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见孙女这般义愤填膺,心中稍顿,看来范翕仍是不知丹凤台之事。范翕如此行事,只是卫天子授意。
而提起卫天子……齐王一声冷哼:“天子与他果然一丘之貉。”
于幸兰说:“姑母是王后!和天子是夫妻。我不懂天子为何这般针对我们齐国,祖父你让姑母多与天子求求情啊。”
齐王叹:“求什么情?你姑母现在在王宫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是你姑母着了小人的道,让天子的心被其他妃嫔拉去了。你们姑母如今日子不好过,都是卫天子授意。我等还要倚靠王后,不可在此时给王后寻麻烦。”
于幸兰似懂非懂。
她始终不懂政治,不知祖父姑母他们的筹谋。
——
于幸兰的姑母于静淞,即当今王后。
如齐王所言,王后今日的日子并不好过。
卫天子初时依靠齐国得了这天下,但得了后,卫天子想坐稳天子宝座,就开始针对王后身后的宗亲,齐国势力首当其冲。天子要收权,而王后已经尝到权利的滋味,如何肯放?当日因为玉女和公子湛的婚事,这对夫妻闹得十分不堪。矛盾被激化后,两人几乎翻脸。
朝臣站队颇为艰辛。
而时间久了,王后因为常年居于后宫,终是要输天子一筹,渐处于弱势。之后天子宠幸其他夫人,一度宠爱一位夫人,宠爱得天下皆知。王后深恨,趁天子出宫打猎时,王后在宫中将那位夫人逼死。卫天子回宫后,和王后的矛盾彻底爆发,拿剑直指王后,誓要杀了王后,要废除王后。
王后这才露怯,向天子求情。
但到了此一步,这对少年夫妻的情分,至此已经不剩多少了。
但于静淞到底是于静淞,与自己的侄女于幸兰完全不同。于静淞输到了这一步,却依然不服输,她拿自己幼子的婚事做文章,不动声色地让姜湛和成家退了婚,让姜湛迎娶朝中有名的高官之女,让姜湛和仅次于齐卫二国势力的秦国王女联姻。
姜湛婚事本应是天子说了算,但天子没有表态,王后就联络了秦国,许了秦国利益,结成了双方婚事。因秦国支持,齐王在后,卫王后的宝座再次坐稳。而王后这一次学会了柔软退让,再不与卫天子针锋相对,让卫天子对她的反感少了些。
这对天子王后,一时间相敬如宾,好似又回到了情意甚笃的时候。
其中被牺牲的,不过是一个姜湛。
——
大雨滂沱,弥漫王城。雨水如灌,哗哗哗地在殿庭肆虐,笼罩天地。
卫王后在宫殿中安静地插着花,她如今作出一副娴雅温柔的模样,插手朝政的时候比以前少了许多,让卫天子满意十分。这几月入了夏,卫天子宠爱爱妃时,不忘向王后宫中送了许多花草冰块。一时间,宫中人都欣慰王后与天子已经和好。
正是这般雨势磅礴的下午。
卫王后拿着铜剪修剪花枝时,忽听到殿外的嘈杂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侍女们和年轻公子相争的声音传入殿中——
年轻公子:“让开!”
侍女:“王后在静修,请公子莫在此时打扰殿下。”
年轻公子刷地拔剑,声音震怒十分:“都给孤让开!”
卫王后听着殿外的兵器声,她懒懒地放下了手中剪刀时,殿外那公子砰一下推开了殿门,站在了门口。他一身潮湿,玉冠和面上尽是水渍,他红着眼,发着抖立在殿门口,衣袍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
这是公子姜湛。
于静淞淡声吩咐宫女:“怎如此慌乱,不讲仪容?带公子下去换身干净衣服……”
姜湛推开了想碰他的宫女手臂,他大步向殿内走,发着抖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噗通一声跪下,厉声:“听闻母亲拿我做交换,换了秦国的支持。请问母亲此事是否是真的?”
卫王后俯眼望他,淡声:“真的。”
姜湛抬眼:“母亲可曾记得,三年前,玉女离洛之时,我向母亲剖过心,说我是心悦玉女的,我愿等她回归?母亲当日和成家有约,双方都是说好的!”
卫王后淡淡笑了下:“你说这事啊。但我记得你之前也向我说过,你想和玉女退亲。”
姜湛急道:“那是因为……”
卫王后打断他的辩解:“我如了你的意,让你二人退亲,你该谢我。且秦国公主我见过了,她温柔可亲,正适合你……”
姜湛寒声:“是么?母亲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坐稳王后位置么?母亲真的为我想过?母亲——”
“啪——”清脆的一巴掌,箍在了他左脸上。
姜湛瘫坐在地,抬头怔怔看向王后。
王后目如喷火,怒极而道:“我坐稳王后位置,就是为的你们兄弟!你兄长被贱人所生的杂种陷害,不是我去奔波将他救下?!你们兄弟能有今日位置,不是我的功劳,难道是你们父王的恩惠?!”
“你们父王想立小贱人生的杂种当太子!是谁拦着!是谁保住你们兄长!”
“姜湛,生为王室子,就不要太自私。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在我面前再提玉女,玉女如何,日后都和你毫无关系!你给我好好守住,娶秦国公主为妻!”
