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慎忽地抬手,粗砺指腹划过莹白细腻的耳侧,此种动作堪称孟浪无礼,卓琏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子,拧眉问:“小叔,你这是在做什么?”
“大嫂莫要误会,刚才你脸颊边上趴了只蜈蚣,明明是数九寒天,没想到这样的虫豸还未断绝。”青年伸手指着泥地,果然有一条小虫在上面蠕动。
卓琏心头怀疑霎时间消失无踪,抬手拍了拍额际,只觉得自己惯爱胡思乱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妇人而已,哪配得上让未来的镇国公扯谎?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小叔回房歇息吧。”话落,她端了一盆热水往屋里走,洗漱后便睡下了。
桓慎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摩挲着指腹,那种光洁柔软的触感极为特别,如同上好的丝绸,又似香醇的酥酪。定了定心神,他紧盯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并没有在卓氏颊边发现人.皮面具的痕迹。
桓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要是卓氏悄无声息地被掉了包,自己跟母亲绝不会一无所觉,思索了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作罢。
前天晚上饮了不少酒水,卓琏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很快便穿戴整齐,手里提着先前准备的糕点酒水,径直往小院儿的方向走去,给瞿氏瞿易拜年。
脚下踩着厚厚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脑海中浮现出丹绫那张脸。此女五官精致,眉眼处透着淡淡愁绪,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这样的姑娘早在民国时卓琏就见了不少,模样虽大致相同,但性情却堪称南辕北辙。只希望是她多想了,丹绫与卓家无关,跟着瞿易回来仅是碰巧而已。
站在小院儿前,卓琏抬手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板被人从内打开,瞿易低着头,神情带着丝丝尴尬,像是不敢跟她对视一般。
缓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琏娘来的真早,母亲就在房中,快进来吧。”
卓琏缓缓点头,只当没发现瞿易的异常,跟在他身后往堂屋走,甫一掀开帘子,便发现了站在柜前,手足无措的女子。
昨天应是丹绫被逐出家门的第一日,否则她身上也不会穿着质地轻薄的绸衣,美则美矣,却挡不住寒风,仅能呆在烧着炭盆的温室中,如若不然的话,便会被冻得四肢僵硬,通体麻木。
一看见卓琏,她像是吓着了,消瘦双肩轻轻瑟缩,眸中隐含水光,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瞿易。
“绫儿莫要害怕,这是琏娘,也是我的义妹,不会伤害你的。”男子大阔步走到丹绫跟前,压低了声音安抚着,语气极为温和。
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卓琏也算是知情知趣,察觉到自己不该呆在此处,索性转身去了厨房,洗了手,帮瞿氏打打下手。她厨艺只是寻常,但刀工却不错,将猪里脊肉切成细丝,用生抽、料酒等调料拌匀,等瞿氏将鱼汤炖上后,才在烧热的锅里倒入凉油,把食材倒进去翻炒。
清早起的有些晚了,她饿着肚子赶过来,这会儿闻到了菜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腹部,嘴里不断分泌出唾液。
瞿氏回过头,将女儿的神情收入眼底,紧抿的唇角微微上翘,“再等一会儿便能用饭了,别着急。”
“我不急。”
忙了整整半了时辰,瞿氏终于准备好了饭食,她看着对面的堂屋,忍不住叹了口气,“琏娘,丹绫现下住在家里,也不知该如何安置。”
“刚才女儿瞧了一眼,义兄对丹绫小姐万分关切,说不定是想娶人家过门,毕竟他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动了心思也无可厚非,不能强行阻拦。”
想起丹绫进门时的一身打扮,瞿氏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瞿家败落以前,好歹也算是汴州城的富户,家里有几个姨娘,都是那副姿容娇艳、气质柔弱的德行,此种女子最会讨人喜欢,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真心,要是易儿被姣好皮囊蒙蔽了双眼,做下了糊涂事,这可如何是好?
母女俩端着碗碟往屋里走,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丹绫怯怯抬头,巴掌小脸儿显得格外柔弱。
也不知瞿易究竟说了什么,丹绫竟一反常态,主动上前帮忙,不过看着她烫红的指尖,卓琏赶忙将东西抢过来,免得她伤了手。
在饭桌上,瞿易频频给丹绫夹菜,这副关怀备至的神情让卓琏大开眼界,同时也觉得奇怪,要是这人早就对幼年玩伴生出情意,在原先的话本里,为何还会迎娶白氏为妻?
