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上次发了癫狂,养了几天倒是清醒了些,这回见了秦氏,虽有发狂之兆,到底是让五太太给安抚住了。
秦氏很郑重又小心地告诉潘氏:“铺子兑出去了,兑了一万二千两,加上你说要拿出来的一万两,老二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养病,不要多想,否则老二回来,看见家里这副样子,岂不要伤心?”
潘氏瘦的很厉害,她的眼窝都有些凹陷,双眼微红地看着秦氏,道:“你先把银子拿出来我瞧瞧,我焉知你不是哄我的钱?”
秦氏也不跟现在的潘氏计较,她叫丫鬟拿了银票给潘氏数。
潘氏数清楚了,才舍得将备好的一万两银票交给了秦氏,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二老爷救出来,否则她死也要拉垫背的。
秦氏脸色黑沉,却怕刺激得潘氏发疯说胡话,胡乱应了两句,赶紧从院子里出来了。
秦氏里里外外应付了这么些天,也很有些忍不住了,一出了院子她就忍不住在傅慎明跟前斥了两句,又沉着嘴角道:“家里这种关头,我难道还会昧下银子?我都不知道贴了多少了!”
傅慎明安慰了秦氏两句。
秦氏刚刚宽心一些,一想到潘氏那副样子,便愁眉苦脸道:“怕只怕你二婶还以为我拿她的银子救她丈夫,是在占她便宜!”
这可叫秦氏说对了,潘氏正是这么想的。
秦氏刚从潘氏这里走了,潘氏就跟儿媳妇说:“这才几天说兑铺子就马上兑出去了?怕是大嫂早昧下了银子拿过来哄我!又光明正大地收了铺子,等到将来分家,产业都是他们大房的,我们连毛都分不到一根!”
五太太脸皮薄,听不得粗话,端着药碗,红着脸道:“母亲,你先吃药,不管怎么样,先等家里平静下来再说。”
潘氏的钱都掏空了,她心有不甘,药也不吃了,固执地叫五太太去叫傅五过来。五太太让她先吃药,吃过药再去叫傅五过来说话,潘氏不肯,挥手就打落了药碗,让丫鬟去叫傅二。
丫鬟害怕潘氏,很快就去了,五太太只好叫贴身丫鬟赶紧收拾了地上,又着人命厨房的婆子再熬一碗药送过来。
傅二很快就来了,他左手残废,松松款款地吊在左肩上,和完好无损的右手,有明显的区别。
潘氏一见傅二,又是泪流不止,先是骂过秦氏不提,便叫傅二去查一查,长兴侯府的铺子是怎么兑出去的。
傅二手里也没了银子,二太太的嫁妆攥得紧,他真以为秦氏像潘氏说的那样,昧下银子假装当了铺子,便火急火燎地出去打听。
傅慎明比傅二早一日得到消息,他听管事的说,汪先生就是发财坊里管事的,他的东家姓殷。
秦氏听到“殷”姓有些茫然,道:“这是什么姓?京中怎么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人家?”
傅慎明也疑惑道:“是未曾听过。”
秦氏又拧着眉道:“不过这殷姓,我却是好像在别处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傅慎明就更没听过了,他只道:“若是发财坊的东家要收,估摸着真是财大气粗不缺钱,又急着想收铺子吧。”
秦氏又问:“别的打探过没有?那姓殷的什么来历?”
傅慎明道:“什么来历不知,只听说是很有些手段,我私下里听说,二弟的手,就是送在发财坊里的,不过他自己要去赌,又借债不还,倒怨不得别人。”
开赌场的,哪有不下些重手的?长兴侯府现在可是没精力去对付发财坊了。
秦氏扬了扬下巴怨道:“傅二的手是他活该!他没提到咱们跟前,自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他既不提,且装作不知。”
傅慎明仔细想了想,忽然低声道:“母亲,我听说发财坊的东家好像腿脚不便……”
秦氏心里“咯噔”一下,紧紧地绞着帕子,眯了眯眼,问:“如何不便?”
傅慎明知道秦氏心里想什么,只道:“不是坐轮椅,好像是个瘸子,应该不是六弟。”
秦氏心情很复杂,她的手掌心甚至出冷汗了,还有些发软,她道:“不可能是他,发财坊的事我听你说过了,六郎这几年都没怎么出府,他怎么可能会懂得经营这些。而且这样赚钱的生意,六殿下自己都没做,还会送给傅六做?罢了,既钱都拿到手了,也就先不追究了。”她话头一转,又问:“去督察院那边打听没有?能不能见上你二叔?”
