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
孟长青一把拉起姜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走了回去,从那说书人面前的铜盂中将那两个铜板抠了出来。
那书生模样的说书人见状睁大了眼,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你!你你!”
孟长青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金色雾气一闪而过,阳光下,那说书人在他眼中渐渐变成了一个木偶,手上缠着无数的细线。孟长青收回了视线。
说书人一震,没再说话,面色诡异地盯着孟长青。
*
一离开那摊子,姜姚便忍不住抓着孟长青道:“道长,你从前真的、真的?”
孟长青心道:“一个人偶说的话你也信?”他拍了下姜姚的肩,“你觉得呢?”
姜姚大咧咧地笑了下,“不信。”他又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不过道长,那个鬼火烧城的事儿怎么回事啊?真的烧了七天七夜吗?后来呢?放火的是谁?”
“你觉得呢?”
“火哪有铜绿色的?一定是邪祟!”
孟长青点了下头,“聪明。”他没和姜姚说那人偶说书的事,姜姚这胆子知道了也没用,孟长青于是没提,道:“别的事先不说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
孟长青没有想到,这两日道门众人全因为妖道复活的事往这城中赶。所有的客栈全部爆满,连平日里据说闹鬼的城隍庙都被打地铺的修士占完了,孟长青又穷,没钱砸门路,想了半天,拉着姜姚去了个地方。
姜姚虽说不懂事,却也见过点世面,一见那倚着栏杆的光胳膊娼妓,死都不往里头走一步。“道长!”他死死地拽着往里走的孟长青,“这是妓院!你、你不能这样的!道长!”他涨红了脸,任由孟长青说什么,打死都不干。
孟长青被他扯的没办法,回过头道:“住一晚又无妨,君子坦荡荡。”
姜姚脸更红了,“不行!道长你不能这样!”
孟长青看了他半天,问道:“知道鬼巷吗?就今天说书的那人讲的。”
姜姚这次倒是一顿,“什么?”
孟长青趁着他分神,忽然将他扯了进去,丝竹正热闹,十二三的少女踮着尖跳胡旋舞,掌声轰鸣。孟长青头也没回,扯着面红耳赤的姜姚便走,从妓院后门出来。热闹的声音还没散去,一股迎面的阴风瞬间吹散了那股脂粉温柔。
姜姚直愣愣地看着这条与隔壁花街柳巷一墙之隔的肮脏巷子,下意识抓紧了孟长青的手,“这什么地方?”
巷子口竖着块成年的碑,依稀可见看见一个“吴”字。
孟长青拉着他往巷子深处走去,愈来愈重的腥臭味散上来,好似半新的尸体埋在土里刚刚生蛆时的那种腥。隐隐约约有歌声传过来,嗓子像是被什么割着,滋啦——滋啦——断断续续地发着声音。
听得出来是支曲子,“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
姜姚原来还壮着胆子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那歌声,听得他头发一根根竖起来,“道、道长,有、有鬼啊。”
孟长青嘴角一抽,拍了下他的头,“别乱说。”顿了片刻又道:“不全是。”
姜姚腿脚一软差点没站住。
孟长青走到一间尚算干净的院子前,抬手敲了下门,不一会儿,里面的琴声戛然而止,脚步声响起来,门开了条缝。
孟长青拱袖行了一礼,“叨扰姑娘,在下是路过宣阳城的道士,天色渐晚,寻不到落脚的地界,想借姑娘的宅子借住几日。”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纤细声音,“进来吧。”
孟长青低声道:“多谢姑娘。”
孟长青推门,带着姜姚走了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廊下摆着架琴,上头落满了灰尘。姜姚惊恐地看着野草及膝的院落,“道、道长,没有人。”
孟长青觉得姜姚作为一个修道者,胆子确实有些小。他带着姜姚入了屋子,关上了门,姜姚哆哆嗦嗦地去点灯,孟长青一回头,瞧见他在点火,立刻抬手把他手中的烛火重重拍了下去,“你在干什么?”
“点、点灯。”
“不,千万不要点明火。”孟长青盯着姜姚看。
“为、为什么?”姜姚更害怕了。
孟长青看了姜姚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将实情托出,他对着姜姚道:“今日那说书的讲的那故事,后面还有一段,想听吗?”
