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有点担心是他家里的事,他现在不愿意讲,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她说好,又问他,“有什么我可以帮到的吗?”
他想了想,说,“一份公立医院健康检查表——明天会用得到。华人医院就在餐厅不会很远,她会带你去。”
她点点头。
华盛顿广场离唐人街并不太远,尚未到午间时分,那条著名的百老汇大街车流也不算得拥堵。西泽一直没有讲话,微微皱着眉头,大抵在思索,或是在为难什么;淮真也没有吵他,兀自数着街边高楼上悬挂着的密密麻麻的霓虹广告牌:每隔五分钟会有一家automat商店,她一开始总会自动对号入座为取款机(geldautomat);可口可乐广告牌并不是只有时代广场才最醒目,见多几次,她会有一种想买上一打一年份的可口可乐糖浆,回三藩市赠给包括惠老头以及洪六爷在内的一干朋友;纽约的女郎们都不太怕冷,在这天气里,呢大衣下光着条腿,踩着靴子健步如飞;街上行人不少,却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其中并没有那种在超级英雄动画,或者黑手党电影里常见的哥谭布式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小扒手们,不过也可能只存在于下东区。
从grand大街开始,渐渐露出色彩明快、雕了双龙戏珠的牌楼屋脊。三藩市唐人街的居民,有去东岸旅行过的,回来说起纽约唐人街,都是:“街道阔,因为常闹枪击,是给人逃命修的宽阔大路。”
白人说起这里,“纽约唐人街的臭,在百老汇都能闻到。第一次来纽约找唐人街,无需问路,闻着味去就行。”
实地见到,淮真觉得实在太夸张了。脏与臭算不上,只稍显的不够清洁罢了,毕竟市政雨水与污水通道可都没有接到这里,要维持与市区一致的水准实在是为难唐人街居民。若说这里和中国之外第一大埠——她的第二故乡——三藩市唐人街有什么区别,除了异域风情的牌楼,这里其实与纽约市区并无太大区别。这里是纽约华埠,看上去也是属于大都会的;三藩市唐人街局促、拥挤,街坊四邻都讲着一口四邑或者福州乡音,更像是个城中村。
纽约唐人街比旧金山华埠的好处是停车方便,无需将车停在萨克拉门托街再步行前往蔓延的窄巷。西泽将车驶入坚尼街,在一家唐人街相当典型的“午餐四菜一汤只要1.5美金”的快餐门外停下。店没有名字,一个黄色招牌上用大红的英文与中文各写一遍“四菜一汤,5- bination lunch box buffet”,连菜单都省了,实在一目了然。
这里背靠小意大利,紧挨下曼哈顿的金融区,结构和旧金山相似,因此中午也有许多省检的白领前来吃中式午餐。有个系了围裙的华人女孩,埋头在收银柜台后核对账单;长而深的店铺,整齐的桌椅左右靠墙摆着,一直延伸到快餐店深处;走道尽头的脚凳上坐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穿着发黄的衫子,外罩一件黑蓝的大袄子,翘着二郎腿,一只破烂黑色布鞋挂在脚尖上晃晃悠悠。男人歪着脑袋,红光满面的读着一本和淮真那本《延音号》印刷质量有的一拼盗印书。她猜测那大抵也是本小黄书。
西泽带淮真走进店,对柜台后那女孩试探着问,“tini jyu?”
女孩从柜台后头抬起头看了眼西泽,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你是……tse的朋友?”
他自我介绍说,“西泽。”而后又往侧一让,让淮真站在他身旁。他接着对柜台后头的华人女孩说,“很抱歉,除了tse,我实在不认识别的华人。”
她笑一笑,说,“电话里我都听说了。放心交给我吧。”
西泽对她说谢谢。
西泽躬身,扶着淮真肩膀,认真的说,“就在这里等我。”
淮真点点头,说好。
他不再多话,与柜台后的女孩点一点头,大步离开快餐店大门。
西泽前脚刚才走没多时,店铺深处那个中年男人突然阴阳怪气的说,“美棠又同鬼佬拍拖啦。”
美棠显是见怪不怪:“系朋友,冇喺拍拖。”
男人又说,“中国佬唔钟意同鬼佬拍拖嘅女仔啦。”
美棠微微皱眉,声量微微提高了一些,“都话咗,冇喺拍拖!”