傅慎明道:“打听过了,两万两银子够了。今日还见不了二叔,明日我再去。”
二老爷的事落定了大半,秦氏也就松了口气,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灰墙,不由自主地猜测着,发财坊会不会真的是傅慎时?若是,那傅二的手,岂不是断在傅慎时手上?!
秦氏瞳孔紧缩,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手足相残,傅慎时他不敢罢!他这样做,是要被家法打死的!
她的心情又没法平复了,正出着神,二门上的婆子过来禀了,说傅二出门去了,直到今天才回来。
秦氏问门房婆子:“马房的人说没说他坐马车去哪里了?”
婆子跪在地上答道:“……去不干净的地方了。”
秦氏“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傅二这种人,死到临头才知道痛,这时候去寻花问柳也不奇怪。
可惜秦氏这次猜错了。
长兴侯府兑铺子的事,京城商会的人都知道了,傅二出去一打听就得了消息,说是兑给了发财坊的管事汪先生。
傅二又顺便打听了发财坊东家的身份,便知道了从乔三处透露出来的消息。
乔三上次花三千两买了两个瘦马,求傅慎时替他在六皇子跟前说两句好话,钱花了事儿没办成,自然记仇,他虽不敢胡乱去传“殷栌斗”的身份,但有人跟他打听,他也没瞒着,反正见过“殷栌斗”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殷栌斗”是个瘸子、身边还跟着个貌美丫鬟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外人不清楚,傅二却是一听到这些,就猜到了傅慎时头上,拖着一条残废的手臂气冲冲地回家,先去跟潘氏哭诉,母子俩又一道去了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垂死病中惊坐起,拉着傅二软趴趴的手,抹泪道:“去给我把秦姜燕和傅慎时都叫来!”
与此同时,傅慎时也收到了王先生送进来的信,信是送到王武的手上,二门上的人,去重霄院传了话,王武亲手交到时砚手上才离去。
傅慎时和殷红豆二人见到了信,表情却并不十分凝重,王先生在信上说,最近有人在打听他的身份,乔三透露了一些消息,王文叫他小心应付。
傅慎时很快就写了一封信送去六皇子府,他的信刚送走,老夫人的人也来了,叫他和殷红豆过去问话。
重霄院很少这么热闹过,四个粗使婆子,齐齐地站在廊下,看着丝毫不比强壮的男人软弱。
傅慎时瞧都没瞧这几个人,只淡然地叫时砚和殷红豆随着他一道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第98章
傅慎时领着殷红豆去了老夫人的永寿堂里, 他们到的时候,老夫人的上房里已经坐满了人, 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二人, 还有潘氏和傅二和五太太, 都在这边。
大房和二房的人对坐着, 壁垒分明。
傅慎时的轮椅刚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打了过来, 有愤怒的、疑惑的, 还有怨恨的, 他虚靠着轮椅,双臂分别搁在扶手上, 自然地垂在身侧,他眼眸稍抬,神色从容镇定,同长辈见了礼。
老夫人和潘氏都穿着一身体面的马面裙,却因为近日消瘦厉害, 衣服有些肥大,二人颧骨都有些突出,面相很是刻薄。
二房的几个人见了傅慎时,就像饿狼见了羊,眼睛都红了。
秦氏正要开口说话,老夫人冷冷地扫她一眼, 抢在她前面质问傅慎时:“京城里的发财坊, 可是你开的?!”
傅慎时面色冷淡依旧, 道:“不是。”
殷红豆垂手而立,竖着耳朵听着。
老夫人双手捏得紧紧的,冷哼一声问道:“你还装!谁不知道发财坊的东家腿有疾,身边还带着个貌美丫鬟,不是你和这个丫鬟,是谁!”
她指了一下殷红豆,殷红豆霎时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她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秦氏面色也不大好看,她抬着下巴道:“六郎都说不是他了,老夫人您怎么能逼着他承认!”
傅慎时仿佛无动于衷。
潘氏也眦目指着殷红豆,道:“红豆,你给我说实话,你跟着傅六去庄子上养病的时候,可见过他去赌坊里!”
殷红豆很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六爷从未接触过赌坊等事,六爷只做些正经生意。”
潘氏不信,老夫人也不信,傅二一听殷红豆说话,就沉不住气了,用右手指着她和傅慎时,哭吼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傅六就是记恨我调戏了这贱丫鬟,才打残我的!否则我和那赌坊的老板无冤无仇,人家怎么会做笼子断我的手!祖母,您要给孙儿做主!”
