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储君想要举国大动这件事,借长庆公主府这事将‘一夫一妻’定进律法,彻底将后院人’这个积弊隐患清理干净,”赵澈撇开脸,“这事阻力会极大,因为宗室、勋贵之家私纳后院人几成风气,他们必定会联手反弹。”
长庆公主府那两条人命是彻底根除这痼疾的引子,但要想彻底震慑住之后的场面,完成立朝来首次增补修订律法的革新之举,拿来开刀的对象必须要有足够分量。
“所以你们要将事情闹大,”徐静书神情滞了滞,“虽出了两条人命很沉重,可若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对举国上下都不是坏事。先前储君说……你似乎在怕什么?”
“因为,要连我父王一起动。”
世事轮回不过如此,每代人经历不同,看待世间的眼光自然不同。所以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相互之间在行事与观念上都会有难以逾越的壁垒。
即便只寻常大户人家的年轻辈想要改变家中某些陈腐,大都不可避免要与上一辈激烈角力争得主事权,否则一切都是空想空谈。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赵姓。
以储君为首的赵家年轻一辈想要彻底清除陈腐积弊,第一步自就是将挡在前面维护陈腐陋俗的上一辈拉下来,否则所有变革都是空想。
而上一辈大都习惯甚至得利于那些陈腐规则,自不会轻易接受年轻人的破旧立新。
有些明争暗斗根本无法避免。
“你是担心,我会因为你对付自己亲生父亲,就觉你很可怕?”
“嗯,”赵澈以掌覆住她的眼,指尖轻颤,“若到了逼不得已时,有些手段大概不会太光彩……”
他并不介意任何人见识到自己另外一面,唯独徐静书。
若是有可能,他多么希望自己在这个小姑娘眼里,永远都是最初相识时那个温柔纯明的少年。
“无论往后你听到什么,你可不可以……”
眼睛被他的大掌遮住,徐静书轻而易举地听出了他嗓音里不安的轻颤。
“可不可以,不要因此就害怕我。”
徐静书拉下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让他能清楚看到自己弯弯的笑眼。
“所以你今日故意打扮成桃花精的模样,其实是……美人计?”
赵澈屏住呼吸,仔仔细细端详她的神情,不敢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恐惧,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不认同。
那甜滋滋的笑脸花儿一样,在阳光里流转着如蜜如缎的光华。
她没有承诺什么,只用这样无伪的笑容回他:他即将要做的事,她都懂。不会因此觉得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也不会因此嫌他、怕他。
甚至,她眼里倒映出的那个赵澈,更加的美好了几分。她在以他为傲,她知道他所有的好。
赵澈轻轻闭上眼,长睫如疲惫多时终于寻到归依的蝶,柔软轻垂。
“徐静书,我先时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这样笑。”
“这样笑怎么了?”徐静书疑惑眨眼。
他徐徐扬睫,抬手轻抵了她的肩,将她压在了樱桃树上。
打定主意来使美男计的桃花精唇畔微扬,嗓音里带了如释重负的轻沙,笑喃沉嗓贴着她的耳廓,如一把粗粝糖砂无形拈红了她柔嫩的耳珠。
“太甜了,会被吃掉的。”
第六十八章
故意雕琢好来迷惑人心的顶好颜色,因心底悸动而沉柔轻沙的动听嗓音, 还有那漂亮星眸里烫人的含笑光芒, 所有一切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引诱”。
徐静书秀面赧然红透,极不争气地偷偷咽了咽口水, 却还是伸出颤颤的纤细食指,戳在他的左肩窝上抵住。
“你离、离我远些。”
她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这里是储君府的后花园, 怎么会缺了“围观者”?
