁都说不准。
只是……最后的结局却殊途同归,无论是他们谁动了心,也无论是谁出的手,最后三家都得偿所愿,最大的输家却是萧铭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