店里用餐的白人,虽听不懂广东话,却也都知道快餐店两个华人将要吵起来了,纷纷抬起头来,屏住呼吸,等着看场异域情调的哑剧。
男人像听不懂她说话似的,优哉游哉的说,“拍拖英国唐人,又拍拖番鬼佬……冇人会娶水兵妹的啦。”
水兵妹这词是从香港传过来的。起初是用来戏谑九龙半岛上同下级水兵勾搭的姑娘,这些姑娘通常是楼凤妓女,也有一些舞女。这个词发展到最后,连带与非中国人交往的女孩也会被骂作“水兵妹”。这是个相当侮辱女孩的词。
她对快餐店内的男人说,“佢系我男朋友。”
男人撇撇嘴,轻蔑的哼笑一声,“唯有嫁佢啦,佢娶你呀?非处女,唐人唔娶。”
淮真还想接话,那女孩解下围裙,从柜台后大步走出来,将淮真带到门口。
她平复了一阵呼吸,苦笑着说,“很抱歉,我舅舅就这样。”
淮真说,“没事的,唐人街老一辈人大都很古板。”
美棠显是有被她讲的话安慰到,问她,“你从大埠来?”
她说是。
美棠笑了,“余美棠。”
她慌忙伸手同她握了握,“季淮真。”
她接着说,“你认识zoe吗?”
淮真摇头,“我常听人提起,但从没见过。他以前是你男朋友吗?”
美棠说,“好些年前了,那时我跟你差不多年纪。”
“后来呢?”
“他家庭背景很复杂,唐人街所有人都说他有个卖国贼父亲,所以家中长辈明令禁止……本身我也不太懂恋爱是怎么回事,觉得实在太难,就放弃了。”
“真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他后来回去,如今也已经成婚,有陪伴一生的妻子。相信他过得很幸福。”
讲完这番话,美棠友善地笑起来,露出整齐贝齿与梨涡,笑容明媚得淮真一瞬间有点眩晕。
她问,“听说是要去公立医院开身体检查表?”
淮真说是的。
美棠又有点疑惑,“身体检查表,用来做什么?”
淮真笑了,“明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好像会用到。”
“六所大学联盟的——我想起来了!我有听说过你,只是没见过真容。”她想了想,“趁着现在中华医院人并不太多,我们先过去。吃过午饭没?”
淮真说午餐什么时候吃都可以。
美棠说,“那我们先去医院,然后我带你去吃七福茶餐厅。”
淮真说,“家里的快餐店呢?”
美棠往店子里瞪了一眼,“今天苦力不想看人颜色,乐得罢工!”
数十天汉堡三明治吃了一路,她的中国胃实在有些消受不来。许多天来,她唯一愿望就是吃一顿中餐,甚至左宗棠鸡都好,但她没敢告诉西泽,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有点矫情。
那个瞬间,她莫名想起密西西比河畔旅店那名壮汉吃的晚餐,枫糖薄饼……是枫叶国小吃吗?
但是她并不十分确定。盎格鲁萨克逊国的人们,会不会在离开国家以后,也想念被人们称为黑暗料理的家乡食物?
西泽并不知道他所遇到的意外,能不能称之为麻烦。
那名拉丁语系朋友菲利普找出他事先备好的入场券致电给协会主办,确认他们已经在邀请名单上加上了两个捏造的名字。菲利普答应第二天会带他们进入会场,但前提是他们需要在所有人之前先进入会场。菲利普是他朋友中为数不多尽管出没社交圈,却懂得保守秘密、口风很紧的朋友,唯一缺点是,他也出生在一个拥护共和党保守派的家庭,这也是当初西泽和这曼哈顿著名nerd能交上朋友的原因之一。
政党分子往往都是激进主义,就像当初他直接将淮真从安德烈盥洗室拎出来一样。也因此,他原本并不打算告诉菲利普,想等到明天到达会场再向他摊牌,倘若菲利普当场大喊大叫,最坏的情况下他会带着淮真硬闯。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不想让淮真为难,也不想辜负朋友的信任。
于是在这个短暂见面的最后,西泽问他,你的意愿是否也包括将一名华人带入会场。
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几乎也做好了被菲利普扔到马路上去的准备。
菲利普相当困惑的看他一眼,觉得这一幕实在是every dog has its day,而他面前的西泽正是那只不断刷新自己人生底线,终于狠狠打了自己俊脸的狗。
不等菲利普愤怒或讥讽的驳回他的请求,西泽相当诚恳的说,“倘若失去你,我们几乎会失去唯一能和平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们实在很需要你的帮助。”
菲利普沉默了半晌,突然挑了挑眉,抓住那个关键词:“we?who”
他说,“my girl.”
菲利普干笑了几声。
西泽接着说,“我保证你会喜欢她。”
菲利普挑挑眉,说,“像女孩们喜欢那个英国唐人tse一样?”