先前两人上这种了樱桃树的小坡来时,沿路小径上就有不下五名侍者。而且徐静书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储君的后花园没有暗卫。
“哎,我的美人计竟失败了。”赵澈不动如山, 故作沮丧地叹了口气, 垂眸望着她的眼神简直遗憾又委屈。
为了索讨一个亲吻, 竟还卖起惨来?真是世风日下哟。徐静书轻垂了眼帘不再看他,却还是没忍住软乎乎笑出声。
赧然间, 她戳在他肩窝上的手指稍稍使了点力:“我饿了。”
“我也……饿。”赵澈望着面前垂着脑袋不敢看人的小姑娘, 意有所指地笑哼。
这可在储君的地盘上呢, 就算他敢在这么多双眼睛前豁出脸面去发疯, 她却没胆子陪他疯。徐静书怕他真要坚持“这样那样”, 赶忙抬起红脸,可怜兮兮觑向他,嘟囔求饶:“不要闹了嘛。”
湿漉漉的乌润明眸, 如浓稠蜜浆般的糯甜软声, 与枝头樱桃果相映成趣的俏丽红脸,撒娇求饶的小姑娘情态,真是要将人的心都化了去。
赵澈略略闭上眼, 深深吐纳数回,强自平复了躁动心潮,这才收回将她困在树下的手,站直身后退两步。
他伸手在她发顶上轻轻揉了揉,轻笑:“我的美人计对你没什么用,你的‘糖人计’对我倒是无往而不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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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吃饭的全程,徐静书一直低垂红脸,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而沉默地吃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她身旁的赵澈也不叫侍者上前布菜,亲手替她盛了半碗汤放到她面前,小声提醒:“先喝汤。”
徐静书看着面前那汤碗,稍愣了一下神。
她有日子没同赵澈共桌吃过饭了。
这个举动让她想起当年赵澈尚双目不能视物时,她几乎每日都在含光院与他一同用饭。那时总是她照应着替他布菜的。
风水轮流转,桃花精来报恩了。
“哦。”徐静书轻咬住笑弯的下唇,乖乖拿起小勺,脸红得愈发厉害,更加不好意思抬头了。
好在赵絮与苏放夫妇俩看出小姑娘的碍口识羞,便也没闹她什么,只是时不时与赵澈小声交谈。
“……总之李同熙在泉山司空台的悬崖下找到点蛛丝马迹,这就说明你‘手艺’不是很行。”
苏放这若有似无的嘲笑让赵澈十分没面子。他的兔子……不是,他的小表妹可还在这儿呢,瞎说什么“不是很行”?!
赵澈不满地给他哼回去:“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很行当时怎不亲自出马?”
“我以色侍人很成功,储君心疼我啊。”
徐静书红着脸抬头,惊讶地看了苏放一眼。
说了这么……“这么”的话后,他却神色自若,甚至带了点笑。气度坦然到让人错觉他仿佛是讲了句高洁无华的学问精义。
其实苏放的外貌、气质当真很能迷惑外人。天生一张贵公子脸,不笑时显清冷孤高,仿佛是吞云饮露就能活的天上仙;笑起来便像从云端步下了红尘,立时添了几分活色生香的多情韵致,有一种矜贵的佻达无拘。
这样一个人,竟就是多年前背弓策马,雪夜奔袭营救妻子并全歼叛军于投敌途中的那个少年郎。
今日接连大开眼界的徐静书心中啧啧,不得不再次感叹: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
赵絮笑瞥苏放一眼:“帮李同熙下司空台查探的人可是沐青霜,那家伙上山进林比回到自家府邸还自在,连气味有变都瞒不过她,何况痕迹?况且春夜涟沧江水急,船停在江面上寻常人站不稳的。阿澈是从甲板直接上的悬崖,还得拖着那个‘三脚猫’。如此之下也没惊动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两部巡防,已经很厉害了。”
虽徐静书低着头在认真吃饭,却还是在听他们说话的。赵絮说完后,她眼睛盯着桌面莫名骄傲地点了点头,显然也觉赵澈很厉害。
“储君所言甚是。”苏放笑答。
赵澈也不知在想什么,又冲苏放哼道:“我先前也是这么同你说的,你怎就不肯承认我‘所言甚是’?”
