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客栈打尖投宿时,池罔便听到了一个让他留意的消息。
长公主房薰,居然不声不响的来了西雁关,亲自监督主持修建水渠的大事。算算日子,他们算是前后脚到的,之前不曾聊过却到了相同的目的地,倒也是很有缘分。
水渠要从西边的雪山湖开源挖渠引流,这将是一件耗时数年的工程。根据地势原因,先行挖掘中段的水渠,再后通首尾。而长公主到来前,这边便已开工挖了一个月有余。
池罔听到旁边那一桌的食客在闲聊,“你听说了吗?前面那段路挖水渠时,从地底下挖出了一个大墓!”
“可不是吗?最近大家都在说这事呢,那墓里据说还正经有些值钱宝贝,可是因为长公主就在附近,也没人敢贪墨,只得乖乖的禀报长公主了。”
邻桌的人显然十分兴奋,“哎,你可听说那里面都有什么宝贝?”
“据说都是些百八上千年前的东西了,金银首饰,珠玉珍宝的倒还在其次,里面有一批失传的字画古籍,据说那可是个个价值连城了。”
池罔听便听了,也没有对此事太过留意。第二日一早,便启程继续深入西雁关。
这条路上,他们见到了一片连绵的松树,池罔自然地给砂石介绍道:“这十几亩的地,都是这种树,叫做丧气松。”
这名字听起来显然不怎么喜庆,砂石便问:“为啥叫丧气松?这树还有让人灰心丧气的效果啊?”
池罔摇摇头,“只有西雁关外才大片生长这种松树,别处倒是找不找的。过去的人不知道它的特性,见木质好又不贵重,便有附近居民砍下了做成木具家用,用上几年后,就发现这木头对身体有害处,若是常伴左右,便会使人肺气沉重,多痰易咳。若是用得时间更久,染上寻常风寒小病一激,更会转成沉疴。是以这一片的丧气松,虽然木质上佳,但却无人问津。”
砂石真心诚意的表扬道:“小池,你懂得可真多。”
但池罔却没什么笑意,在他骑马经过这一片丧气松林时,反而比往常要沉默得多。
正如当年的他不知离魂杏的全部功用,他也不曾知道,在这遥远的南岸西雁关外,生长着这一片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丧气松。
当年他与庄衍交谈玉佩上的药材——离魂杏之时,就敏锐的留了心,能让庄衍都避而不谈的东西,那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
离魂杏只生在北边,小池是亲眼见过的,那一片离魂杏靠山而生,在江北东西两边的必经之路上。在庄侯和庄衍两人重新分割江北的版图后,那里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处。
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和独特,便注定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值得关注。这一片离魂杏生在大小庄侯势力范围交接处,严格来说,离庄侯的驻军领地更近。
庄衍的反应,让当年的小池动了心思,他开始学习医术,主动提出整理善娘子的手稿,这些是庄衍不放心交给别人来做的,见小池愿意学习娘亲的医术,自然是非常开心。
自古医毒不分家,药性、药理相生相克,用一分是救人,错一毫便是杀人,但庄衍不知道的是,小池托名学医,却先于医术,学成了毒。
整整五年间,他并没有拿到过任何能与庄侯有关的关键信息,与沐北熙的五年之约已接近末尾,而他发誓要手刃的仇人,仍在江北的另一边活得自如无比。
时间剩的不多了,但他也没有太多的机缘,只能一边练着自己的小羿功,一边沉下心境,沉默的等待时机。
而这一天,他终于等到了。
他在整理善娘子的手稿中,找到了在《江北植物名实图考》中,被她删去的关于离魂杏的效用。那只是一道简单带过的话,小池却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善娘子只含糊的记了一句,“西雁关外丧气松,与江北离魂杏混用时药效甚异,待我空时再试。”
这句话惊醒了小池,他立刻写了信给沐北熙,请他务必在西雁关外尽快寻得丧气松,派可靠之人送到江北,亲手交于他。
想到过往之事,池罔神色难见轻松。
他在这天宽地广的关外走了整整一日,终于又重新见到了城镇。他进了城便听到街上的百姓在议论,长公主房薰正在这座小城附近,监督水渠修建一事。
却不知此时房薰所在的营帐里,她听了属下报信后,神采飞扬道:“太好了!我正愁最近在这里挖土挖得无聊呢,熟人就找上门来了……我若是告诉染染,她的小池哥哥就在我附近的话,能把她也勾过来吗?”
“……难。她现在肯定在生我的气,最近都不回我信了。”房薰自觉无望,便摇了摇头,“我写了信请风大哥过来,希望他能早点收到信,过来陪我玩。”
她笑了起来,“除了貌美的小池大夫,还有一个意外的老朋友……还有我早就说了,那淫僧绝对小池大夫有想法,按照他现在连觉都顾不上睡了,按照这速度追过来,估计明晚就能到了……嘻嘻,当高僧多没意思,还是红尘美人有滋有味。”
她走出营帐,大声问道:“兄弟们,咱们白天里看的那个墓,挖好了吗?”
