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吻半晌,范翕觉得玉纤阿在一片漆黑中好似将什么东西递到了自己怀中。他稍微向后退开, 月光下, 他见她手中捏着的, 乃是一个荷包。
范翕声音仍有些哑:“这是什么?”
玉纤阿声音清清婉婉:“我去道观老神仙那里为公子求来的符,保公子平平安安, 一生顺遂。”
范翕说:“求符?我父王都不信这个。你怎么信?”
玉纤阿道:“能保公子平安的, 我都信啊。这个荷包中装着符, 荷包是我自己做的, 络子也是我自己打的结。公子总说我一针一线都不送给公子,好似我分外敷衍公子一般。公子是不知, 我不轻易送人东西的。”
她自嘲含笑:“公子也知我为人素来小心, 总怕有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中, 为我日后招来麻烦。我轻易不收人礼物,也不送人礼物。所以往日总是委屈了公子……竟拖到了现在, 我才正经送公子一个荷包。”
范翕目中光闪烁, 握住玉纤阿的手。
他自然知道她自尊心有多强, 就有多小心甚微。她唯恐因为她出身卑微而惹了麻烦, 他昔日在吴宫待她的那番心意算是白瞎了, 那时候他送什么,她烧什么。
她那时多无情,她伤透了他的心,让他之后也什么都不想送出去。而再后, 范翕身上留下的属于玉纤阿的东西, 就一对耳坠, 一个荷包,还有他从火炉中抢下的半张绢布。
他和玉纤阿之间的感情,一向是他强留。
他觉得她对他向来是可有可无。
她有那般美貌,爱慕她的人太多,她有太多选择,并不是非要选他。她起初也不喜欢他……范翕心中都知道,玉纤阿不要什么情爱,她要的是一个好操控的夫君人选。
自己本不是她的选择。
都是他强留。
而今她还主动送他荷包。
范翕低头盯她,将她拥入怀中。他与她握着手,握紧她手中的荷包。玉纤阿说:“我为公子戴上吧?”
范翕摇头:“不。我要收在怀中珍藏,谁也不给看。”
玉纤阿扬眉,有心想问“难道不是为了不被于幸兰看到惹麻烦么”,但她抬头看一眼范翕清澄安静的瞳眸,那眼中神色分外认真。玉纤阿便咽回了那个话,不在这时故意招惹他了。
他已经很苦了,不该一整日从外气到内,片刻不歇。
范翕收好了她送的荷包,玉纤阿便拉他去用膳。她盯着他吃了半个饼,喝了一碗粥,看着范翕彬彬有礼、慢悠悠地用膳,玉纤阿托着腮,便发了呆。
范翕的胃口从来就不是很好,他一直是吃得少,吃得慢。以前玉纤阿感觉不太出来。因她最开始只是侍女,只是服侍贵族男女用膳。后来她自己可以和范翕同案而宴时,玉纤阿藏拙,怕自己礼仪谈吐被贵族们挑出错。虽然她一直偷偷学着贵人们的样子,但也怕自己学得不好。所以她宁可吃些无伤大雅的简单的食物,也不去碰那些精致些的肉食。
范翕与她一样。他也不碰太精致的食物。
有段时间,范翕和玉纤阿的饮食同步,范翕那般简单的用膳,让玉纤阿误以为他是体贴自己,她心中还为此感动。之后她学会了用膳礼仪,谈吐也跟上后,她不怕吃些精致食物了,才发现范翕还是只吃些简单素食。
玉纤阿观察许久,才知道范翕一直这样。她曾在丹凤台向虞夫人请教,虞夫人说范翕脾胃弱,不能大鱼大肉,他只能慢慢消化。亏得他是公子,不然就他这饮食习惯,放到民间,恐怕根本活不了。
玉纤阿发愁,本就吃饭很困难的人,现在还不想吃饭……她倾身试探问他:“公子,以后我日日亲自为你做膳,你多吃一些。那些药,就不要服用了吧?”
范翕一怔,侧头看她时,目光寒锐色陡一闪。他声音微绷:“谁告诉你我服的药?成渝么?”