苏放冲他假笑一下:“你又不是我家储君。”
苏放话音刚落,赵絮、赵澈都还没动静,才将一匙汤抿进口中的徐静书倒是呛得扭头咳了几声。
回头见大家都关切地望着自己,徐静书尴尬道:“失礼了。”
突然被别人家的浓情蜜意甜到,真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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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絮很忙的,今日是为见徐静书特地腾出了点时间。
徐静书想着先前单独在书房时,自己已将赵絮想知道的事都告诉她了,接下来的事不是小小徐静书能掺和的,于是便自觉告辞。
赵澈对赵絮道:“阿荞要的东西给我吧,我顺道送静书回去。”
待赵絮命人取来一叠卷宗来交到赵澈手上,徐静书便与赵澈一道上了储君府的马车。
早上是双鹂随徐静书来的,这回去自也要一起。来时双鹂并不知自家世子也在储君府,乍见赵澈时也稍稍惊了惊,等她行完礼后车帘已放下来了。
方才她瞧见了赵澈手中的那叠卷宗,心想或许是世子要在途中与表小姐谈正事,便就知趣地不再跟进车厢,只与车夫并坐在前。
“唔,不愧是母妃殿下跟前出来的人。”
对于双鹂的“懂事”,赵澈非常满意。
徐静书好笑地轻横他一眼,红着脸想要悄悄坐得离他远些,却被他揪住。
他将那叠卷宗放在徐静书手边:“这些是阿荞问我要的东西,你平日不太出门,大概很少听到什么街头闲事,若有兴趣也可跟着看看。”
徐静书蹙眉:“这是什么?”
“我托储君想法子从京兆尹府抄回来的旧年卷宗,”赵澈见她板起了正直脸,赶忙解释,“徐御史,这些可都是已结案并张榜向民众公示过的案子,抄回来也不违律的啊。好几桩都是两三年前的旧案了,又没法子去城门口替她将榜文揭回来,只能这么办。”
“哦,若是公示过的,那确实谁都可以看。徐御史不会弹劾你的,放心。”他那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逗笑了徐静书。
“对了,阿荞打小就是个不爱读书的,她自己常说‘认识的字加起来都不足十个’,要已结案的陈年卷宗来做什么?”徐静书疑惑地看向赵澈。
赵澈稍作斟酌后,还是歉意地摸摸她的头:“这是阿荞的事,我不方便代她决定要不要让你知道。你回去后私下里问问她,好吗?”
所以说,信王府几个公子、姑娘对赵澈这位长兄的绝对信服,并非只因为他在兄弟姐妹中年岁最长的缘故。
他会给予他们教导与指引,同时也会给予尊重。这是赵荞的事,哪怕此刻妹妹并不在场,哪怕向他发问的是自己心爱的姑娘,他也没有贸贸然替妹妹决定要不要让徐静书知道她在做什么。
“好。我只问一次,若她不愿让我知道,往后我就不再让她为难。”徐静书懂事地点点头,便将那些卷宗拿起来翻阅。
她打小就是专注起来就一目十行的人,回程的路才走了大半,她已将那些卷宗看完。
是大周建制五年来的不同时段发生在镐京坊间的七桩近似案件,全是由京兆府查办的。其中有三桩闹出人命,一桩导致案犯纵火烧毁房屋,一桩致人重伤,两桩致人轻伤。
但导致这些案件的根源全都大差不离。
违律存在的“后院人”之间争风吃醋,或后院人们欲为自己亲生子女争取在家中的更大权益而导致的争斗。
这些案子之所以是由京兆府查办,皆因涉案的是寻常富户或中等之家,全都无爵无官无封。
“上行下效啊,”徐静书放下卷宗,低声轻叹,“宗室贵胄之家存在‘后院人逾数’的事,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
大家都在掩耳盗铃,好像只要事情没有被摊开到台面上,这个问题就不存在,而其实上不但街知巷闻,民间还风行效仿。
“所以储君才想要将‘一夫一妻’这个规矩写进律法。”赵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