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幸兰到府邸时,她沉着脸站在卷帘外,看里面医工跪在床边,那个侧影纤丽的女郎仍陪在范翕身边。
于幸兰气得就要冲进去,姜湛拽住她手:“表妹,不要胡闹了!”
于幸兰扭头,双目赤红:“是我胡闹么?你看不出来那个女人已经登堂入室了?你让开,待我杀了那个玉女,我亲自照料范翕!”
于幸兰手中的剑一扬,差点挨上身后的姜湛。姜湛向后一躲,避过了无眼刀剑,却放开了于幸兰,看她提着剑大步闯入内舍。姜湛心里一叹,连忙跟上。却是于幸兰脚才踏入门槛,就有卫士拦住了她。
隔着朦胧屏风,玉纤阿声音在内:“公子病重,不该见血光。于女郎带器入室恐不妥,请女郎止步。”
于幸兰:“病重?待我杀了你,我自会去宫中为他求御医!”
她盯着拦住她的卫士:“让开!”
卫士们齐齐堵在她面前不让她进去:“女郎见谅。”
于幸兰霎时被气得浑身发抖,她连说:“好好好!你们上下沆瀣一气,都帮着范翕瞒我。放我进去!”
卫士们不动。
于幸兰握剑的手发抖,她红着眼瞪着这些人,只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她气得胸脯起伏,腮帮紧咬。她眼中看不到范翕吐血的样子,只看到范翕和那女郎相依偎的亲密。于幸兰怒声:“你们若不放我进去杀了她,我今后再不登你们府门!待范翕醒来,我也不饶他!”
卫士们仍然拱手,却不肯放于幸兰进去。
于幸兰气得一把扔了剑,冷笑一声掉头就走。姜湛看她如此,本还犹疑着想留下看看范翕的病情如何,也被于幸兰一把拽走。于幸兰骂他:“窝囊废!人家有佳人照顾,需要你关心么?病死了才好!他胆子真大,在我眼皮下还敢找女人……”
姜湛硬是被于幸兰拖走,远处传来他不耐烦的声音:“行了,你发火别冲着我。你就是脾气这么坏才让范飞卿背着你……”
——
于幸兰走了,府中清寂了,范翕的状况却仍是不见好。
玉纤阿初时只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小心眼气得吐血,想他吐完了胸口闷气就好了。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他气急攻心,各种情绪压上心头,一时控制不住吐了血,就再停不下来了。他之前一直服用的虎狼之药撑着他的身体,而这一吐血,药性反噬出来,之前被一直压着的身体的各种糟糕状况,便全都被引了出来。
虎狼之药的反噬,按照范翕的计划,本应在他停药之后再反噬。如今提前到来,数症并发,他就一下撑不住了。
多亏成渝一路上护着他的心脉,范翕才能撑到府中等来医工。
医工忙活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他从生死一线上拉回一条命。医工们出了汗,精神紧绷。两个时辰后,范翕便开始发烧,烧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然而这个期间,他手一直扣着玉纤阿的手,也不闭眼,就盯着她。
他已经不吐血了,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发烧让他四肢无力、精神衰弱,然他俊雅面容微微扭曲,抓着她的手,乖戾十分,声音哑得无边:“你不是唱姑苏小曲给我听么?你不是和我私定终身么?你不是说无论我如何你都陪着我么?你和我相许终生,这都不是我编的,不是么?”
玉纤阿哽咽:“是,是。我不嫁其他人,我真的不嫁。我和你发誓,我若是嫁人只嫁你。”
范翕咳嗽着,喘息喘得如古稀老人一般艰难。他的长发如墨散在面颊上,贴着瘦削颧骨。他目光执拗而阴鸷,盯着她不放:“我如何才能信你?”
玉纤阿搂住他,又哭又叹:“我一直守着你,你放心吧,我不走。”
范翕吃力地坐起,玉纤阿连忙扶他。他已病成这个样子,他稍微动一下,外头跪着的医工们就胆战心惊,唯恐这个虚弱的公子再次吐血。心肺弱成这样,哪里还禁得住他再吐血?