玉纤阿解释:“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公子,那些药,就停了吧。用久了必然对身体不好。”
范翕静而不语。
玉纤阿便挪步过去,抱住他的肩。她不太会撒娇求人,但此时为了让范翕心软,玉纤阿硬着头皮晃了他的肩两下。范翕也是难得被她晃次肩,吓得侧头看她。玉纤阿红着脸,柔柔说了些那些药如何不好,公子该保重身体之类的。
范翕蹙眉,轻声解释:“玉儿,你不知,如今状况,我身体万万不能出错。洛邑情势一日万变,我自该保持精力。我也知这样不好……但是日后调养再好了。此话休提了。”
玉纤阿沉默一下。
他现在一意孤行,已经不听人劝了。恐她再如何说,他只觉得她不能体谅他的难处。
玉纤阿便不再提此事了,只心中叮嘱自己说服不了他停药,就尽量在饮食上照顾他些。
用完膳后,玉纤阿又强行拉着范翕去院中散步观月。范翕本不愿,他还想换身衣服出门杀人,玉纤阿却拉着他散什么步。玉纤阿是看他一身疲态,不管他多不情愿,她都要让他歇一歇。他现在是服了药所以不觉得累,但他的身体必然是累的。
散完步,范翕身上的戾气已被消了许多。再去洗浴之后,范翕今夜已经不想出门了。
二人同榻,玉纤阿曲腿,范翕枕在美人腿上,闭着目,任由玉纤阿拿着巾子,为他擦干长发。范翕闭着目,精神有些松懈,感觉到这是多久来自己难得的懒怠,一点儿不想动。
玉纤阿已经很久没对他这么好过了。
他疑心她是有缘故才对自己这么好。
但是他也不想探究了。换在以前,范翕绝不可能不追究。然而现在他累了,他就想活在她爱他的世界中,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就要这个不和他吵、不质问他于幸兰的玉纤阿。
范翕闭着目,轻声嘱咐:“你日后不要再登大兄府了。”
玉纤阿为他擦发的手一顿,联系白日姜湛让她从范启府中搬出去的话,再加上范翕此时说的……玉纤阿忧心问:“兄长会如何?会不会出事?”
范翕淡声:“暂时不会出事。周王朝的公子王女们全被关押了起来,大兄是因有九夷的缘故,卫天子又不能把所有周王朝公子给杀了,大兄才能出来。大兄现在自请调查,凶多吉少,但我会尽量周旋,保住大兄的性命。只是为不惹麻烦,以后你就不要去他府上了。”
范翕有句话压着没说,是你干脆就不要出府好了。
范翕本就不想让玉纤阿出府,但是说实话她恐生气。
玉纤阿若有所思,又柔声:“无妨。我在洛邑也认得了几个人。就是今后出府,我的居住地需要小心些不被人发现。我可和吴国公主商量好,让她说我住在她那边。”
范翕仍闭着眼,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自然表示他的不满。
他却懒得多说了。
反正成渝会告诉他玉纤阿整日见些什么人,目前范翕没觉得有能威胁到自己的。他也怕她说他就想关着她,所以她想出门就出吧。反正成渝会拦。拦三次才放她出门一次。
范翕打着自己的算盘。
玉纤阿手插入他发间,为他轻轻揉着。她低头观他面色,见他情绪还好。玉纤阿便故作无意地、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起一事:“公子,我近来在想法子见成容风呢。那人可真是不好见,我须得想想法子。公子能为我引荐吗?”
范翕身子一僵,如临大敌。
他当然不愿玉纤阿见到成容风,若是玉纤阿真的是湖阳夫人的女儿,成容风必然不肯玉纤阿平白无故地住在他这里。
幸好湖阳夫人早离开了洛邑。成宜嘉前些日子也出了城。洛邑城中如今就只有一个成容风。但是成容风此人一般不沾府邸,又不和洛邑的这些贵族子弟们混玩。玉纤阿想见到此人,贸然登府显然是很难的。
范翕便道:“我也没见到他。他在忙些隐秘的事吧,待我见到他了,再帮你引荐。”
他这样说,玉纤阿便知他不会帮她引荐了。
她轻轻一笑,笑:“那我自己想法子吧。”
范翕不在意。
玉纤阿还要说什么,范翕转个身搂住她的腰,恹恹道:“别说了,睡吧?我困了。”
玉纤阿惊喜,他难得有困的时候,她自然什么都不说了,陪他入睡。而范翕哼一声——他就不喜欢听她叽叽歪歪别的男人,他心中生妒,觉得太烦了。
——
次日姜女来服侍玉纤阿的时候,关上舍门,她看到玉纤阿蹲在门边,拿着一枚簪子在门框边上划着什么。姜女弯着腰盯了半天,见横横竖竖方方正正,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字。姜女又不认识字,看玉纤阿在门框边上刻字刻得那么耐心,便问:“这是什么?”
玉纤阿拿簪子刻完了一个横,就起身了。姜女和玉纤阿一起站直身子,发现玉纤阿刻字的地方极低,如果不是特意弯下腰蹲在地上观察,还真看不出来玉纤阿在门框上有刻字。
玉纤阿向屋舍内走,解释道:“自来了公子这府,住了这间屋舍,我便每日在门框上刻一个笔画。时日长了,字就写全了。”
姜女眨眼:“你不知时日?要刻字才知道到了何年何月?玉女,你不会病了吧?”