“禀长公主,今天天色已晚,已叫工役收工,待明日天一亮,他们就继续挖。”
房薰满意道:“写本三年,老西皮至今仍是真爱。却没想到在这边挖出的墓里,会遭遇意外之喜。”
“七百年了,从没见过尉迟国师的画作传世,如果墓中的记载属实,那主墓室的陪葬里,就会有一卷尉迟国师的画像……啊!他一定是个惊人的绝世大美人,我真是太期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子安:日夜兼程的赶路,只是为了给夫人遮好马甲。
第111章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池罔睁开眼睛,就听到砂石在他的耳边问候道,“早啊小池,今天咱们去哪?”
“去挖水渠的地方看看, 若是碰到房薰,就和她打个招呼吧。”
出乎意料的, 砂石却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能往下一个城去吗?听说那边是种葡萄的, 还会把葡萄采下来酿酒, 南边的葡萄酒都是从那边供的,所以我还是挺好奇的。”
到这个时候,池罔还没发觉异样,“先去看一眼水渠, 这附近土地下面不好挖, 稍微绕一圈,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砂石坚持己见, “去嘛, 去嘛!就看一眼嘛, 我最喜欢吃葡萄了。”
池罔眉毛微微扬起,“我怎么觉得,你不怎么想让我去看水渠呢?”
砂石干笑道:“怎么可能呢?你想去就去,我又拦不住你。”
这三年多的相伴, 砂石鲜少会干预自己的抉择, 池罔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 更是坚定了去水渠附近验看的心思。
大概是中午的时候,池罔到了房薰所在的地方,长公主一看见朋友来了,立刻喜上眉梢的热情欢迎,把池罔迎为上宾,请他吃今早上快马加鞭运过来的新鲜葡萄。
池罔拒绝的十分坚定,“谢谢你的美意,葡萄就算了,我一直吃不惯这个味道。”
房薰奇怪道:“真的吗?这里土地肥沃,日晒充足,结出来的葡萄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呢,没想到你不喜欢。”
房薰说话的间隙,砂石也小声加了一句,“我最喜欢吃葡萄了,真想尝尝啊……尤其是酸葡萄,就喜欢那个味。”
一听到酸葡萄,池罔的眉毛就控制不住的抽搐了一下,他面无表情的喝茶,一言不发。
“那可真是遗憾。”房薰叹息道,“前朝始皇帝和尉迟国师都喜欢这里的葡萄,据说每当西雁关进献葡萄,始皇帝就一定不会忘了赏一份给国师,还传下了一世君臣和睦的美名。”
池罔:“……”
他真的很想告诉房薰,尉迟国师从来不喜欢酸葡萄,沐北熙在知道这件事后,每年都很来劲的给他葡萄吃,个个是酸的,几十年里连一颗甜的都没有。
还君臣和睦?他一直怀疑沐北熙和他有仇。
房薰招待了池罔后,就出去继续盯水渠了,池罔如愿以偿的过去看了现场,查验了现场状况,他看到大小事宜处理无一不周全,看来修建水渠的决策不是一时之念,是早就有万全准备的,就连自己也都不需要补充什么,心中便十分安慰,知道这次修水渠的事基本能成了。
活泼的长公主是不知道池罔这番怀慰的心境的,她指着边上的一处墓,介绍道:“前两日挖水渠时,挖出了一片七百多年前的墓,据说里面的陪葬品,还有当年尉迟国师的画像呢。”
池罔的神情有点微妙,“……唔,是么?”
“那个时代的绘像,至今差不多都失传了,也不知道这个是真是假……嗯,以现在速度,到晚上就差不多挖开了,既然这样,我就先带小池大夫附近转一转,过几个时辰再回来看。”
池罔活了这么久,还有什么没见过?此时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遇到这种情况,他依然很稳得住,神色不露丝毫异样,“如此,便麻烦长公主了。”
房薰哈哈大笑,“不麻烦,和我客气什么?来,这边请。”
两人有说有笑的去附近的果园去了一趟,溜达到了傍晚时分,才重新回到水渠处。
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工役已按照房薰的吩咐。已经挖到了主墓的墓门,一切都很顺利,就等着房薰回来进去一探,房薰很高兴,但更令她高兴的是,水渠边上站着一位不请自来的老朋友。
还有一段距离,就已经能看见那人醒目的身影。房薰远远的摇着手,满脸笑容的大呼道:“淫……啊,子安法师,你也来啦!”