怀着这样的疑惑,卓琏从瞿家回了酒坊,将配制好的神仙酒送到客栈中。
俞先生坐在桌前,一边捏着胡子一边道:“小老板,你酿酒的手艺真是没得挑,无论是药酒还是清酒,都与众不同,让人尝过便难以忘怀。”
“您身患痹症,应当减少饮酒的次数,否则病症发作的次数恐怕会更加频繁。”卓琏面色严肃道。
“老朽也知道贪杯对身体有害,但店里的佳酿味道太美,实在割舍不下,便喝得多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俞先生满脸陶醉,咂咂嘴说:“过几日光禄寺少卿会经过汴州,寻访美酒带回宫里,要是能被他们挑中,桓家酒的身价定会翻上百倍。”
光禄寺下的良酝署主管酿酒,许多老师傅做梦都想得到他们的承认。
但卓琏看过了话本,知晓同光禄寺少卿一道来到汴州的,正是当朝的七皇子。此时此刻,七皇子虽不清楚樊竹君是女儿身,但他俩几次同生共死,早就将女主视为至交好友,在她的引荐下,对卓家酒坊青睐备至,又怎会看得上旁人?
“多谢俞先生美意,桓家拿得出手的只有清无底和金波,神仙酒药性颇重,普通人不宜饮用,争抢这个没甚意思,还不如好生造酒。”
俞先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卓氏竟会如此糊涂,连光禄寺少卿也不在乎。须知,由这帮人寻获的美酒,最后会送到德弘帝跟前,要是圣上满意的话,桓家酒说不定会成为御酒,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小老板,有些机会错过了,就算你再是后悔也没有半点用处。”俞先生轻叩桌面,意有所指道。
卓琏确实想振兴桓家酒坊,但她心里却明白的很,比起女扮男装的樊竹君,一直韬光养晦的七皇子城府更深,他想要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不成的。如今为了生死之交的颜面扶持卓家,若自己碍了他的眼、挡了他的路,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想而知。
*
鹤鸣阁。
清俊男子坐在木椅上出神,耳畔突然听到一声轻响,她抬起头来,看着容貌俊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的青年,当即大喜过望。
“七哥,我在汴州等了好几个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到了。”樊竹君走上前,挽着青年的胳膊,将人按在桌边,“卓家酒楼在城里颇有名气,不止厨子手艺高超,佳酿也令人赞不绝口。”
七皇子把玩着做工精致的杯盏,似笑非笑问:“真有这么好?”
“我的眼光你还信不过吗?这里的清风啸做到了清光滑辣,口感醇美,挑不出半分瑕疵,就连宫里的御酒、”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樊竹君以手抵唇,轻咳几声,用来掩饰尴尬。
七皇子眼神略微闪烁,“樊兄竟喝过宫中御酒?”
