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将《醉袖桃·柒》的手稿摆在旁边,开始仔细研究、揣摩那没有任何规律的字体。
池罔琢磨了好一会,才铺开了一张纸,照着之前用毛笔写好的手稿,双手各持一根碳条,重新誊写在纸上。
池罔气定神闲道:“当年我做国师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命人三缄其口、四处遮掩,也依然没法阻止人们在暗处的议论纷然。那就不如大大方方的敞开,把所有东西都摆到明面上来,有时取得的效果,反而会比预期要好。”
砂石一时还不能理解池罔这番话的用意,就看到他用碳条在纸上,写出了之前空缺的主角名字。
砂石凌乱道:“小池……池罔,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与沐北熙的本已经传得满天飞了,那买下所有书铺统一召回焚烧,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书在外面传了这么久,该看的人都看了,该收藏的人也都收藏了,我如果出手销毁,反而会将这本子推向传奇地位,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准备这么做。”
池罔几乎是有几分怡然自得道:“所谓堵不如疏,莫不如把这份艳名送到其他人的名下,来个混淆视听。”
砂石:“……”
池罔微微一笑,“在《醉袖桃》中,前六册‘尉迟国师’与‘沐北熙’各种虐恋情深,玩出了这么多别出心裁的花样玩法……最后终于在第七册 ,收获了君臣一世的结局。我想了想,觉得这个结局不够刺激,不如在最后加一笔,来个惊天反转。”
池罔慢悠悠的介绍着自己的打算,“最后一册中沐北熙蓦然发现,真正的尉迟望,其实早在数年前罗鄂国覆灭时,就已经殉国而亡。而面前这个‘尉迟望’居然是假的,这么多年的陪伴,居然都是虚假的欺骗。不过他也不在意,反正‘尉迟望’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个不值钱的替身。”
“沐北熙有一位求而不得的梦中人,此人正是沐北熙一生挚爱,是他血脉相连的弟弟。”
“两人倾心相爱,却不得不忍受这背德的沉重罪孽……某一年弟弟外出死在外面,沐北熙痛不欲生,却不想这位弟弟只是为了换一个身份,与他重新开始,免受世间讥议。”
池罔喝了口水,继续道:“而这位冒名顶替,与他重新来过的假‘尉迟望’,正是改头换面的弟弟。他以为沐北熙忘了自己,爱上了‘尉迟望’,却又舍不得离开心上人,只好在痛苦中咬牙当了自己的替身,这一当就是几十年,不惜留下了佞臣之名,也要留在沐北熙身边。”
说到这里,池罔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这个弟弟……单名一个‘砂’字,大名叫沐砂怎么样?小名就叫砂石了。”
砂石惊恐万分,“你为什么要把我写进去!?”
池罔淡定的反驳道:“刚才你自己不还对我说,这些都是假的?既然当不得真,又何须这样抵触呢?”
砂石:“……”
“揭示了这个身份悬念后,那第七册 开始,就可以用‘沐砂’来称呼里面的另一位主角了,沐北熙的名字不用变。嗯……这样一看,就顺眼多了。”
池罔斟酌着遣词用句,“而沐北熙当年看上这位假‘尉迟国师’的原因,便是觉得他酷似心上人罢了,谁知兜兜转转,转了一圈,最后才发现求而不得的人,原来一直就在近在咫尺之处……那空悬了多年正宫皇后之位,居然成了两人心间的一根刺,却没有机会解释。”
池罔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是一场好戏,重点是背德和替身。我好好酝酿一下,这几场龙阳戏可以表现出很强烈的感情色彩和个人风格。不过估计风云铮很快就会找过来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那就现学现卖,尽力而为吧。”
“不过没关系,我墓里还有许多沐北熙的手稿,他一生成迷的皇后,传说之地无正谷,都是些可以发挥的概念。我佐以真实史料记载,九真一假派人传出去,保证让人无法分辨七八百年前,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叫砂石……啊不,叫‘沐砂’的人的存在。”
砂石哇的一声哭出来:“不要不要!我错了池罔!我再也不坑你了!求求你别把我写进去!”
