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天净忙着出风头,哪里会有时间搭理你?不过唐人街上有很多好玩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
淮真听出这声音,以为黄文心有事先叫陈贝蒂上楼来取内衣。
以防万一,她仍上前打断两人谈话。
那白人男子回头来,脸上仍带着未散去的愉悦笑容:“请问什么事?”
淮真道,“文心有东西落在你这里了。”
约克“噢”一声,拍拍脑门,推门进房寻了一阵,转身出来,十分贴心的将一条用黑色男士毛巾包裹的东西递给淮真,叹口气,“还好,她一定急坏了。”
陈贝蒂歪歪靠着墙,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觉得十分没趣,转身就走。
淮真谢过约克,转身离开时,听见耳后声响:“嘿,你去哪里?不是要同我多聊一些文心小时候的趣事吗?”
淮真摇摇头。
要提醒文心提防着贝蒂?
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太过于多管闲事。不过在交还胸衣与粗针围巾时,她仍忍不住告知黄文心:“刚才在楼上,我看见约克与你儿时朋友在聊天。”
黄文心笑了一阵,“他在打听我的丑事吧?这个约克。”
从围巾中寻出胸衣,又漫不经心笑道,“谢谢你。”
淮真朝她微笑致意,转身离开。
别人情侣之间的事,大概是不需要她操心的。
抬头一看,八分钟过去。
仰身往长廊一个探头,果不其然,那道门十分守时的打开,然后西泽走出来。
白色衬衫与红色长裤,外罩绀青粗针线衫——什么都是宽松而飘忽,好像身体从衣服里消失了一样灵活自在。若非淮真亲眼见过他赤裸脊背,此刻她一定会觉得他瘦到没有形状;事实竟然正好相反。
跳脱的色彩,在这人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往常穿着森森然的黑白灰色调,总觉得那样才对,才与他完美融合,然后阴冷气质的得以被衣着消减;
但其实他好像本来是透明的,所以才能随心所欲给自己着色。
淮真猜测,今天他心情一定很好。
待他大步走进,淮真询问,“有想要先去的地方吗?”
“我对唐人街没有丝毫了解。”
西泽突然想起什么。
——我这辈子绝不会踏进唐人街半步。
立誓至今不到一个月,持续毁约三次,每一次都为着同一个人,不同理由。
他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就是忍不住想来一看究竟。
“那么你就只好跟着我走了。”淮真说。
西泽看她一眼,顺理成章,不带半点犹豫的跟了上去。
就好像两天前安德烈同他说,“凯瑟琳与黛西这两天想去你那里借宿,方便步行去唐人街。”然后告诉他,“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预订的客栈——最近很热闹,那个女孩在那里做侍应,应该会十分忙碌,所以我请她单独为我这间客房做游客向导。”
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而且竟然在昨夜……
失眠了。
然后更加觉得莫名其妙。
午后太阳正好,从陈设古旧的喧哗客栈一路走进鼎沸人声里头,四周拥挤人群与贩售画片、选票的吆喝声里,那小小绿色身影一路拨开人群,怕拖他后腿似的不时加快步伐。
看见那头发柔软翘起的旋曲发梢,西泽强忍着想轻轻碰一碰的冲动。
陡峭的斜坡上,一个白人小男孩大哭起来,指着远处鲜果档嚷嚷:“我想要菠萝。”
高大威严的白人父亲皱眉告诫:“我和妈妈的建议是——要先吃午餐。”
那小孩不理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赖来。
父亲一脸嫌恶看着儿子,撒开手将他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弟弟站在哭泣的哥哥身旁试图安慰他。
妈妈轻轻将弟弟抱起来,说,“哥哥做错了。不能向他学。”尔后也随着丈夫阔步离去。
周遭华人妇人见状,皱着眉头耳语,“哪有这样做人父母的?”
妇人瘦小伛偻,以棉布绳捆住一个三岁大小孩,背在背上,以拨浪鼓哄着。
小孩道,“阿婆,要吃酱鸭脯。”
妇人立刻答应,“好,阿婆给囝囝买鸭脯喽。”
那年纪相仿的白人小孩坐在地上,见无人理会他,擦擦眼泪,站起身来,寻着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父母亲,快步追了过去。
淮真有些心情复杂,回头询问,“你小时候也这样被父母亲丢开过手吗?”