姜姚挣扎了一会儿,扛不住好奇心,凑到了孟长青的跟前。
孟长青从前还真的来过宣阳城一趟。
宣阳最有名的便是花街柳巷,小娘子多以吴地人为主,吴酒春竹叶,吴娃醉芙蓉,吴地女子能歌善舞天下皆知,渐渐的,许多吴地清白女子被强盗掠卖到宣阳来做妓,女子的青春年华最多不过二十年,年老色衰后,这些女子便被赶出妓场,住在与花街柳巷仅一墙之隔的暗巷中。这条巷子里吴女最多,故而又称为“吴巷”。
日子久了,吴巷便成了年老色衰或者是生了病的娼妓的去处,也有逃跑未遂被抓回来打断手脚关在巷子里的,总之,这地方关的全是些等死的娼妓。软玉温香,枯骨烂肉,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们哪里知道,人间地狱与温柔乡不过一墙之隔。
稍微有点道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巷子住的都是女娼,怨气之重,长此以往必将出事。后来有个年轻的道士来到宣阳,瞧这些娼女可怜,便住下来帮她们看病。
孟长青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下。
姜姚又是刺激又是害怕,忙问道:“然后呢?”
孟长青道:“那个年轻道士,爱上了吴巷的一个女鬼。”
姜姚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什么?”
孟长青低声道:“你知道道门最忌讳的是什么?”
“师徒乱伦?”
“扯远了。”孟长青嘴角一抽,道,“人鬼生情,有违天道,那道士最后自杀了。”
姜姚惊诧道:“自杀?”
孟长青道:“是啊,不久之后便出了鬼火烧城的事,死了不少人。不过谁也没想到,道门这桩丑事后来竟然在娼妓口中传成了一桩佳话,那些娼妓来到那道士死的地方烧纸钱烧纸房子祭拜那道士,误打误撞,反倒是压了这巷子的邪气,许多鬼魂便居住在他们烧掉的纸房子里。”他看了眼那墙,“这些鬼魂居住的房子,既然是纸做的,自然都怕明火。”他看了眼姜姚手中的火折子。
姜姚浑身一僵,脸色刷白,“不、不会吧?道长?!你是说?”
“不要怕,都是些苦命的人。”孟长青从包袱中掏出支香,轻轻拨了下,香便点了起来,“睡吧。”
姜姚哪里敢睡,听了孟长青的话,他都快吓破胆了,瞧孟长青抱了被子便睡,他又是佩服又是震惊,他实在是不敢一个人睡,偷偷抱了被子凑到孟长青身边,想了会儿,问道:“道长,那道士为什么要自杀?”
孟长青道:“殉情吧。”
“为了一个女鬼殉情?太傻了吧,世上真的有这种男人吗?”
孟长青眉头跳了下,“我要睡了。”
姜姚一听孟长青要睡了,忙走过来摇了下孟长青的胳膊,“道长,你睡着了我害怕。”
孟长青沉默了片刻,被姜姚摇得快散架了,终于道:“你听过一个故事吗?”
“嗯?”
孟长青被他闹了大半天,终于闭着眼道:“据说在阴气中的地方,倘若用力地推睡着了的人,很容易失手把人的魂魄推出去。”孟长青声音低了下去,“这时候若是你大声喊他的名字……”
姜姚被孟长青吓得不轻,“道长,你别吓我了!”他本就胆子小,孟长青故意吓他,他更加不敢睡了,“道长!”他推孟长青,“道长我害怕。”
孟长青还是一动不动装睡,姜姚喊了半天,有些恼羞成怒地用力地推了一把,“道长!别吓我了!”
“呵。”一声极低的笑。
“孟长青”睁开眼,缓缓回过头看了眼身侧的姜姚。
姜姚看见孟长青回过头。
“啊——”深夜的街巷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叫声。
第13章
孟长青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夜市上,四下扫了圈,深夜的街道比白天更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
他依旧是站在白天听说书的那地方,一个扑着□□的矮小人偶在树下支着摊子说书,一大群“人”围着他,那人偶说的依旧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太白妖道的事,不过少去了白天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只规规矩矩地说那妖道的平生。
他那段波澜壮阔的生平啊,说到底不过是四个字,求仁得仁。
太多年没着过道了,孟长青其实是有些新奇的,显然,他的生魂被人勾了出来,推到了这鬼市。
孟长青看了一圈谁也不认识,于是多看了那□□人偶一会儿,那人偶望向他,两颗眼珠子是龙眼核做的,黑漆漆的泛着光。这种人偶没有魂,一举一动全靠控制者的意识,仔细看他的筋脉全是细线,邪气森森。孟长青不是没见过人偶,但没见过这么……孟长青有些说不上来,可爱?