池罔带着慈祥的笑容,平和地劝解道:“都是假的,就像你看我的话本一样,都当不得真啊,乖。”
在砂石的哭声中,池罔郎心如铁地拿着碳条将小黄蚊誊写出来,检查一遍后,就将自己仿写得惟妙惟肖的手稿,愉快的装回了牛皮纸袋里。
等到早上房流来敲门时,池罔态度自然的将牛皮纸袋重新递给了房流,郑重道:“我替你保管了一夜。记住,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能因为人家比武赢了你,就暗地里使绊子,那是小人行径,你要有胸怀。”
房流睁着熊猫眼,顿时肃然起敬道:“是,你说得有道理。等风庄主找回来,我就将这纸袋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
早上兰善堂一开门,果然风云铮就找了过来,看着房流将纸袋顺利地递给风云铮,池罔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过了一段时间后,《醉袖桃·柒》大江南北同步发售。桃花公子翻开手里新本,笑容凝固在嘴角。
第43章
早上大家聚在一起用早餐, 才发现原来熬了一夜没睡的, 不只池罔一个人。
池罔身体异于常人,一夜没睡也看不出什么来,房流声称自己住在池罔隔壁,睡了一个月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不过也一样看不出来, 因为一晚过去,他还是个熊猫。
房流很有自觉,自觉美貌不在,不像以往容光焕发时穿得那么骚气了,也不在池罔面前晃了。他行事低调许多, 当然这其中也有不愿意引起别人注意, 以免让朱长老的人盯上他的意思。
为了今城的兰善堂正常营业,阿淼一夜未睡, 带人盘点清了店里所有的药材, 直到今早清晨, 才堪堪盘查清楚。
“池老师, 店里有几味药都变质了, 我现在就带人去收买, 您开药的时候,要和病人先解释一下了。”
阿淼叫了几个药童,和她一起去找药农买药。新进的药材有阿淼亲自盯着, 想必不会再出问题。
至于在兰善堂院子里, 被池罔拍瘫了, 又凉快了一宿的朱长老一系的人,房流自告奋勇去处理了。
这一部分试图抢占今城兰善堂的人,只有一个是无正门正式成员,一问他的引荐人,还是朱长老侄女婿张老板。
张老板最近傍上了朱长老,以为得了势,开始在江北招揽自己的人马。无正门产业虽多,但门内成员一向有一套挑选标准,现在这套标准在裙带关系下,正在朝向鱼目混珠看齐。
这些人都不认识门内大名鼎鼎的流公子,让房流感到了一丝欣慰,至少他们不认得自己的原因是他们入门时间浅,而不是因为自己销魂的黑眼眶。
池罔没管房流,任由房流自己去折腾。
如今兰善堂除了他,再没有别的坐堂大夫,虽然池罔一个的医术能顶几一百个大夫,但有的时候数量也同样重要。
内伤外伤全都落在池罔一个人肩上,能帮上忙的阿淼此时不在,大事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这让池罔变得异常忙碌。
房流看在眼里,片刻后,他独自一人出门了。
没过太久,房流扛回来一个年轻大夫。一进兰善堂,就把这大夫扔在地上,在大夫惧怕的神色里,霸道地指着池罔道:“这是你池老师,过去帮忙。”
一转头,房流对着池罔,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温柔又体贴,“小池哥哥,这城里就一家医馆,所有病人都只靠你一个。你这样忙,累坏了可就叫人心疼了。这一个阿淼姐姐昨天见过,还说他医术还不错,我叫他来给你分忧。”
大夫身材很瘦,像一条竹竿一样趴在地上,闻言顿时哭了出来,“哪有你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大夫,有没有王法了?”
“我昨天分明已经和阿淼大夫说清楚了,我被兰善堂辞退后,现在受聘于萱草堂,萱草堂马上就要开张了,你把我抢过来算什么事!”
房流拔出一把剑,插到他面前的地上,冷漠道:“一朝生是兰善堂的人,死是兰善堂的鬼,你说是吗?”
“妈呀——是是是是!”
“给你开和萱草堂一样的薪金,但是作为一个医者,你背着祖师善娘子的医训长大,怎能把这俗套的黄白之物,看得比医德还重要?”
房流一通教训后,犹觉力度不够,于是把这个大夫的衣领提起来,凑到他的耳边吼道:“最重要的是,你有了和池老师学习的机会——!能跟在我小池哥哥身边,贴身学习他的医术,你这一生都圆满了知道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路过的行人都被房流这发自肺腑的吼生震住了,不禁纷纷扭头观望。
“他是开出了江北瘟疫药方的那个大夫,对,就是皇帝都下旨嘉奖但没找到人的那个!就是他!和他学习——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和荣耀!你居然如此不珍惜!”