西泽回神,“家里兄弟太多,人人被迫从很小时候起懂得如何争夺。暴力解决无效的情况下,据理力争比胡搅蛮缠有效得多。”
淮真道,“也会一到二十一岁,便被丢出家门迫使自立?”
“一般来说在西部才会这样,东部人有太多家业要继承。”西泽脸色沉下去,“我倒是希望二十一岁立刻就被扔出去。”
不远处,一名洋妇从婴儿车里艰难拆取出一张脏兮兮黄澄澄的尿布,站在太阳底下、人群当中有些举棋不定。婴儿车内仍在哭闹不止,洋妇四下焦急巡视,一见到人群中着绿色衣服的淮真,立刻两步上前,将她截住,以英文询问:“我看见广告招纸说,路上看到绿色旗袍的女孩或者黄色唐装的少年,可以向她求助。”
淮真驻足点头。
妇女松口气,“请问在哪里丢弃垃圾?”
孩童伴随乳臭味的新鲜排泄物气息迎面而来。
淮真望着华埠街道满地果皮纸屑,与黑乎乎不明固液掺杂在一起,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华埠的垃圾收纳桶并不是特别管用。
稍稍想了想,同她说,“沿着都板街下一个路口,右转,走两百尺,可以看到一家洗衣铺。”
见那妇人神色游移,又补充道,“我想,当垃圾扔掉,还是有些可惜了。五分钱,可以替您立即清洗干净。”
那妇人权衡一阵,点点头,推着婴儿车快步走了。
西泽突然用英文纠正,“我想,不是我下沉。”
过了两秒,她还没搞懂自己哪里没讲对,“i sink?”
“……think.”西泽躬身示范。
淮真学着动作咬舌,“s……think?”
他想了想,又问,“唔该?”(广东话:谢谢。大意问她:谢谢要怎么说)
淮真被这突如其来的英文音标课程惊呆了。
然后开口:“3……3q?”
西泽看她一眼。
淮真慌忙改口,“thank you.”
“garbage, not cabbage, not luggage.”(垃圾,不是卷心菜,不是行李。)
淮真小声道,“我知道他们的分别。”
“我听你讲错起码三次。还是说你不打算在美国讲英文?反正你不在乎,在唐人街,沟通只用广东话,偶尔讲讲德语就够了?”
淮真战战兢兢,“好的。我记住了。”
西泽垂头看她,“你这该死的英文究竟哪里学的?”
淮真:“……”
该死的义务教育,和该死的上辈子是个平翘舌不分的四川人,她有什么办法?
这凶巴巴的严厉相让淮真仿佛回到初高中噩梦一样的物理课堂。以防他再思索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错处,远远望见赌徒之街门口拉起华埠小姐彩旗,淮真立刻对投注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想要去投注一次吗?”
“……不感兴趣。”
淮真从衣袋内摸了半晌,发现旗袍并没有衣袋。
倒是西泽递过来一枚五十美分。
她接过来。
在街对面研究半天告示牌:“华人男孩觉得这三个很美,白人老头觉得这两个很美。”
“你觉得呢?”
“这一个angela zang气质很好, 但我觉得喜欢她的男性不一定会很多,而女性很少会来参与投注。”淮真想了想,抬头问,“你觉得呢?”
一个男人像探听好了什么消息似的,“买朱莉儿!”
店主懒洋洋道,“朱莉儿一赔十,和伍文芳持平。”
男人道,“刚才有个白鬼阔人买了五千美金,选朱莉夺得皇后桂冠。”
突然一群华人男人从隔壁赌场一涌而上。
淮真哗然,“这是什么资本手段?”
西泽笑了,“投你喜欢的就好。”
淮真叹息,有效资源掌握在极少部分人手里,我等屁民也只能凑个热闹图个开心罢了。
忽而大批男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几间选美皇后投注的赌场门面围个水泄不通。
淮真摊开手心,西泽顺势顺走那五十美分,轻松拨开人群。
“哪一个?”老板问。
“angela zang。”
众人大声哄笑。
“五十美分。”西泽面不改色,尔后两只夹着两页薄薄二十五分抽奖单,穿过人群走出来。
淮真鼓掌。
再往前走一点,不知不觉已走到过街门楼。
人群从远处停靠的缆车、宽阔马路上停泊的汽车中走出来,不断的涌入这道路狭小逼仄的唐人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