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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过,客人陆续到达,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穷富美丑,那真是跨度巨大,连饭店经理都跑来跟接待台的二沈咬耳朵:“你们家这些亲戚,还真是什么样的都有。”
沈万古还没来得及答话,手机屏上跳出一条群消息,刘盛发的,迫切之意直欲突破屏幕:“快快快,要看大佬的,后门!”
沈万古拔腿就跑,沈邦迟了一步,又不敢让接待台放空,只能眼睁睁看他背影,抓心挠肝。
运气不赖,沈万古拐过墙角时,正赶上孟千姿一脚跨进门去,惊鸿一瞥。
许是察觉近侧有人,她还朝沈万古的方向偏了一下头。
沈万古只看见她一身都是黑,里头紧身,外头风衣,中筒马靴,一头长发散成波浪——他当然不知道那是辛辞早上拿卷发棒现卷的,说是为了增加气场,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发表意见说秃头才是最有气场的,因为无招胜有招,无毛胜有毛——侧头时,许是黑色眼罩映衬,一张脸精致与悍戾并举,脖子上一根极细的绞丝贴颈项圈,上头栖一只硕大的老银蜘蛛,蜘蛛极逼真,肚腹是一块上好老南红,步足根根扒张,就跟趴在颈上吸她的血似的。
……
回到接待台,沈邦急不可耐:“怎么样?看到了?”
沈万古握住沈邦的手,激动地往死里攥:“跟我想的一样一样的,没丢我的人!”
他自己样貌稀疏平常,三十刚过头发就脱得遮不住脑袋了,对孟千姿的要求倒还挺高,觉得她但凡有一处不到位,都是不可原谅。
沈邦与有荣焉,用力回握:“我早说了,大佬要是不行,祖宗奶奶都不会答应的。”
两人正忘情,不远处一声咳嗽。
卧槽,来客了,二沈瞬间正常,沈万古咳嗽着拿过边上的签到簿,沈邦清着嗓子捧起ipad。
抬头一看,还排了两,打头的那个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穿干净笔挺的蓝布褂子,斜背洗得泛白的绿军包,正往前递请帖:“叭夯寨,马二嘎。”
沈万古验了帖子,为表礼貌,站起身子双手奉还,满脸堆笑往里请:“直走,右转,进大厅就是,按号入座就行。”
说完,转向下一个。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头糟糟卷发,还架了副黑框眼镜,喜笑颜开地往前递请帖:“辰字头的,李长年。”
第十章【09】
前头的马二嘎正上台阶,听到“辰字头”三个字,不觉放慢脚步:在湘西,辰字头意指“辰州符一派的”,个中高手尤为擅长画符制符,他觉得,也许可以向这个人请教一下。
帖子没问题,沈万古同样把人往里请,又朝大路看看,确信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客,这才一屁股坐下,正要继续摆忽孟千姿的事,沈邦说了句:“你守着,我去找孟助理汇报情况。”
沈万古莫名:“汇报什么情况?”
沈邦把开了屏的ipad朝他脸前一戳。
是张中年男人的大照片,照片下方接一块白色-区域,是个人介绍。
沈万古默念:“李长年,1969年生,三石寨条头坡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
看明白了,重要的不是个人介绍,而是那张照片,跟刚刚过去的那个,能是一个人吗?
沈邦冷笑:“真当我们是做事随便、好糊弄的山巴佬呢,搞张帖子来就能冒名顶替?我要让这行骗的孙子晓得晓得,今儿个是犯到哪个爷爷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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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昨晚定得好好的,但是一早起来,戴上眼罩,孟千姿还是觉得这形象太另类,真跟十好几个人同桌共饭……
所以临时调整,她单独坐包房,这包房位置很好,居高临下,向着大厅的那一面是玻璃墙,窗帘一拉,要多私密有多私密。有重要的好朋友,就一一会面、互话短长,这样对方不觉得被怠慢,她也自在,双赢。
如同预料的那样,刚一坐定,访客就来了,好在都是场面话,送上礼物寒暄几句也就结束了,所以虽然一个接着一个,倒是不累。
好不容易打发完毕,孟劲松下楼招呼客人,辛辞陪着孟千姿拆看半屋子的礼物。
大多是山货特产,并不入孟千姿的眼,还有些价值不菲的首饰,但她有不止一箱的硬货,也很难瞧得上,辰字头是辰州符一派的代称,擅用朱砂画符,推领头的送了块长在一簇水晶上的天然辰砂晶体宝石,出手不可谓不阔绰,至少得十好几万,但孟千姿盯着看了半天,问辛辞:“你觉得这颜色像不像猪肝?”
……
她最喜欢的,反而是虎户送的礼物。
解放前,湘西一带,山广林密,几乎每座山上都有老虎,窜下山来叼狗吃牛甚至伤人是常有的事,于是猎虎的虎户应运而生——但他们并非只是普通的猎人,一身技艺外,还要供奉梅山菩萨、佐符咒以猎虎,又被称作“梅山虎匠”,并且有明确分支,曰 “三峒梅山”,依照捕猎方式的不同,弓-弩射猎为上峒,赶山行猎为中峒,装山套猎为下峒。
而今这一带,已经分得没那么清楚了,总称虎户,送来的礼物是一只风干的虎爪,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五根勾弯的趾爪黑亮,干肉上皮毛俨然,虎户说,这虎爪晾了有三百年了,能够祛除邪祟,保进山平安。
只一只虎爪,居然虎威尚存,辛辞拿过来看,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但他觉得这玩意儿没什么用,存着还占地方:“也就拿来做个痒痒挠吧。”
说完,还作势去挠背。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人家生前毕竟是虎,你这么拿它耍,就不怕……”
她话里有话,辛辞一阵发寒,赶紧把虎爪送回礼盒里,嘴上却不认输:“什么祛除邪祟,抵不上咱们伏兽金铃一个小脚趾……”
糟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滑了嘴了。
辛辞怕自己要挨削,借口要上厕所,赶紧溜了出来。
一出门,场面就松泛了,一大厅子人,推杯过盏吆五喝六,那叫一个热闹,辛辞吁了口气,横穿大厅去洗手间。
经过一张圆桌时,看到一个卷头发戴眼镜的大叔,手里捏着一张画了图样的纸,说得慷慨激昂:“这符样,我确实不认识,所谓‘苍颉造字一担粟,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术士画符咒’,这四升字,又没个字典,想个个都认识,谈何容易!”
他边上坐了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似乎是觉得此人言之有理,不住点头。
又绕过一张桌子,一侧低头喝酒的年轻女人恰抬起头来。
辛辞不觉一怔。
要说辛辞,入职前混模特化妆圈,美女见了无数,现在又整天跟在孟千姿身边,这是个“不好看祖宗奶奶都不答应的主”,所以他对寻常脂粉,早没什么感觉了,可这女人不同:倒不是她长得如何出色,其实也就中人以上,但一张脸清秀白净,长细眉,眼神极清亮,坐在那儿,自带柔和气场,安静纯正,让人一眼就看得到,还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