而范翕就在所有人惶恐的眼神中坐了起来,手指一划撕开了自己衣摆一角的一道布料。他用布料将自己和玉纤阿的手绑在一起,绑了死结。他阴森森道:“你不能离开我房舍半步,你若是走了,就是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我就死给你看。”
玉纤阿怔住,看他俊容乖戾阴沉,一目不错地落在她身上。她此时哪里还有躲开他的想法,满心都是这个让她操碎心的冤家。玉纤阿鼻尖发酸,将他僵硬无比的身体搂入怀中,她用手盖住他眼睛。
玉纤阿哽咽着:“我不离开你,半步也不离。”
——
范翕是真的离不开玉纤阿。
他得到了玉纤阿的承诺,就在她怀中晕了过去。医工说他早该晕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撑着与她说了那么一大段威胁的话。玉纤阿心里叹气,他倒在床上,奄奄一息,她低头拿帕子不断为他擦脸。
他烧得厉害,面容脖颈都呈不正常的红色,昔日红润的唇也被干得发白发裂。
玉纤阿一手被他用布料和他绑在一起,另一手便拿了侍女递来的湿帕子,为他不住润唇,擦面。
待他稍微睡了过去,她靠着枕,听医工说公子翕状况仍然不稳,仍需要好生照料。玉纤阿疲惫地让人都出去,众人见了范翕这样子,也不敢放玉女去休息。玉纤阿就指挥成渝,稍微将二人手腕绑在一起的布条换得长一点。
她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哪能真的在他床上和他日日夜夜待在一起。
成渝动作的时候,玉纤阿一度以为范翕会惊醒。她做好了这个准备。范翕确实被惊醒了,成渝一碰他,他就睁开了眼。但他目光中倒映着女郎熟悉而美丽的面容,他眼神发虚,恍惚地盯着她。
玉纤阿柔声宽慰他:“公子,没事的,我还在这儿。”
她声音低柔,语气温婉,本就极易让人生起安全感。她这样哄了范翕几遍,范翕就重新闭上了眼,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待成渝出去,屋舍中只剩下她二人,姜女在屏风外问:“女郎,这几日,是不是该将你的洗漱物件都搬来?”
玉纤阿低声:“嗯。记得帮我刻字。”
姜女:“……哦。”
待所有人都出去,已到了三更天。玉纤阿靠坐在榻上,低头望着范翕。外面的医工们轮着岗,再过半个时辰又要来给范翕换药。按照医工们的说法,那虎狼之药的反噬极为厉害,不小心照应,随时都有危险。
玉纤阿轻声叹。
她手指轻轻抚摸他沉睡着的面容,一时心事重重,担忧他何时能清醒过来;一时又有点放松,因那虎狼之药的厉害,终是被逼了出来。若是范翕再用下去,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状况。
她手抚他面容,想着白日时的突发意外,想到他拉着她手腕执意不放的模样。
他是这样固执的人。
明明他自己和于幸兰那样,他偏见不得她和旁的男子稍微亲密些。他要求她必须爱他,他如小孩子一样天真犯傻,在他眼里,如果你不肯爱我,那我就去死。我若是死了,看你会不会心疼后悔。
“你不爱我我就去死”。这是小孩子才会用的威胁大人的话。
但是范翕偏偏如此。
多么吓人的强烈的情感。
她真是又怜他,又爱他,又恼他。
——
玉纤阿照顾了范翕几日,他一直昏昏睡睡,萎靡虚弱。外界一切事务自然无法理会了,他每日能睁开眼的时间都不多。而就是睁开眼的片刻时候,范翕都花费在了和玉纤阿的争论中。
要求她不离开。
玉纤阿一遍遍地发誓,说得自己都不耐烦了:“我真的不会走,不会嫁给旁的郎君。”
玉纤阿:“好好好。我若嫁只嫁你,你乖乖吃药,别闹了。”
范翕垂目,声音仍喑哑的:“你语气这样不耐烦,似是被我胁迫。你还是厌恶我。”
玉纤阿:“我……”
范翕低低地道:“无所谓。你再厌烦我,你也只能和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总有一日你会知道。”
玉纤阿拿药喂他:“你现在肯吃药,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了。来,张口,啊!”