“我这种身份哪能喝过御酒?刚才不过是胡诌的,七哥莫要见怪。”樊竹君不想暴露身份,讪笑着打了个哈哈,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我与卓家是远房亲戚,也知道他们酿酒有多认真,奔走全国各地寻找古方,谋求创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才多说了几句。”
听到这话,七皇子心里有了计较,上回他被贼人追杀,多亏了樊兄才能保住一条性命。此等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光禄寺下属的良酝署本就掌管数座酒坊,多上一座也不妨事。
第37章
黄酒与清酒的分别并不算大, 但凡酿制时间偏长、色泽偏深的酒水,都能称为黄酒。
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酒水长时间存放,与空气中的秽物接触, 很容易导致酸变, 到时候做不出品相极佳的美酒, 反而会酿出来一瓮又涩又酸的老醋;且投料时必须牢牢把握好曲饼的分量,曲力足则味浓, 但过重则味苦, 要不是卓琏酿了近二十年的酒, 恐怕都摸不准合适的比例。
因此, 她最在意的东西并不是方子,而是多年以来形成的投料准度, 以及时不时喷涌而发的灵感。
早在酿造第一批清无底时,卓琏就留了个心眼, 就算店里生意极佳, 仍有一批酒水没有拿到前堂,继续放在瓮中,未曾经过收酒、煮酒等步骤,每日不断发酵,三不五时往里面投料。如此精心地伺候着,在酒库最深处藏了将近半年,若是再酿不出黄酒的话, 只能说明她的手艺退步了。
甄琳手里端着油灯,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小手微微颤抖,却竭力镇定下来,免得将油灯打翻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卓姐姐,琳儿记得你先前说过,最里面的酒不能动,难道现在酿好了?”小姑娘眯眼觑着前方的陶瓮,有些好奇地问。
“等看过后才能知晓。”
站在大瓮边上,卓琏伸手将封口的盖子掀开,秀挺鼻尖凑上前,一抽一抽的轻轻嗅闻,有股浓郁辛辣的酒香往鼻子里钻,不带半点酸意,让她不由松了口气。
“去把福叔他们喊过来,咱们一起收酒。”
一个人根本抬不动沉甸甸地陶瓮,卓琏很清楚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她虽不愿麻烦旁人,却也不会自找麻烦。
甄琳不断点头,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有些着急的缘故,她连油灯都给带走了,酒库里霎时间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细致脊背抵着陶瓮,淡淡凉意透过小袄往皮肉里钻,卓琏下意识环抱双臂,略微瑟缩了下,忽听身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冷吗?”
卓琏猛地回过头,发现有个人影就站在不远处,她怔愣片刻,不清楚桓慎是何时进到酒库的,缓了缓神才开口:“小叔向来对酿酒没什么兴趣,今日怎么一反常态,来到库房了?”
桓慎双眼早就适应了黑暗,他五感比常人敏锐许多,如同山林中矫健的猛兽,信步走到近前,近到什么程度呢?只要他一低头,下颚就能碰到女子的发顶。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卓琏只觉得周遭的气息渐渐变得诡异,不知为何,她心跳突然加快不少,轻咳两下,刚准备找个话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便听到阵阵脚步声接近库房,显然是福叔他们来了。
门板被人从外推开,积雪反射的光线涌入房中,她这才发现桓慎站在自己身侧,怪不得刚才涌起阵阵心悸之感,她这小叔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杀过人、沾过血,气势自然与普通百姓不同。
福叔看到桓慎,憨厚面庞上露出一丝诧异,笑呵呵道:“二少爷也在,那再好不过了,这陶瓮极重,两个人抬都吃力的很,你天生神力,正好能帮我们一把。”
趁着交谈的档口,卓琏走到门外,暖融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库房中的阴冷寒意。此时桓芸也走到边上,小脑袋埋在她怀里,胳膊搂住女人的腰肢,可劲儿蹭着。
“嫂嫂,反正铺子还没开张,你能带我出去逛逛吗?”
一旁的甄琳听到这话,眼底露出几分羡慕,却不敢提出同样的要求。虽然赫连老爷得了马上风,暴毙身亡,但甄家就住在汴州城附近,若是让以前的亲戚邻居认出了自己,甄父肯定会强行闯到酒坊中,把她带回去。
想到自己要被送到一个年岁颇大、举止龌龊的老男人手中,甄琳胃里就一阵翻涌,不止是害怕,更多的是浓到化不开的厌恶。
卓琏哪能猜不出甄琳的想法?小姑娘年纪轻轻就非常懂事,每天住在酒坊,力所能及的活计她全都做了,因为识字的缘故,闲暇时还会带着芸娘一同念书,卓琏全都看在眼里,哪有不心疼她的道理?
“你们俩换上衣裳,等收酒过后,咱们一起去。”
甄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颤颤问:“卓姐姐,我能出门吗?”