姜湛仰头看着她,他母亲明丽夺目,艳势逼人。她就是王后该有的样子,左眼是算计,右眼是权利。
姜湛这才明白,什么母亲向父王暂时屈服,都是假的。母亲从未屈服,母亲从来不曾向天子认输。母亲一直在等着翻盘的机会……
姜湛左脸被打的地方开始火辣。
他目中浮起几丝迷茫色。
他慢慢道:“母亲昔日与我说,你的几个儿子婚姻都不能自主,我是你最小的儿子,你会让我娶我最喜欢的女郎。你说你的其他儿子都为了政治牺牲,你不愿我再沾惹政治,不愿我再入这个圈子。你愿我就如闲云野鹤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去爱谁……”
卫王后闭了目。
殿中良久沉默。
气氛丝丝凝滞。
很久后,王后缓缓开口:“那都是骗你的。湛儿,身为天子之子,你不能置身事外。你该入局了。”
姜湛无言。
他低低凄笑一声,缓缓站起。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俯身向母亲一拜,转身步伐趔趄地出了门。
笑声如泣。
侍女在后:“王后……”
卫王后疲声:“去派人看住他,别让他胡来。”
——
姜湛没有胡来的机会。
他的母亲强势无比,他的父王满心算计。他给丹凤台写了信后,是年三月,迎秦国公主为妻。王后为补偿他,为他纳了几房妾室。秦国公主温柔,并不多说什么。姜湛却心灰意冷,对母亲送来的妾室也是视而不见。
三月暮春,姜湛与秦国公主成亲时,姜湛的信才送到丹凤台。
玉纤阿收到信件,虽可怜公子湛,但到底松了口气。她只怕姜湛一直等着她,非要与范翕抢她。她不是怕范翕难过,她是怕姜湛在此受伤。范翕已不是昔日的范翕,玉纤阿也怕伤到了这位公子。
只是可怜光风霁月的公子到底不能成为闲云野鹤,卫王后的野心,终是要公子湛来承受。
但玉纤阿对此事,也不过是和姜女唏嘘了两声,又与已经十五六岁的梓竹讲了几句其中的政治缘故,就落下不再多提。
三年了。
丹凤台渐渐重新被绿荫浓密笼罩,丹凤台如同与世隔绝的海外蓬莱般,平时根本没人来这里。初时觉得寂寞,后来住得久了,反让人爱上了这里。
姜女起码就很喜欢现在的日子。
日出时随玉女在山间行走,或摘花,或采药,或种菜;下午时玉女和梓竹一起读书,教梓竹几句道理,姜女闲得无事坐在旁边听。姜女懒怠读书,但经过三年熏陶,她都被玉女说的认识了好些字。
而到了夜里,姜女则跟着玉女去水边玩耍,到了夏天时,玉女更是带着她一起去捉萤火虫。
玉纤阿恐在等着重返洛邑之日。
然姜女却喜欢这样无忧无虑、无人管束的生活。她渐觉得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没什么,金银财富都不重要。昔日姜女贫苦时,因美貌而被选入吴宫,与玉女、小双三人一同被送去吴宫。那时姜女恨玉女比自己生得好看,恨小双无才无貌却能成为吴宫夫人,自己这般美貌,却只能服毒,被公子翕牢牢控制在掌中,不得翻身。
但到了今日,姜女反倒感激自己的这番机遇。
她看到了玉女和公子翕的情深不悔,看到公子翕待玉女的这番心意,才发现世间原是也有爱情的。那比什么都珍贵些。
她只愿日后,待玉女和公子翕成了婚,玉女能帮自己选一个好夫君。不求夫君如公子翕那般貌美,只要夫君如公子翕待玉女那般待自己,姜女就自觉心满意足了。
不过有时候,姜女看着玉纤阿越来越美丽的面孔,看着玉纤阿立在水边的侧颜,也会在心里嘀咕——
为何公子翕还不能来接玉女回洛。
已经三年了啊。
公子翕难道……放弃玉女了么?
可怜她们住在与世隔绝的丹凤台中,只有成渝偶尔能帮她们和外界传递讯息。外面发生了什么,台中人一概不知。
是年七月夜,玉纤阿夜里无聊时,见姜女百无聊赖,就拉着姜女一起去捉萤火虫。姜女提着袋子,欣然随玉纤阿出门。梓竹是男子,对什么捉萤火虫毫无兴趣;成渝本想跟着,但玉纤阿说丹凤台只有他们几人,并没有外人,成渝不必多心。
由此,便只有玉纤阿和姜女出了门。
二女到水边芦苇下,提着裙裾一点点下水,小心地在芦苇丛中捕捉萤火虫。纷飞的虫火包围着二人,莹莹亮亮,如星光般。
姜女便和玉女讨价还价——
“玉女,改日回了洛邑,你要帮我找夫婿啊。我因为你,已经耽误很多年了。我已经不小了。”
玉纤阿一手提裙裾,低头含笑:“你心中只有此事么?”
姜女道:“是啊,反正我蠢嘛。脑子里放不下更大的事。”
她撩水去泼不远处的玉纤阿,玉纤阿啊一声,笑着躲开,又向她泼水而来。
二女一阵嬉笑,撩水对泼时,萤火虫包围着她们,星星点点。
二女容色俱美,相依相伴,在星光下格外美丽。
忽而,二人听到了水声欸乃。
玉纤阿心中一顿,想这般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其他水声。她一手提着捕捉萤火虫的袋子,另一手对姜女做个“嘘”的手势。二女藏于芦苇飘荡间,蓦然回头——
她们看到星光摇落,藏于云后,而山月升起。
有郎君涉水,向她们走来。
二女怔忡,玉纤阿手中的袋子落水,萤火虫从袋中飞出,包围笼罩她。
——
山月升起,萤火微微,水草清香夹杂在水汽中扑面迎来。寒风墨夜中,范翕涉水而来,缓步走向玉纤阿。
玉纤阿怔忡,只顾呆呆傻站在浅水中。
——
瞳如夜,衣灰白,腰束白玉带。
范翕踩着水走来,长袖纵横,雪白发带绕衣而飞,漫漫情丝随汐起落。
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对玉纤阿来说,三年不见他,却如日日相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