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仰头去看崖顶的绿盖,已经是半夜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确实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这偈子有什么问题,就是一时间还说不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两句是‘无肝无肠空悬胆,有死有生一世心’,肠么就是山肠,其实我们没有‘山肝’的说法,之所以说‘无肝无肠’,只不过是为了强调这石峰里只有山胆,至于最后一句,我也不是很明白,我二妈唐玉茹理解为,动山胆不祥,必得死上一两个,所以,她是最反对动山胆的那个。”
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看来是到“动山胆”的时候了,神棍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那,你怎么进去啊?”
孟千姿笑了笑,把身子旁挪了一些,露出身后的石壁。
江炼这才看到,那块石壁和别处不同,隐约有个微凹的人形,看姿势,像是两手张举、身体趴伏在石壁上,手掌下摁的地方还有掌印。
边上有凿出的三个字——
剖胆处。
这三个字是繁体,跟下头的“胆气”两个字,走笔完全不同,多半是后世才刻上去的,没准又是段文希的手笔。
神棍恍然:“人形机关!原来你们有机关。”
孟千姿没好气:“对,有机关,你趴上去试试。”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是,但神棍还是兴致勃勃过去,依照那人形趴伏了一把。
江炼看他那姿势,颇像一只蹩脚大蟹,不觉笑出来,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要是个锁孔,也不是你能开的。”
孟千姿心跳得有点厉害,其实这一路种种,于她来说,也大多是头一遭,只不过身为山鬼王座,又带了两个生手,下意识总要表现得举重若轻而已。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你们听说过‘维度’的说法吗?”
维度?
神棍奇怪:“你是说‘空间维度’的那个维度?”
孟千姿嗯了一声:“也是我段太婆的观点,我不是很明白,我从小到大,学习……都不太行,不喜欢这种绕脑子的事。”
江炼想笑,原来她还会说自己“不行”。
她斟酌着字眼:“段太婆认为,我们和山,其实不是生活在一个维度里,山的寿命,动辄上亿年,但人呢,上百年了不起了。不止是山,我们和其它很多东西,都不是生活在一个维度里的,比如蝉,只能活两三个月,还有人说它是七日命;比如蜉蝣,经常活不过一天,所以叫‘朝生暮死’;再比如昙花,昙花一现,几个小时——所以只能见其表象。”
江炼沉吟:“见其表象的意思是……”
“就是见山就是山,是块蠢笨的巨大石头,见花就是花开花落,见蜉蝣就是朝生夕死,你没法像了解自己的生命和思想一样去了解它们,但其实它们都有。”
说动植物有生命和思想倒还好理解,但山……
江炼失笑:“山也有?”
孟千姿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没有呢?大武陵源的山体据说有三亿年的历史了,你换位思考一下,你的一生被拉长到三亿年,而山的一生被压缩到一百年,那在山的眼里,你是什么呢?你的眼里,山又是怎样的呢?”
江炼被问住了。
三亿年,太漫长了,一生被拉长到三亿年,也许皱个眉头,都要几十年吧——山的眼里,他就是一抹永恒不变的背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反之,山会像个暴烈小王子吧,从拔地而起到剥蚀到迸裂到坍塌,每一秒都在剧烈活动着,没人会指着山去发誓了,什么山无棱,誓还没发完,山就没了棱了。
神棍在边上发怔,一般遇到这种话题,他是最滔滔不绝的那个,但现在,不知道是这设想太震撼还是思绪由此延伸下去太远,居然半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孟千姿继续往下说:“古人说,万物有灵,那山自然也该是有生命的,不能因为你和它不在一个维度、不理解或者看不见,就妄下结论说它只是顽石、死物,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就是拿自己有限的认知去描画和定性这个无限的世界——人体内会长出肿瘤、骨刺等异物;翡翠镯子戴久了,浓的那一团会往外晕开、色泽更均匀;山这么大,当然也会呼吸、会抽展身躯筋骨,会变动。”
神棍喉咙里终于喃喃发了声:“是,段小姐说的对,也许就是这么个维度。老一辈常说,雷雨交加,是蛇在渡劫化龙,但如果真化了龙,化到哪去了呢?有一种说法,就是突破了这一维的空间,去了另外的空间了,不同的维度空间之间,是有壁的。有时候我在想,山都能活这么久,人身为万物之灵,怎么反只几十年寿命呢?”
“也许就是个维度问题,人生是一程一程的,这一程在这儿,是俗骨肉胎,下一程也许就进入另一个阶段了,比如鬼,鬼其实是又一重维度空间,所以人见不到鬼——但如果不同维度之间,存在着通道呢?或者某些特殊的工具、符咒,如同钥匙,可以打开这壁呢?”
他絮絮叨叨,脑子里乱作一团,说到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孟千姿没太留意他的话,只是盯住山壁上那个人形出神:“咱们山鬼,是可以和山同脉同息的,很多人以为,这只是种修辞、比拟,其实是真的,真正的……同脉同息。”
她走到那面山壁前,深吸一口气,依着那个人形,慢慢趴伏了上去,神情虔诚,目光平静,眼睛里无天无地、无我我他,便只有山了。
大嬢嬢高荆鸿教她剖山时曾说过,这山自有力量,就如同大地深处自然孕积着勃发之气,使得万木葳蕤、群芳吐蕊,种子会鼓胀着钻透泥土,果实会微颤着最终趋于成熟——只不过,你要学会去抓取和引导这种力量。
江炼不觉就退开了两步,还把神棍也一并拽开,似乎离得太近、呼吸偶一急重,都能惊扰到她,神棍也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几乎是屏住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只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发干的嘴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山腹深处,传来咔咯的轻声,有点像久坐不动、颈椎不好的人,偶一运动,骨节间就咔咯有声。
这声音一路向外蔓延,渐渐趋近山壁表面,神棍舔嘴唇的频次越发急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可能吧,这不可能吧?
像是专为打他的脸,哧啦一声轻响,山壁上竖向迸出一道裂缝来。
神棍双腿一软,差点原地站着打了个趔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道裂缝扩大、再扩大,说来也怪,这处在裂隙,山体却没大的震动,连小石子儿都没滚落几个。
那裂隙只开到能容人侧身进出大小就停了,站开点看,颇像石壁上绽开了一张嘴,又像一刀剖下去,破出一道口子来:“剖山”这两个字,用的还真是贴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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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这就是通向山胆的入口了?也间接通往他梦里那口、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箱子?
孟千姿直起身子,说了句:“跟我走,不要落下,赶快。”
说完,她当先一步,已钻进了那条裂隙,江炼紧随其后,一回头,看到神棍还愣在当地,催了他一句:“走啊。”
神棍如梦方醒,哦了一声,跌跌撞撞跟上。
这裂隙很窄,比某些景区拿来当噱头的“一线天”可货真价实多了,石壁阴凉,里头又漆黑,惶急间,谁也没顾得上开头灯,都摸索着往里走,走了没两步,神棍又听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咯”声,回头一看,满头卷发差点竖向朝天:怪不得让他“赶快”,她一走远,这山隙,居然又慢慢合上了。
江炼紧跟着孟千姿,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凭感觉,能察觉出是在一路往下走,走出十来步之后,身周的逼仄突然一宽,旋即又撞上了孟千姿,他忙收住步子,顺势挺直腰背,把踉跄过来的神棍给挡住。
孟千姿说了句:“先休息会。”
江炼听她喘得厉害,低声问了句:“很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