直到这个时候,池罔终于觉出了不对。
若只是早上砂石的异常,倒不会让他警觉,可是此时没有任何理由,突然就出现在这里的盆儿,终于让他心生不妥。
待他们纵马而近后,风尘仆仆的子安双手合十,向和两个人行了个僧礼,“长公主,池施主。”
房薰嘻嘻哈哈的上去,和子安攀谈起来,池罔心中的不安愈盛,将视线移到那被挖开的墓穴上。
他不该有任何画像传世……这许多年来,每隔上几十上百年,就能听到有人从古墓中带出了自己的画卷,一开始池罔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还会好奇去看一眼,后来见多了知道全都是骗人的,就不再在意了。
子安出现后,只和池罔打了个招呼,两人就没再说话,也不知道是长公主太能聊,还是因为子安在刻意避开他。
房薰没察觉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意犹未尽的打住了话题,“叙旧的事,等晚上咱们再继续,现在趁着日头还在天上,咱们去盗个墓吧。”
出家人本不该沾染外事,却没想到子安主动提了出来,“长公主,可否让我一同陪伴进入?”
房薰哥俩好的拍了拍他的肩,“没问题,以前在天山教那会,我心里就已经把你当成好兄弟了,来来,小池大夫也来,有好处大家一起分,嘿嘿嘿。”
池罔瞥了一眼子安,彼此都没有解释什么。
他们进入墓中,工役开启主墓墓门,池罔瞥了一眼身边的子安,他只专心看着眼前的墓门,一眼也不去瞧池罔,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池罔知道此时紧张是无济于事的,要冷静的做出判断才是最要紧的,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时,保持沉稳。
墓门缓缓开启,房薰道:“之前已经开门放过气了,对吗?”
“是,已确认了里面没有机关,但我们没有动过任何陪葬品,长公主,请。”
主墓的陪葬被放在几个镶嵌着宝石的箱子上,长公主带上手套,毫不忌讳的直接去开人家的陪葬品。
房薰折腾的时候,池罔只是站在原地没动,而他旁边的子安神色淡然,专心地托着手里的一盏烛灯,照亮他们的身周。
“嗨,这些金器又沉又丑,很值钱吗?想不明白为什么把这个带在身边……”
房薰抓出一只墓葬主人陪葬的官令名牌,一脸疑惑,“这个人叫王……王什么?这个字不认识,我看看是干嘛的……嗯,是个小教头,北沐早年间,在西雁关负责教地方兵练武的。”
池罔目力极好,他看到那个姓王的武官名字,觉得很是熟悉。他想了一想,便想起了这个人,这人曾经是庄侯的副将,后来在庄侯势力被剿灭后,便效忠了沐北熙。沐北熙接收他的投降,但也不相信他,为了避免他在江北与庄侯旧部勾结,再横生枝节,便给他发落到西雁关外,远远地给了个小职位,算是打发了他。
当年的池罔不曾留画像传世,只除了一幅,他遍查许久不知下落……七百年前一些不曾注意过的小细节,突然就在他脑袋里,一个接连一个的串了起来。
池罔心下一沉,他皱起眉头,目光追随着房薰的一举一动。
房薰嘟囔道:“我就想找一幅画,怎么这些箱子里都没有?”
她失望的翻遍了所有箱子,突然眼珠一转,望向墓主的棺木。
长公主心大如斗,真是牛鬼蛇神什么都不怕,也不找人帮忙,直接冒冒失的去开了棺材,她会武功,所以抬个棺材盖跟玩似的,直接给人家起棺了。
她生猛的做派显然震惊了所有人,把棺材盖放到一边后,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直接从变成一具骷髅架子的墓中主人手里,抢出了一个画匣。
“就是这个吧?”房薰眼冒精光,拉开匣子上已经腐朽的锦带,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一卷画卷。
没人来得及阻止她,她行事风风火火,手脚却异常利索,一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但当她即将要取出画卷的那一刻,一直沉默不语的子安突然喝止道:“那画匣不对,快放下!”
然而已经晚了。
房薰眼中起了一层阴雾,只是几个呼吸间,她便看不清面前的东西了,还不等她惊慌失措,却发现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
她拿不住那画匣,事实上她的腿也开始失去知觉,只能惊愕的睁着双眼,看见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上。
画匣从房薰手里掉到地上,画卷滚了出来,在地上铺开。
那在地上缓缓展开的绘卷露出真容,像是揭开了淹没在漫长时光中的一个秘密。
画师的绘功可谓是出神入化,将画上人的面容清晰的记载下来,眉目间隐隐忧虑的表情,却带着很是怜人的风情,画上人趴坐在一张极大的行军地图上,一身厚重的衣服只微微解开上面的领子,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和一点若隐若还的肩头,模样及是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