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豆无语,怎么就断定她金玉其外了?她若轻浮下贱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到重霄院去?又凭什么把她配人?
屋子里已经剑拔弩张,当下无人说话,殷红豆细细的声音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她道:“奴婢不是败絮其中,奴婢也不轻浮。”
这下子众人更加安静了。
傅三突然放声大笑,胳膊搁在桌子上,扬眉笑问殷红豆:“那你且说说,怎么个不是法?”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句出自《诗经·小雅·天保》,这话原是臣子颂扬君主的话,后渐渐用于比喻事物兴起上升。另一句则是出自《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直上者九万里。’这一句众所周知,奴婢就不多卖弄了。”
殷红豆一个字都没说错,旁人目光暧昧,好奇得紧,傅慎时这样的主儿,竟真的肯亲自调教丫头,倒算是奇闻。
傅慎时眼眸波光微闪,嘴角一动。随后直直地盯着傅五,他捏了捏手上的玉戒指,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傅三朗声笑道:“老六,你这丫头肚子有些墨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啊。”
傅慎明也不自觉地看过去,小丫鬟生的艳而不俗,因为年纪尚小,倩丽不失清纯,一双水润的桃花眼炯炯有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傅二手里摇着扇子,眯眼瞧着殷红豆,若有所思。
傅五面色涨紫,脖子都红透了,他两手紧紧攥拳,剜了殷红豆一眼。
气氛正僵,如意挑帘子进来,笑着禀道:“几位爷,郑夫人带着她家小娘子和外甥来了。”
郑夫人的外甥程似锦是傅三的跟屁虫,也是武将之子。
傅五眼睛一亮,得意一笑,高声应道:“这就来,那程似锦惯爱骑马,爷得陪他玩一玩。”
众人扫了傅慎时一眼,他没法骑马,傅五的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阴冷的笑,道:“时砚,出去。”
殷红豆诧异地看了过去,傅慎时可不像自取其辱的人!
旁人也都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全是难以置信。
第24章
骑马射箭, 确实不适合双腿残废的傅慎时。
但傅慎时说要去,殷红豆也只能默默地跟上。
一众郎君和丫鬟小厮都出了次间, 先去主厅里同郑夫人问安, 同郑小娘子和程似锦相互见了礼, 才闹着一道出去玩耍。
殷红豆跟在傅慎时的身后,悄悄地打量着郑小娘子,她个子高挑, 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窄袖挑线裙,五官端正, 眉目深邃, 带着些许英气, 许是武将之女的缘故, 看着倒是比从前的张小娘子大气洒脱许多。
只不过郑小娘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总的来说,殷红豆对郑小娘子第一印象很好, 傅慎时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将来娶妇就要豁达大度的才好。
这位郑小娘子, 说不定就是傅慎时的良配。
殷红豆因渺茫的希望而感到开心,嘴边抿了个浅笑。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正好看到了正同程似锦说话的傅三。
他一边示意时砚推着轮椅跟着人流出去, 一边以低沉阴冷的声音问殷红豆:“你便那么爱随口恭维人?”
“啊?”殷红豆愣然, 傅慎时怕不是要计较她从前对他说的话那些话吧, 她绞着袖口委屈道:“奴婢冤枉啊,今日三爷生辰,六爷不爱说祝寿的话,廖妈妈只好嘱咐奴婢来说,又不是奴婢自己想说的。六爷举世无双,旷世无匹,奴婢从来一心里只想夸六爷!”
傅慎时冷声问她:“《诗经》和《逍遥游》跟谁学的?”
殷红豆一面跟着往外走,一面道:“从前听主子们读书学了一些,也就恰好会这两句,旁的再不会了。”她的手挡在嘴边,俯身低声道:“六爷切莫声张,否则叫五爷知道了,要说奴婢是草包,奴婢可不想留在庄子上胡乱配人,奴婢还要伺候六爷呢!”
傅慎时嘴角微微扬起,轻哼一声便没再问了。
殷红豆抚着胸口松了口气,真是技多不压身,多背两句诗总是没错的,感谢义务教育!
别院外墙的左边便是马厩,庄子上养着二十多匹马,长兴侯的几匹宝马也养在此处,价值千金。
今儿来的爷们都是骑马来的,但郑家和程家到底不如长兴侯府富足,程似锦将自己的马交给小厮,现从马厩里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
侯府的几位爷坐骑本就价值不菲,他们依旧用自己的马。
到了骑马场,傅三问傅慎时:“六郎,你真要参加比赛?”
傅慎时也不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远远地投向靶子的方向,冷淡疏离。
自己的亲弟弟,傅三并不计较,他拍着傅慎时的肩膀问:“可要我替你挑一匹马?”
“不必,这一局我不比。”
爷们赛马,一般比骑、射,若两局有两人各得魁首,则加塞投壶,中多得者胜。
傅慎时放弃骑马,那边是要在射箭上下功夫了,傅三捏着傅六的肩膀,担忧道:“你上次射箭还是六年前了。”
时砚嘴角扯着,才不是六年前。
马厩那边,其他的人都挑好了马,朝这儿走来。
丫鬟如意从院子里款款而来,捧着一个打开的木盒子,笑对众人道:“夫人听说几位爷在比赛,特意设了个彩头,谁赢了便得这块砚。”
秦氏今日拿出来的是一块端溪石所制的端砚,为砚台中的上品,此砚石色深紫,手感温润,敲击起来声音清远,而且砚上还有青绿色的圆形斑点,是最为珍贵的一种。
英雄爱兵器宝马,读书人有谁会不喜欢上好的笔墨纸砚?