很明显,这只便是白天在闹市讲故事的人偶的真身。
一般懂行的人,人偶都是用浸泡了畜血的柳木做的,可这只人偶不一样,这人偶是用布做的,样子低低矮矮,头上绑了两个冲天髻,脸上还画着个笑脸模样,一点也不可怖,反倒很可爱,像给小孩子的玩具似的。
如今的宣阳城,到处都是道门修士,这偌大的一个热闹鬼市就开在比邻妓院的鬼巷中,竟是无一人察觉,道门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孟长青没打算动手,他感应到了一个人的气息,姜姚。这鬼市中有姜姚的气息。
待到那说书的人偶将故事说完了,预备着收摊,孟长青这才走上去,道:“故事说的不错。”
那人偶揽着装满了纸钱的铜盂,抬头看着孟长青,白扑扑的一张脸。
孟长青跟在了人偶身后,慢慢地沿着街道往前走,这种人偶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附在身上的那股子气散了,马上会变回一动不动的人偶模样。果然,走了七八条街,那人偶摇晃了两三下,摔在了地上,由于是布的,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铜锣声与鞭炮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孟长青站在街道中央,抬头看去,一支身着大红衣裳的迎亲队伍渐渐走来,开路的人敲了下手中的空心的铜锣,哐当一声响,嘴里喊着些祝词:“子归兮,嘉宾与贺,结绶祝酒,亲朋满座……”
孟长青忽然发现队伍后面的一个人异常眼熟,他捏诀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再看去。
那人赫然是姜姚,姜姚正混在那一群吹唢呐的队伍中,眼神涣散,一步一跟,缓缓地从孟长青眼前走过。
孟长青跟了上去。
这支迎亲队伍最终停在了一所张灯结彩的老宅前,猩红的婚绸挂在匾额上,宅子里头人头攒动。孟长青打量着顺着人潮走的姜姚,还好,魂魄是全的,他正看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了出去。
“新郎官!你怎么在这儿藏着唷!这怎么的?不好意思啊?”一个喜婆模样的人张口便喊,拉着孟长青边走,“别愣着了,新娘子到了!接亲啊!”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孟长青,他也震惊了一瞬,低头一看,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猩红的婚服,孟长青心头一跳,什么时候给他下的咒术,他竟然没有察觉。
几个胖喜婆同时上来推着孟长青,“接亲咯!新郎官!”
孟长青终于有些傻眼,“啊?”他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后的胖媒婆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推了他一把,“接亲啊!”
孟长青猝不及防地被推了把,撞在了那轿子上,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哎呦喂!新郎官!你咋还不好意思上了啊?抓紧啊!”
孟长青有些哭笑不得,这是逼着他接亲?他回头看了眼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看了眼那顶红轿子,心道揭开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终于,他伸出手,轻轻揭开了轿帘。
里面坐着个新娘,婚服上瞧不出一丝褶皱,她叠着手放在膝盖上,感觉到帘子掀开,有些紧张地抓紧了手。
孟长青打量了她一会儿两眼,缓缓地伸出手去。
那新娘将手轻轻放在他手心,纤细而软的一只手,活人哪里有这种冰冷温度。孟长青看着这从天而降的艳福,心中跳了下,十分配合地扶着新娘出了轿子。
一群媒婆撺掇着他背新娘进去,孟长青有些无奈,那媒婆怕误了时辰,这才饶过木头似的孟长青。
“新人到!”一个喜婆走上前去,甩着红帕子喊了声,堂中笑声顿起,“恭喜!”“恭喜啊!”“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新郎官好福气!”
孟长青扫了一圈在座的亲朋,姜姚木愣愣地站在一群人后面,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孟长青又望向身旁的新娘,喜婆递给新娘一柄刺着鸳鸯的罗扇,她轻轻举起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