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地说:“想读便是想读,实话实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心思很细,但这份敏锐机警,你不需要用在我身上。你对我,只需要字字真心,不存欺骗。”
小池浑身僵硬了一瞬,心中剧烈跳动,等他再抬头时,已眼含泪光:“不、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想看少爷看过每一本的书,想读少爷读过的每一个字!”
他无助地站在庄衍面前,羞耻到浑身颤抖:“若是没读少爷读过的书,我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日后少爷若和我说起书中的典故,我都不知道该怎生作答……我怕那时候少爷就会嫌弃我蠢笨,再也不要我跟在你身边了!”
那一瞬间,庄衍的瞳孔收缩。
他心头多年的平静沉稳,在此刻发生地动山摇。
他让他穿荼白、松花素色系的衣裳,是为了压住少年昳丽到几乎有攻击性的容颜,他以为用素色压住了那份艳色,就会显得端庄稳重,才不会让旁人胡乱诋毁他的身份,遐想他的容颜。
而此刻,他看着眼前少年飞扬了一抹晕红的眼角,终于明白这些都是无用功。
他是那样的好看,就像深海的蚌被迫打开后,蚌壳内价值连城的蚌珠,已展露出再也无法被隐藏的晶莹璀璨。
少年浑身剧烈一颤,仿佛才回过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神色变得十分惊慌,他狼狈的后退一步,转身欲逃。
庄衍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挽留他。
……就一把握住了小池的腰。
那腰身温暖,隔着一层他亲自挑选的浣花锦,传回了他的手上。
庄衍仿佛被烫到,倏然缩回手。
小池身体抖了一下,兔子一样敏捷地逃了出去。
他逃回到了自己屋中,然后隔着窗子看着追出来的庄衍,在他门口转了个来回,冷静下来后才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心中不禁一声冷笑。
庄衍说,要他字字真心,不存欺骗。
可是他下一刻就骗了他,假假真真,叫人如何分辨?
池罔猛地睁开眼,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
砂石的声音响了起来:“早啊池罔,不过现在外面天还没亮呢,不再睡会吗?”
他摇摇头不说话。
砂石声音温柔了些:“刚刚就检测到了你的情绪波动,是做梦了吗?”
池罔长出了一口气:“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他的声音像谁了。”
砂石疑惑:“谁像谁?”
他眉头深锁:“像那个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
1. 庄衍说猪肉颜色那一段,化用(篡改)于:
宋·洪迈《容斋四笔-卷第五-飞禽畜菜茄色不同》
第40章
池罔早上起床穿衣, 在系腰带时, 动作停了一瞬。
梦中庄衍的那个动作,和那如贴在他耳畔厮磨的熟悉音色,让池罔想起了他们许多的过往。
他放在腰带的手,正巧是梦中庄衍握着他腰的那个位置。
那带着暧昧回忆的温度传来, 池罔一时间, 似乎也感到了那份灼热。
他腰细,以前与庄衍在一起时,庄衍很喜欢握着他的腰。有时用力狠了,还会在上面留下指痕。
现在是春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想起和庄衍的往事, 池罔感到了一点说不出的浮躁, 身体在微微发热。
他盘腿坐回床上,运了一圈内功, 让自己心境重归波澜不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过去的七百多年里, 他从来都梦不到庄衍。而最近, 这位故人隔三差五地便在他的梦里出现, 让池罔有些苦恼。
七百年了, 他也不想让过去一直纠缠着自己。他明明在庄衍的墓前,都说过自己想往前走了,从那之后, 庄衍就开始频繁入梦。
如果真的泉下有灵, 庄衍这又是什么意思?不愿意放开他吗?
可是关于这一件事, 池罔想不明白。若当年庄衍心中还惦记着他,为何又会去出家?斩断了所有的尘缘,也断了他们所有的机会。
池罔心中郁郁。
他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此时却发现,或许他一直没能从过往中走出来。
此时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只是比平日里更冷淡了一点,似乎看不出什么其它的不妥。
可是他的情绪,现在也愈发瞒不过砂石了。
砂石似乎真的把关心池罔的身心健康,放在了首要位置,就连早上这一会他身体的微小变化,砂石都已建立了数据比对分析。
在池罔坐在镜子前,把那些假皮贴到脸上遮掩自己的容颜时,砂石说话了。
“池罔,你多久没有过人了?”
池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简直匪夷所思,“你天天都在想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题展开后,就让池罔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砂石仗着池罔摸也摸不着他、打也打不到他,说话就愈发放肆,“就是觉得你禁欲太久了,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有欲有求,人就会有弱点。我活到如今什么都见过了,当没有想要的东西时,我就是无懈可击的。”
砂石可爱的奶音,此时听起来有一种不正经的感觉:“嘿嘿,我只是觉得你长得这么好看,天天要遮着脸,然后还这样清心寡欲,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池罔凉凉道:“砂石,你声音像个孩子,实际年龄多大了?”