潘氏本就有些疯癫了,傅二一哭,她看着儿子的废手,也跟着伤心起来,让老夫人用法子好好撬开殷红豆的嘴。
老夫人正有此意,她冷眼吩咐道:“把这丫鬟给我拉出去打一百板子,我就不信她不说实话。”
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两个脸色一变,纷纷出口去拦,管他真假,挨了一百个板子还有不说“实话”的人?
殷红豆也往傅慎时身边缩了缩。
傅慎时眯了眯眼,看向身边的丫鬟和婆子,面色阴沉沉地道:“你们动一个试试看。”
下人们还是惧怕傅慎时的,又怕神仙打架,她们遭殃,一时站住不敢动。
潘氏和傅二见不得傅慎时这般张狂,又给傅六继续扣帽子,潘氏还道:“二郎说的不错,老夫人您看看,老六在您面前都这样护着一个丫鬟,他还敢说发财坊不是他开的!”
这话毫无逻辑,傅慎时都没打算和潘氏费口舌。
秦氏也不欲与潘氏说话,只绷着一张脸和老夫人尽量平和地道:“这没影儿的事,您可不能妄下定论,家里正不可开交,大郎还要去狱里见老二,何苦拿这些事闹个不得安宁!您还是好好养身子罢!”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又拿二老爷的事威胁老夫人和潘氏,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心里果真掂量了一番,准备按下不提,潘氏却疯子一样,站起来指着秦氏骂:“你这黑心肝的!拿了我们二房所有的钱,掏走了老夫人的老本,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
五太太拉着潘氏的袖子,拿软话劝她,潘氏这些日经历了人情冷暖,又近乎一无所有,根本就不听儿媳妇的劝,哭着斥责秦氏。
秦氏黑着脸,不好在小辈们面前像个泼妇一样和潘氏吵架。
殷红豆也有些头大……她之前就听丫鬟们说潘氏病的不轻,眼下看来是真的。
傅慎时可没心思听他们废话,他嘴角沉着,朝老夫人道:“您若无事,我就走了。”
老夫人还在犹豫,一听说傅慎时要走,皱着眉就道:“站住!”
傅二也愤怒地攥着拳头道:“傅六,你这死残废是心虚吗?!你别嚣张,我一会儿就让你无话可说!”
殷红豆心里紧紧地揪了一下,两手绞着,咬着一点唇,脸色难看了起来,当初应该把傅二舌头也割了,让他说不了话才对。
傅慎时勾着唇角道:“心虚?我心虚什么?就是我断了你的手臂又如何?”他嗓音微哑地添了一句:“废物。”
秦氏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这两个人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今日还怎么好收场,她慌忙起身,拦在傅慎时身前,同老夫人道:“老二说话太口没遮拦了些!”她又假斥傅慎时:“没做过的事你胡说什么!还不回去给我思过!”
潘氏却跑到老夫人跟前,道:“您听听,他承认了承认了!”
老夫人再问傅慎时:“你这是承认了?”
秦氏立刻转脸瞪着傅慎时:“你还不解释清楚!手足相残的名声,是能乱担的吗!”
傅慎时满不在乎地道:“我说过不是,他们偏不信,既逼着我说是,那就是吧。”
秦氏气得仰倒,傅慎明和姜氏心里发急,傅慎时这是什么回答!
潘氏和傅二咬定了傅慎时承认了。
秦氏怒视傅慎时,道:“你给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个‘不是’!立刻说!”
殷红豆在旁屏息凝神,秦氏强硬地命令傅慎时的场景,出现过无数次了,这一次,傅六忍一忍,事情就会平息下来,可她意外地希望,事情平息不了。
傅慎时抬头望着秦氏,随意安放的双手,忽然握紧了扶手,他脸色冷冷冰冰地道:“是,就是我,是我让人打残了他的手,是我让他和我一样,做一个残废。就是我。”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
殷红豆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尽力地压着翘起来的嘴角。
傅慎时继续用刚才的态度道:“是我又怎么样?以为两万两就能捞出文选司主事了?索性让督察院的从严处理,满门抄斩好了。”
众人面色又是一变,顾不得到底是不是傅慎时干的,老夫人黑着脸问出口:“你什么意思?”
傅慎时抬头看着他们,手上缓缓地转动他贯戴的扳指,直视着老夫人道:“二叔任文选司主事的时候贪了多少,您当真不清楚?收银子的时候痛快,怎么没想到会有抄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