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失笑:“让我闭嘴、别说话。”
孟千姿又伸直手臂,手心外挡:“这个呢?”
三岁小孩都懂吧,但江炼知道她必有深意,也就认真作答:“让人别靠近、离远点。”
孟千姿收回手,继续刚才的话题:“红灯停,绿灯行;招手是让你过来,手指竖在唇边是小声点;开会时,主持人要求大家‘起立’、‘鼓掌’,大家就站起来拍手;高速岔道上两个指向,一个去北京,一个往上海,于是北京的车从这北上,而上海的车在这南下——说白了,符咒一点也不复杂,符是图像符号,咒是声音,都用来指引某种行为的发生,我刚刚举的例子,也可以称之为符咒,人类社会中通行的、人人看得懂的符咒。”
江炼似乎摸到些头绪了,喉咙处有些发干。
孟千姿轻轻吁了口气:“有一种认知,苍颉留下的那四升符咒,并不是给人看的,这世上除了人,还有飞禽走兽、河流山川、甚至不可解释的力量,但彼此之间是有壁的,要打通这个壁垒,需要借助某种工具来‘通关’。举个简单的例子,你住过老噶家,对巫傩面具应该不陌生:湘西的民俗里,巫傩法师又叫巴岱,他们戴上巫傩面具,使用巴岱手诀,才能和神鬼沟通,面具和手诀,就可以视作打破人鬼间壁垒的工具。”
江炼听明白了:“符咒也是打通这种壁垒的工具?”
孟千姿点头:“一般人很难理解这种符咒是怎么传出去、又怎么被接收到的,这么说吧,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波’,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确确实实在发生着作用,蝴蝶效应里,蝴蝶翅膀的震动,不是都能在万里之外引起风暴吗?世界是个巨大的动力系统,一个手势、一种符咒,完全可以借助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传播出去,导向到接收者。”
说到这儿,她突然冒出一句:“我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有文化?”
江炼没提防她有这么一问,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答。
孟千姿咯咯笑起来:“当然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段太婆,她是民国时留洋的女学生,二三十年代,大多数人还在说鬼论神的时候,她言必称科学,解释起这些事来一套一套的。”
说到这儿,心下有些惆怅:太婆段文希,死在去昆仑山寻找龙骨的路上。
她低头去看脚踝上的金铃:“我们是山鬼,和飞禽走兽、山川林泽打交道,这伏兽金铃有九个铃片,每个铃片上都镌刻着一种复杂的符纹,一共九个,是山鬼独有的,其中一个就是‘动山兽’——我有时候想,可能那四升符咒里,山鬼就分到了这九个吧。”
江炼喃喃:“怪不得你们这么紧张金铃,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上,可就糟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这就想错了。”
“不管是白水潇,还是你,拿了这条金铃,一点用都没有。说白了,这金铃是工具,需要密码开启,但你们都没有密码,而我……”
她指向自己,嫣然一笑:“既是工具,又是密码。”
这世上,只有坐山鬼王座的,才能用得了这条伏兽金铃,其它人都不可以,七位姑婆不可以,段太婆也不可以。
金铃丢了,当然是大事,因为这金铃不是她的,还得继续往下传——但对她个人来说,不算致命打击,也不至于丢了金铃就束手无策。
因为她天生就是符,人符的符。
她自小熟习九种符舞,在身上开十二道横竖正反弧血笔,于黑暗的山林中起符舞,她就是一道活的、舞动着的符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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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一直想不通的疑团终于可以解了,江炼笑起来:“难怪这一路上,不管情势多凶险,你一直都不怎么紧张,原来是有大招。”
是比他那“硬跑”的大招要实在多了,有点秃尾巴鸡站在凤凰边上的感觉。
孟千姿摇头:“山鬼是有戒律的,除非特别凶险,否则不能随便乱用,借用这种不可捉摸的力量,是虔诚相请,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得有敬畏之心。”
再说了,金铃不在,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往自己身上下刀,尤其是“动山兽”,百兽应召,汹汹出巢,是要伤大元气的。
再多的,也就不好往下说了,江炼毕竟不是山鬼的人,孟千姿岔开话题:“那你是天亮再走?”
江炼答非所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奇怪,之前那么着急回去的人,现在倒磨唧起来,孟千姿看了他一眼,心念一动:“你是担心蜃珠吧?”
她眉目间多了些自矜的神气:“放心吧,说话算话这种事,我还是懂的,你和况美盈他们汇合之后,可以去云梦峰等……总得等我这头的事结了、回去再说。”
江炼说:“也不是……”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山户:“我听说,孟劲松赶不及来接你,你的人倒了不少,白水潇她们是被冲散了,但难说会不会再来,这女人你知道的。”
这倒是,白水潇这女人,哪怕只剩指甲,都能再来抓挠。
“我呢,还好,伤得不重,还能卖力气,要么,我送你一程吧,等你跟孟劲松汇合了再说。”
这说辞合情合理,孟千姿的目光掠过那几个山户,个个歪的歪倒的倒,匡小六和另外一个是重伤,抬着走的话徒耗人力,她预计留下一个照顾这俩,只带轻伤的上路,人手上确实已经打了折扣,江炼肯帮忙的话,会轻省不少。
她看向江炼:“那我不付钱的啊。”
江炼说她:“家大业大,还这么精打细算,是挺会当家的……”
他看出孟千姿有点累了,于是结束这谈话,起身欲走:“不要钱,怎么说,刚也是被你的小老虎救了一命……”
孟千姿笑起来,她阖上眼睛,预备小睡一会,哪知刚往后一倚,后脑勺硌了一下,“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睁眼时,江炼已经在她身边蹲下了,说她:“挪个身,我看看。”
孟千姿挪了个身位,江炼看得清楚,又拿手摸了摸:“是个树瘤子,有刀吗?”
也不待她回答,一眼看到近旁搁着一把,于是拿起来去削那树瘤,削完了也不停手,上头削剜,下头铲剔,孟千姿说了句:“废那事……换个位置不就得了。”
江炼手上不停,看着挫动的刀身笑了笑:“树面是弧形的,后脑勺是圆的,后背又是略弓的,你换再多的位置也不可能合适……人也是奇怪,宁愿动脚不愿动手,这世上,哪有光靠脚能找到的安乐窝,还不是得动手。”
孟千姿心念微动,看了江炼一眼:他这话,像是在说他自己,从没找到什么安乐窝,要在坑洼的际遇里又铲又削,给自己筑巢,譬如……当了贼就去练跑。
她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江炼细心看削剜处,手上不停:“你说。”
“关于你讲的,况同胜调-教你们的事,你、韦彪,还有那些被他弃用的,到底是找来干嘛的?”
江炼手上一顿,眸色微沉,很快又回复如常:“不是说了吗,帮他办事、照顾美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