西泽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菲利普这么讲就是答应他了。
于是西泽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说,“菲利普,你要是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时,行为有多恶劣,你就会明白自己有多棒。”
菲利普思索了一阵,嗯哼一声,用那种几乎不让人听到的声音喃喃道,so she is a she.
过了会儿他又说,“不过假如有人发现,我会拒绝为你们做进一步保障,同时拒绝承认认识你们。”
西泽说,“当然,我们会撇清与你之间的所有干系。”
两人谈到这里算是基本达成协议。
起初一切都好。
他急于离开这个单身汉的公寓去见她的女孩。他与她约定的时间是两小时,因为离开菲利普之后,他还有一件相当要紧的事要做。阿瑟在花旗银行的保险柜有两把钥匙,一把在银行经理人那里,一把由阿瑟自己保管。和露辛德谈话后,离开长岛之前的一天,他曾将自己的一些紧要的物件打包起来,委托汤普森替他找了个纽约城市银行的保险柜随意存放起来。
说实在的,汤普森是个相当难懂的人,至今为止,他都不能确认,假如他,哈罗德与阿瑟有朝一日反目成仇,汤普森这个人物究竟会选择偏帮谁。一开始他认为一定会是阿瑟,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可能搞错了,尤其是在他身份卡被没收以后,他有些惊讶的发现,汤普森竟然对哈罗德如此忠心耿耿。
汤普森做事效率极高,从不说无意义的话。临走那天他告诉自己“钥匙是红铜的”,那么他一定有办法将这把钥匙跟自己联系起来。保险柜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地方。
他现在要去做的,正是这件事。
在他离开前,菲利普却突然叫住他,问,“你是不是要去花旗银行?”
他站定脚步,问他,“你怎么知道?”
以他对阿瑟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将离开家的事公之于众,相反,他还会设法将这件事尽可能长久的掩藏起来,决不允许走漏半点风声。
那么菲利普这个全曼哈顿最不擅长社交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件事?
菲利普接着说,“哈罗德先生来找过我一次。他告诉我,假如你回到纽约来找我,请让我务必问清楚你是不是要去花旗银行开保险箱。如果是,在这之前,他希望能与你谈谈。”
第124章 哥谭市4
他上中学第一年就认识菲利普。菲利普对他而言算不上挚友,顶多比点头之交再多上一丁点交情。
菲利普是个书呆子,也是个典型英国学院派,在人际交往上将消极、保守与被动发挥到淋漓尽致。西泽有那么两年曾有着记录秘密日记的习惯——十四岁躁动年轻人,正处在对一切未知事物的好奇巅峰,往往有太多情绪化的东西想要宣泄。可是在穆伦伯格,没有人会倾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讲这一类无聊的废话。
菲利普曾做过在他一年校舍舍友,这个怪人成为西泽十四日记本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人。他在这个人身上使用过许多无数尖酸刻薄的形容词,但他觉得最切合实际的一条是:一旦有私密新闻出现,在曼哈顿上东区时常参加那些所谓的奢侈沙龙与派对的年轻人当中,菲利普绝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如果有什么秘闻连他也听说了,那么这个消息一定早已无人不知。
他确信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在纽约社交圈成为笑柄,又或者阿瑟将这件事处理的很隐秘。
哈罗德又是透过什么方式,知道他头一个会来求助菲利普?
直至在花旗银行那间私密性很高的小小咖啡室里见到哈罗德,他确定这么多年都小看了自己的父亲。
他是阿瑟亲手带大的。对阿瑟来说,哈罗德是个犯了过错的儿子,是家庭的耻辱,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教养下一代的。作为父亲,哈罗德对他的思想的影响甚至没有教父来得多。而他的一应饮食起居,也全由汤普森照管。
对于他的成长中的一切,哈罗德完全束手无策,无从参与。这些年,他与他的父子关系一直相当疏离淡薄。偶尔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出几分钟,他们两人中一人一定会有一个受不了这种长久的尴尬与沉默,找出各种借口抽身离开。
大部分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哈罗德,都是一个懦弱苍白、沉默寡言的形象。
这个家庭看起来并不像他们表面上那样和平,惯常的伪善面孔是所有人最好的伪装。这副皮面之下,人们看起来很公平,可以与任何人若无其事优雅笑谈;可这个家庭,对金钱、权利、继承权与话语权有无上崇拜,他们通过这一切,在彼此之间分出了层层森严的等级。
私底下,人们说起哈罗德,总会形容他为:那个男人。
而后所有人都像收到了彼此暗示似的,低头窃笑。“那个懦夫,你看看他多蠢,他对阿瑟低声下气,却从来得不到他半分好脸色。他甚至比不上那个家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