“无妨,只要戴着帷帽,再用巾子掩住面颊即可,就算面纱被冷风吹开,也看不真切,若有人问起,便说生疮了不能吹风,想必也没人会多问。”
周朝的风气虽不算严苛,却也有那等讲究规矩的闺秀,每逢出门,必定要用面纱遮挡容貌,卓琏在汴州城看到过不少,因此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福叔好歹也在店里呆了数十年,收酒的步骤并不算难,他自己便能处理好,岂料刚将酒水倒在压槽中,他浑身僵硬,忍不住低叫一声。
“怎么了?”桓慎皱眉发问。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伴随着浓郁的酒香,比先前的清无底还要醇厚,不必亲自尝到滋味儿,只凭联想,都能猜到这酒水的品质究竟有多上乘。
桓慎虽不会酿酒,但他跟在三皇子身边,也是有见识的,霎时间反应过来,喃喃道:“这酒的颜色……”
压槽中的酒水并不像清无底那般,是竹叶似的浅绿,而呈现出琥珀一般的金黄,极为耀目,极为晃眼。福叔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将陶瓮放稳,方才回过神去,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嘶声问:“琏娘,酿酒的时候,我记得里面没加药材啊?且投料的方子跟清无底一模一样,为何会变成这样?”
卓琏站在压槽旁边,绯红唇瓣勾起一抹笑,“煨开琥珀明黄色,散作蔷薇细软香,这黄酒的配方虽与清无底相近,但投料的比例、发酵的时间却不太相似,如此才会产生两种不同的酒水,就叫它琥珀光,如何?”
众人自然不会提出异议,最初的惊讶褪去后,福叔也不敢耽搁,急忙将压板放到槽箱上,再以捣衣石碾压。
收酒是力气活儿,卓琏也插不上手,她将两个小姑娘带到卧房中,换上了年前裁制的新衣,每人都戴起帷帽,这样一来,甄琳便不那么显眼了。
习武之人血气旺盛,即便半空中有细碎雪花飘落,桓慎也不觉得寒凉,他站在院里默默等待,隔着一层窗板,都能清晰地听到屋中传来的欢声笑语,女人嗓音偏柔,但说话时却爽脆利落。
很特别。
卓琏迈过门槛,甫一看见站在前头的青年,杏眸中透出浅淡疑惑,“小叔为何不回房?这里忒冷了些,过几日你就要启程了,若是染上风寒,哪里能熬得住旅途奔波?”
感受到女子疏离的态度,桓慎没来由地有些发堵,低声道,“年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贼人亦不在少数,我跟你们一同出去,免得遇到危险。”
闻得此言,卓琏缓缓颔首,将面纱放下,倒是挡住了部分寒风,桓芸甄琳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桓慎则落后几步,跟着她们往前走。
没等迈过门槛,桓芸还回过头来,小声叮咛着,“待会儿二哥可别跟我们走散了,嫂嫂带了不少银两,能买好多吃食……”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入耳中,卓琏神情越发温和。
今天正是初七,道路两侧的店铺都已经开张,按说酒坊也该如此,偏偏桓母觉得儿媳太过辛苦,便拍板决定,等到十五再营业。
许多被馋虫勾动的老客隔三岔五便会来到酒坊外瞧上一眼,发现门板上贴了这样的告示,一个两个捶胸顿足,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早知道桓家酒会休息这么长时日,当初就该多买些金波和清无底,放在家中存着,也好过现在馋得心慌。
数月未曾在外走动,甄琳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那些叫卖的小贩虽普普通通,但看在她眼里却别有几分趣味,有时还会驻足在原地愣神,若不是卓姐姐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怕早就被人群冲开了。
卓家世代酿酒,家大业大,手下除了酒坊、酒楼以外,还在汴州开了数家酒肆。由于分布颇广的缘故,很容易就能碰上。
经过挂着青色酒旗的店家时,桓芸眼尖,看到里面的场景,小嘴儿微张,呐呐道:“嫂子,那些女子的腹部、胳膊全都露出来了,不冷吗?咦,她们长得也不太一样,轮廓略深、”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大掌从后而来,隔着帷帽捂住了妹妹的口鼻,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那些都是胡姬,离着她们远些,可记住了?”
酒肆中的胡姬明面上是侍者,但暗地里却与不少客人燕好,与勾栏中做皮肉生意的妓.女没有任何区别。她们吸引的客人越多,老板给的赏钱就越丰厚,这些背井离乡的女子无依无靠,生活不易,便只能似散着浓烈香气的肉骨头一般,以美色做为诱饵,吸引鱼儿上钩。
作者有话要说: 煨开琥珀明黄色,散作蔷薇细软香——刘秉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