“我比你还大哟,池罔。只能说我天生就这样,奶音娃娃脸,所以总有人怀疑我没成年。”
池罔随意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这样啊,你果然是个人,砂石。”
砂石顿了一下,解释道:“……我虽然是个系统,但是我的性格是按照真人模板引入的,所以我会时常觉得自己是个人吧。不过这个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你,你存在我就存在,我醒来后觉得日子过得很开心,更何况……你还这么好看。”
池罔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你开心就好。”
他梳洗好后,就离开了这家歇脚的客栈。
他所停留的这座城镇叫今城,在北边瘟疫得到有效控制后,天气也转暖了,路上的商人和行人明显增多了不少,北边也以缓慢地速度恢复以往的生机。
而这城里也有一家兰善堂。
池罔在街上路过时见到了,便想进去看看是否有需要救助的濒死病人,但是当他一迈进屋里,就发现这家兰善堂的不对了。
这家兰善堂一走进去,就能看出它已完全陷入无序的混乱中。厅堂里随意摆放着两三天前送来的药,此时成堆地堆在堂中,无人收拾分类、进行整理和看管。
此时甚至连门口一个负责接引的小童都不见人影,厅堂昏暗无人,池罔进去,甚至以为这家店都要倒闭了。
有些药材一眼看去,池罔便知如果再不及时处理,就不能入药,只能当做废弃药材丢掉了。
在这样一片混乱中,池罔心情十分不好,今城的兰善堂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让他很不快。
他往里面走,终于见到了熟人。
那位特地追随他而来到江北的女大夫阿淼,此时正气势汹汹地叉着腰站在一把椅子上,俯视着院子中的一众脑壳。
阿淼气运丹田道:“你们这是什么道理?掌柜大夫换人了,你们就可以这样瞎搞吗?你看看这些药材,明明都已经受潮发霉了,不能再开给病人了,你们怎么能装成毫不知情的样子,装聋作哑地继续售卖?”
那一群脑壳中的一个,从中间开始明显秃顶的男人,对这不熟悉的女大夫很不客气,“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不过是南边的一个掌柜大夫,跑到我们北边的兰善堂里指手画脚,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阿淼愤怒地据理力争,“我们兰善堂第一家店就开在江北,七百年里,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给祖师爷丢人!你们这兰善堂根本就没有一个懂医的人在管,任凭药材堆在外间发霉,也不赶快找人炮制处理,还用变质的药物救人,这样会出事的,你们到底知不知道?”
这兰善堂的现任管理者被说中痛处,脸上挂不住,顿时动手撵人,“就算你是兰善堂大夫,你也不是我们这家兰善堂的人!让你在这里坐堂,不过看在同行的面子上,算你一口饭吃,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就从哪儿来滚回哪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齐齐望向阿淼身边,将一根手臂长的针插进了木桌中的女子。
燕娘面无表情道:“你们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我,是个绣娘,但眼睛不太好使,一会绣东西时,如果针不小心飞出去了扎到了谁,你们可不要怪我。”
众人看着那插在木桌上明晃晃的针,鸦雀无声了片刻。
阿淼附和道:“男人确实没一个好东西!嗯,除了池大夫和余余哥。”
燕娘又掏出了一把长针,让阿淼握在手里,保护自己。
但她两人到底只是两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那秃顶的脑壳叫来了几个壮丁,顿时心中有了底气,“我们的药材怎么处理,都是我们自己说了算!你多什么嘴?我们江北所有的兰善堂,最近都被朱长老划给了他侄女婿张老板管理,你们是什么玩意?我怎么会听你们两个的指挥?”
燕娘在听到朱长老的侄女婿时,新仇旧怨一起漫上心头,她摸着自己已经瘪下去的小腹,眼中现出彻骨恨意,顿时逮人就要开扎。
他们两个女孩子,又怎么打得过这一群壮丁?
但既然池罔在这里,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姑娘受人欺负。
他信步走了进去,姿态不疾不徐,神色轻松平静,一进到这气氛紧张的院子中,便立刻成为人们的焦点。
阿淼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顿时大喜过往,“池老师!”
池罔神色平常的点了点头,一路走了进去,路过的男人,池罔都状似十分亲切地拍了拍他们的肩头。
有人察觉不对,立刻就想躲,可是他又怎能躲得开池罔?
等池罔一路与众人“哥俩好”地走到院中间的时候,刚才被他拍过的男人,每一个都感觉半边身子几乎瘫掉了,彼此面面相觑,都是十分惊恐。
阿淼已经跳了下来,用袖子擦干净自己刚刚踩过的椅子,让池罔坐在中间。
燕娘也拔出了桌子上的针,跟着站在池罔旁边,重复道:“除了池大夫,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此时已没人敢说话,池罔看了看,觉得阿淼刚才的高度很好,就跳上了桌子,环视着一众脑壳,云淡风轻地说:“各位放心,在下的小小手段不会要你们的命,撑死不过就是半边身子经脉淤堵,日后瘫痪在床就差不多了,绝对死不了人的。”
众人面色惊恐,“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让你们冷静下来,然后我们来聊聊天。”池罔不慌不忙地问:“你刚才说的朱长老任命了他的侄女婿,成为江北兰善堂总管,所以现在兰善堂,都是听朱长老和他这位姓张的侄女婿的指挥是吗?”
“对,对!朱长老说发话要主抓兰善堂的经营,他侄女婿张老板为了增加盈利,叫我们裁减店内的人手,同时压低药材成本,并提高售价。”
池罔问出了关键问题:“之前负责江北瘟疫调度的流流,现在干什么去了?”
几人对视一眼,茫然不知。
阿淼不是门中人,对无正门里的权力纠葛毫无所知,她只是单纯地生气道:“可是你们怎能为了图便宜,就用变质的药材,就连病人性命都不顾了?”
在池罔镇住场面后,阿淼自觉接过剩下的工作,就像她之前在南边的兰善堂一样,开始着手处理起这些药材。
这些半身不遂的人都走不动了,张嘴就想求饶哀嚎,燕娘拿着长针去转了一圈,让他们成功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