范翕冷声:“我讨厌你用对付小孩子的方式哄我。”
玉纤阿:“……”
生病的范翕太讨厌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对。他本就敏感脆弱,生病将他身上的这种特质放大了无数倍。玉纤阿即使心里爱他,都忍不住觉得烦。然玉纤阿怔怔然,看着他羸弱萧瑟的模样,低敛着眉眼的公子也是她美好的公子。生病的公子,也是她的情郎。
他脆弱哀愁,如山上蓬雪将化。这样俊美羸弱的公子,谁忍心跟他发脾气呢?
且范翕还能自我调节:“虽然你用哄小孩的方式对我,但我还是爱你,可以包容你。”
玉纤阿:“……”
她脾气这么好,都想打他了。
——
而范翕折腾的程度有增无减。
某日夜里,玉纤阿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觉得身边床位空了。她心里猛惊,一下子醒了。范翕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一日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昏迷,这种状况下他不在床上,他是否出了事?
玉纤阿立即起身,绑在她手腕上的布条一绷。玉纤阿怔一下,掀开床帘,顺着布条的方向,看到病美人伏在案上,居然在就着一盏灯写字。
玉纤阿下床,生气他的不自爱:“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写什么?还不好好歇着?”
玉纤阿立在他身后,范翕手中提着笔,写了几个字就累得脸色惨淡,手腕沉重。玉纤阿过来,他向后靠入她怀中,喘着气。玉纤阿低头看他在写什么,看了几个字,她的目光就凝住了——《冬日绝笔》。
玉纤阿声音颤:“……这是什么?”
范翕声音空落落的:“我写的绝笔诗。我恐是要死了,我不能忍受我死前什么都没留下,死得这般悄无声息。我要写绝笔诗,我要让世人知道都是你害死我的。”
他露出虚弱的笑,雾水湿淋淋地沾在眼中,沾在长睫上:“我就要去见我母亲,去见泉安了。我好想念他们……”
玉纤阿被他弄得想哭。
可是又理智地觉得他在犯病,觉得可笑。
他真是一病起来,一难受起来,就觉得自己恐怕不行了,要死了。这次他确实病得重,但是不管他病得多重,玉纤阿都要他好好地活过来。玉纤阿便低声哄他:“公子不会死的。有我照顾公子,公子会活下来的。”
范翕更愁绪满怀:“活着也不好。活着我就会欺负你,你就要逃离我。”
玉纤阿再一次:“我不觉得公子在欺负我,我不会逃离公子。”
玉纤阿哄着范翕不要写他的绝笔诗了,他都神智昏昏了还写什么绝笔诗,有这功夫在床上多躺躺,也许病就能好得快一些。玉纤阿硬是将范翕哄回床榻上,帮他将他汗湿的衣裳换下。
玉纤阿抚摸他的面容,心中爱他十分。想她的公子怎这样可爱。
她的公子,是天下最俊美的公子,武功厉害,手段狠辣,骗人不眨眼。偏偏他又心思细腻脆弱,觉得自己要死了,竟半夜三更爬起来写凄美哀婉的绝笔诗,要写绝笔诗控诉她。
写凄美哀婉的绝笔诗!
谁家郎君会像范翕这样可爱呢?
玉纤阿低头亲他唇,虽他不知道,可她越来越爱他,连病了的他都十分爱:“飞卿,你怎么这么傻呢?”
——
一连半个月,于幸兰压根没踏入范翕府邸一步。
不闻不问。
当范翕死了。
于幸兰生气地等着范翕如往常一样来哄她,她又向身边的长辈讨教。长辈们说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等玉女进了门,她想如何欺负玉女,不都是她这个主母说了算么?郎君是爱美色,但郎君不会为美色放弃所有。
于幸兰渐渐被劝得不再想起这事就怒焰高涨。可是于幸兰想到范翕要纳玉纤阿为妾,仍觉得难受十分。
她始终舍不得跟范翕分开。
她便等着他来道歉。他做错了事,他如何能不道歉?
然她始终不曾关心范翕病得有多厉害。她知道他不会死,就安心等着他的道歉。
半月后的一夜,范翕从昏昏状态中睁开了眼。他翻个身,神志清明,意识清醒,看到玉纤阿睡在自己旁边。范翕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看到两人手腕上绑在一起的布条,才慢慢想起半个月来,他病得有多厉害。
就是现在,范翕从床上坐起,头都一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