玉纤阿瞥她一眼,道:“我只是留个路而已。姜女,你记得,我日日都会刻字,若有一日我不刻了,那必然不是因为我忘了,而是因为我出事了。我在向你示警。你就该找退路了。”
姜女一震,慌了。她追着玉纤阿进了里舍,张口要扬高声音,被玉纤阿一盯,她又捂着嘴放低声音,颤抖着说:“找、找什么退路?你在这里好吃好住,公子待你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找退路,你怎么会出事?”
“玉女,是不是你听到什么风声?陛下要治公子翕的罪,要抄家?完了完了,这怎么办啊?”
玉纤阿道:“公子翕何时被抄家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自己。”
她从自己怀中摘下玉佩递给姜女,姜女认得这玉佩是玉纤阿一直珍藏的那块,据说可以帮玉纤阿认身份。玉纤阿现在将这玉佩给她,叮嘱她保存好:“日后哪一日,你来见我时,若是发现门框上的字没有继续刻下去了,你不要慌张露怯,你作出无事状逃出府。到时候出了府,你就直奔成府。我昨日带你看过的,你还记得吧?”
“不管成府是不是还是大门紧闭,你就拿着玉佩去敲门。不管成府主君在不在,你都要想法子让人看到你这块玉佩。”
姜女怔然,握紧自己手中的玉佩。她觉得身上压力极大,好似玉纤阿托付给了她极重要的东西一样。
姜女不想接,说:“你不是想拿这玉佩认身份吗?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玉纤阿微笑:“玉佩只是一个媒介而已,若是没有我本人,一方玉佩有什么用。我本人在这里,即使没有玉佩,若我真的是……也不需要一个媒介证明什么。你拿着这玉佩,是以防万一。我怕你出错,所以也不会告诉你太详细的缘故,你只要记得拿玉佩去敲成府门去。不管发生何事,你都要去。”
姜女盯她片刻,小声:“……你和公子翕吵架了?”
玉纤阿摇头。
轻声:“……我昨夜试他,见他状况已极不稳定了。他心里只有报仇,已不听我的劝。怪我不能让他爱我爱到一切都听我的,我在他心中到底是不够重要。我也不愿作此打算,但以防万一,我总要留个后路。”
玉纤阿沉声:“和于幸兰退亲,这是我对他的唯一要求。他拖到现在都不见动作,可见是有心反悔了。我得防着他反悔。”
姜女喃声:“……这么折腾么?为何不直说?”
玉纤阿答:“直说我试过了,没有用。我得用其他法子。”
姜女惶恐:“可是我与你合谋这样的事……公子翕发现了怎么办?他会杀了我的。”
玉纤阿笑:“那你要想清楚了。跟着我做事,我会留你性命。跟着公子翕做事,他动不动就要杀你。我舍不得你,会心疼你,我能让公子翕改主意不杀你。但是公子翕,你确定他记得你是谁?你若做错事,他会留你一命?恐是我即便要杀你,他都不会开口让我不除掉你。所以该听谁的,你看着办吧。”
姜女:“……”
这是威胁!玉纤阿威胁她必须听她的话!
但是她含着泪,也不敢再说拒绝的话了。
——
三日后,玉纤阿驱车去往之前约定的地方。这一次她没有带上姜女,特意在城中多绕了段路不让有心人跟到行踪,才到了那商铺前。车夫停下车,她下车时,玉纤阿惊讶地见到姜湛竟早就到了。
姜湛提着一壶酒,靠着铺外的竹竿,眯着眼慢悠悠喝着酒。看到玉纤阿下车,他目中亮了下,才过来相迎:“因没有约好时辰,我便早早来等你了。”
玉纤阿抱歉道:“妾也是想起没有约好时辰,怕郎君等得久了才早早出府。没料到仍是让公子久等了。”
实则她出府前还与成渝争了一番,费了些功夫才让成渝放她走。
玉纤阿与姜湛同行,寒暄了两句,她便说起自己的真正目的:“……想请公子帮我引荐成府大郎。”
姜湛想了半天,意外看她:“成容风?”
他道:“我父王新立了一个大卫暗卫司,司命就是成容风领着职。你说的可是他?”
这些玉纤阿就不知道了。她轻声:“我只知道成郎是湖阳夫人府上的二郎。”
姜湛打量她,啧啧道:“你,该不会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
玉纤阿轻轻瞪他一眼,只说:“这却与你无关了。郎君帮不帮我此忙,给个准话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