竞赛加上物品珍贵的彩头,有的人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傅五头一个翻身上马,睨了傅慎时一眼,便意气风发地打马前去。
傅三牵着马,走到程似锦跟前,同他耳语了几句,交代他这一局定要赢。
程似锦回他,一定尽力而为。
爷们都上了马儿,今日来了的太太们和小娘子也都坐在凉棚里观摩。
如意不动声色地走到傅慎时身边,福一福身子,小声道:“六爷,您……当真也要参与其中?”
傅慎时瞧都没瞧她,反问道:“有何不可?”
如意犹豫着道:“夫人有交代,今日郑小娘子在,六爷若赢不了砚台,便不必参与。”
对呵,这不是在未婚妻面前自取其辱么。
殷红豆再次语塞,秦氏这是怕傅慎时丢人,还是怕傅慎时给她丢人呢?
真不是所有人配为人母,或许秦氏身在其位有她自己的苦衷,但殷红豆并不能理解她的种种行为。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他正死死地握住扶手,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冷直的线,面色愈发阴郁,不知望向何处的眼眸也似蒙上了一层冰霜。
她走过去挡住如意的视线,不卑不亢道:“姐姐请回吧,我们爷既说了要参加,旁人就不要劝了。”
如意抬起下巴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微微一笑,点着头离开了。
殷红豆跟了傅慎时这么久,别的她不清楚,傅六运筹帷幄的能力她还是见识过几次。
她很确信,傅慎时现在不需要秦氏“善意的提醒”,他需要的是信任。
傅慎时眼睑微抬,幽幽看向站在他左前方的殷红豆,小丫头年纪不大,身量也不多高,身材纤细,迎风而立,袅娜娉婷,还有那么一两分遗世独立的意味在其中。
他挪开视线,手上力道轻了些许,淡然地看向骑射场。
庄子上的管事正替主子们裁判,加上程似锦,一共六位爷骑在马背上,双足踏于马镫,两手勒住缰绳,朝气蓬勃,蓄势待发。
热血有力量的东西,总是格外地吸引人,凉棚里乘凉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都目不转睛。
待管事大喝一声,马匹齐齐奔腾,起初六人都在一条线上,不过几瞬,竟已拉开距离,傅三、傅五和程似锦遥遥领先,三人相互之间追的很紧,个个都拼了命似的往前狂奔。
殷红豆猜道,跑在最前面的三个人里,傅五无非是想以牙还牙,在傅慎时的未婚妻面前让他也难堪一把,而傅三,大抵是想替亲弟弟挽尊。至于程似锦,大概是好胜心非常强。
骑马场不小,全程跑下来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殷红豆瞧着形势稳定,便朝凉棚那边扫了一眼,二房的太太们同自家小姑子坐在一起,大房的两位太太没有小姑子,一起站在郑小娘子身侧,明显是在照顾她。
殷红豆顿觉欣慰,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郑小娘子嫁到长兴侯府若能被公婆妯娌厚待,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种幸运吧。
殷红豆继续看向骑马场,六人都已回程。傅三被甩开,只剩傅五和程似锦齐头并进,几乎不分前后!
殷红豆心头一紧,还没看出来傅五脑子不行,四肢还挺发达,骑马术有些厉害。
二人都发了猛力,程似锦稍稍超前一两步,傅五便立刻追上。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傅五整个身子前倾,几乎贴在马背上——到底是快了程似锦一步,最先冲过了终点线,拿到了第一局的第一名!
一场赛完,几个爷都大汗淋漓,休息了一会子,又催着立刻要去射箭。
时砚推着傅慎时过去,殷红豆快步跟上。
七人射箭,一个人十支,按长幼排序,从傅慎明开始。
因爷们箭射的都很好,开始几个确实相差不大,傅慎明中五,傅二中六,余下的人里,程似锦中了七支,傅五和傅六还没射。
轮到傅五,他拿了箭,站在靶前并未立刻开弓,而是深呼一口气,热身酝酿。
殷红豆也参与过比赛,实则越到后期,心理压力越大,尤其前面的人都表现的很不错的情况下。
不过压力最大的应该还是傅慎时,他若赢了,也就是与傅五平局,若输了,很有可能颜面扫地。
殷红豆站在傅慎时身边,两手攥拳,小脸紧绷,严肃地盯着傅五。
傅慎时姿态慵懒地把玩着手指上的戒指,低声问她:“那么紧张做什么?”
殷红豆低头看他一眼,撇嘴道:“哦!奴婢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咯!”
傅慎时斜她一眼,道:“你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就把你留庄子上。”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不像玩笑话,殷红豆非常识时务地瞪眼鼓起嘴不言。
傅五慎之又慎地射出了七支箭,皆中,已与前面射的最好的程似锦相同,待他拿起第八支箭,挑衅地朝傅慎时这边瞧了一眼。
傅慎时却在低头看着手里的戒指,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傅五生了恼意,第八支箭射偏了,并未命中靶心。
心态失衡,便难得再稳住,傅五后面又失了一箭,总共中了八支箭,他放下弓的时候,傅三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道:“老五,你这超常发挥啊。”
傅五今日胜负欲尤其强,确实是超出平常的水平,而且今日大房的两位爷都故意放了水。
傅慎时并不惧,时砚推他到靶前,他气定神闲地拿起弓,搭上箭,歪着头敛眸,下巴一抬,一箭就射出去了,正中靶心。
殷红豆低声赞叹:“六爷厉害!”
明亮炙热的阳光下,傅慎时冷白的皮肤精致无暇,侧颜线条流畅清俊,他长臂展开,双肩匀实,整个人完美得似平滑细腻的宣纸里走出来的人物,他唇角微翘,接连八支箭,每一支都中,轻松随意,游刃有余,气度不凡。
射箭和读书一样,也需要天赋,傅慎时显然是有天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