那大夫被房流气沉丹田的几声吼,吼得魂魄都差点出窍了,他站起来茫然地原地转了几圈后,居然冲着池罔走了过去,自觉开始打下手。
房流风度翩翩地整理衣服,如果能忽视他那一双熊猫眼,他依然是个精通绣花和会烫直发的贤惠小甜心。
池罔若有所思:“我刚刚想起了一个人,如果把你送去跟他学一阵子的话,你也能去洗脑传教了。”
池罔医术如神,再加上房流清早的宣传,美名一传十,十传百,医馆很快忙碌起来,上门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那竹竿大夫听闻池罔居然救了江北瘟疫,也是肃然起敬,跟在池罔身边,亲眼看他手到病除了几桩疑难杂症后,顿时眼睛都直了,这回是赶都赶不走了,和阿淼两个人拿着小本天天跟在池罔后面学医。
房流虽然不懂医术,也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
自从他黏到池罔身边后,自觉多了一张保命金牌,终于放下了自己随时会无声无息被干掉的担心,开始通过池罔,试图在门主面前留下一些好印象。
他跟着阿淼也在城内跑了些地方,连将医馆这一套日常流程都熟悉了。
房流博闻强记,五六天的时间,他从完全不懂医术,到连药材都认了两百多味,药店里的常备药材他都记住了,甚至可以独自站在药柜前,按照池罔开出的方子替病人抓药。
这让药童都十分羡慕,当年他跟着师傅都学了好几个月,才把这些药记下来,没想到这位小兄弟脑子如此好使,没几天就弄得明明白白了。
这也让池罔坚定了一个念头。
按照约定的通讯方式,这几日中余余找过他。当他第一次看到房流和池罔在一起时,吃了一惊,但是他很快就明白这其中的意味:“门主,您这是……作出选择了?”
池罔看着“兰善堂”这一块百年招牌,回答道:“若是交给那个朱长老,怕是五年内,兰善堂就毁了。”
余余默然无语,良久才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值得我花心思去教一教。”
池罔神色欣然,不见丝毫勉强,到底是有一点微薄血脉相连的“自己家的孩子”,他待房流确实比常人要上心。
“门主,按照您的吩咐,我将大江南北基本上所有的书局都买了下来,我依次查过……他们印过的书,都没有《醉袖桃》。”
“只除了一家书局,他们在我提出的高价收购后,不仅没有丝毫意动,甚至开始跟踪调查我……门主,我猜您要找的‘桃花公子’,大概就是这个书局的人。这个书局的人,背后看起来很不简单。”
池罔没什么表情的问:“哪一家书局?”
余余认真回答:“云网书局,是云网商会名下的一家产业。”
“继续跟进。”池罔点了点头,却并不着急。他已经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而且还准备了后续手段。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能看到《醉袖桃》第七册 的售卖了,这让他感到十分期待。
他甚至没有去问砂石,那位桃花公子到底是何人。
他觉得,在他找到风云铮这个突破口后,自己离这个答案其实并不远了,而且……这个答案现在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池罔翻阅着无正门内这一月来,在江湖和朝廷搜集的最新情报。
其中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禅光寺固虚法师失踪数月的弟子,僧人子安回归,却立刻闭关。”
“是。”余余专心回答,“此人闭关的经过有些不同寻常,他特地在禅光寺山下背风的断崖处,找了一处年久失修的茅房居住,闭关期间,不准禅光寺内任何僧人靠近,一应住用、吃食、饮水,只让人用绳索吊着篮子,从断崖边垂下来送给他。”
“他更是与固虚法师做了个十分奇怪的约定,他要独自在断崖下的茅屋里闭关,这也就罢了。可是他不许任何人探望,并在茅屋边插了一根高高的长木,每日酉时都会换一条绑在木头上的布条。”
池罔猜到了什么,眼中暗光一闪,倏然看向余余。
余余没有察觉池罔神色间稍纵即逝的异样,继续道:“这僧人十分坚持,他说如果他一连七日,都不曾更换其他颜色的布条、又不闻任何音讯的话,任何人都不许下去查看他,当即向断崖投入木柴,直接点火焚烧茅屋,直到一切都烧干净,再用艾草捣汁混在苦酒里,倒在灰烬上。”
池罔心中不知为何,突地一跳。
苦酒艾叶,辟风寒涅、瘴疟。
“这和尚很奇怪,这是准备把自己也一起烧死吗?还要人倒酒给他,这是生前守清规戒律不得饮酒,死了反而要在黄泉路上喝几盅?”
“但这其实还不是最奇怪的……”余余看向池罔,神色犹豫,“我还有一条从禅光寺里传出的消息,还不能确定真伪……据说那子安闭关前,提到过门主您的名字。”
一阵心慌来得毫无理由,池罔掩饰得皱起了眉头。
“子安说,如果他没能活着出来……就把他所有的手稿,全部送到兰善堂的小池大夫手里,托您收下。”
池罔蓦然拂袖而起,“你可知我生平最厌恶之事——便是自己死得轻轻松松一了百了,却把所有没做完的事情,直接堆到别人头上!也不去问这接手之人,到底愿不愿意替他做!”
“我最讨厌之人,便是这些出家的秃驴!为了谋求自己的功德福报,便能狠心断下所有尘缘牵绊,如此自私绝情之人,凭什么去积攒功德、普度众生!”
池罔眉目一片冰霜寒意,傲然道:“这秃驴要死便死,与我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池罔发完火,回去不高兴了,蹲在地上画诅咒圈圈。
子安无奈道:那怎么办?上床睡觉,我去梦里哄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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