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在一旁看了陈嫣良久,这个时候的陈嫣是很乖巧的,睡姿规规矩矩,眼睫毛特别长,甚至撒下了一小片阴影在眼睑上…若是阿嫣能一直这样乖巧,其实也不错。
但转念一想,也不行…他宁肯陈嫣没那么乖巧,也要能跑能跳能笑。
这世上难道没有让这件事两全的办法?刘彻不相信!他是人间的帝王,还没有经历过多少挫折,不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不能如他意的事——这就是属于年轻帝王的自傲乃至于自负了。
虽然现在阿嫣还抗拒着他的安排…但时间长了就会想通——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韩让小声提醒:“陛下,外头有人来了!”
刘彻猛然回过神来…是了,现在的他不适合出现在陈嫣休息的地方。于是点点头,打算悄悄离开。
然而才出去救隐隐约约看到了不远处的争执场面(宫中彻夜点灯,即使已经深夜了,依旧是能看到的)。
“似乎有太后?”刘彻一眼看到了最熟悉的一个身影。
韩让让小宦官去悄悄打听,不一会儿,人就回来禀报了…其实事情也很简单。
发生争执的两人是太后和大长公主…听到这里的时候刘彻觉得很是荒谬,要知道这两人曾经可是姐妹相称的啊!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与母亲都在互相防备了,对于自己这姑姑与母亲,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皇家、这宫廷内苑,又有什么事永恒不变的呢。
第189章 汉广(12)
说起来, 太后与大长公主这两个大汉一等一的贵人这次争吵的事情也很简单, 一切起源于陈嫣的晕倒。刘嫖到底担心小女儿, 这会儿已经到深夜了, 虽然没有因为到深夜就去休息的道理,但借着更衣的名义出去一小会儿也不是不行。
虽说一天一碗清粥的分量, 上厕所的需求已经被降到了最低,但谁又能说根本没有呢?
“到底是何事?”刘彻皱着眉头, 这一日的事够繁杂了,家上陈嫣又出事了, 现在再出任何事都会让他觉得不快。
小宦官自然不敢隐瞒, 很快将事情里里外外说了个清楚。
刘嫖找机会离开了一小会儿,赶巧不巧的,太后王娡也离开了。本来不过是擦肩而过,不必有什么多余的话。谁曾想,太后偏偏在打过招呼后多问了一句。
“姐姐不是去更衣的么?更衣不该往那边才是啊?”这话的意思大家都懂…表面上不过是有话直说, 但实际上却是刻意了。
都知道那边不是更衣的方向,那么为什么要说出来?除非真是会为这种事较真的人,不然说这个话是什么居心?很显然,太后并不是一个在规矩上死脑筋的人!既然如此, 她为什么偏偏要得罪人?
要知道有些事情不说穿的时候都能糊弄过去, 一旦说穿, 那就必须得给个交代了!
就比如这次刘嫖的事情, 只要没有人点破, 管她是真更衣还是假更衣呢, 至少明面上大家相信了,就是去更衣去了。可是,太后这样一点破,原本皇帝的新装可就穿不住了!
要么刘嫖顺势承认自己走错方向了,然后改走向更衣的屋子,不过这就是向太后低头的意思了,并且是低的服服帖帖。以刘嫖傲气了一辈子的性格,恐怕很难。再者说了,她也要考虑其他人的看法,她敢肯定,她这里一低头,这件事立刻就会传遍整个长安贵族家庭!
本来因为太皇太后崩而有想法打压她的人,恐怕就要动手了(刘嫖风光这么多年,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自然多的是人想她倒霉)。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招牌就是半条命!招牌掉了,立刻就会有跟风者跟上来踏上一只脚!所以维护招牌这种东西并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而是切切实实有必要的。
要么刘嫖承认,自己不是去更衣的…但这有另一个问题了,那就是在太皇太后的丧事上,以更衣为借口离场。不管这个离场的理由是什么,离场时间是多少,总之都是‘坏了规矩’,让人怀疑‘不孝’的啊!
‘不孝’,这在大汉绝对是一顶戴不起的帽子!
即使是普通小民,一旦背上了不孝的骂名,也会在乡里抬不起头来,严格一些的还会被乡老处罚。而放在贵族之中,事情只会更加严重!贵族维护阶级的方式之一就是制定严格的礼法制度,一旦有人破坏,在贵族阶层内,这个人表面上活着,实际上已经死了!
进退两难说的就是现在的刘嫖了。
至于问出这句话的太后,除非是无心之失,不然的话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很显然的,在后宫中生存多年,能够走到如今位置的太后是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出现这种无心之失的。
刘嫖想到自己会有一段时间相当难熬了,直到适应新的定位…但她没有想到麻烦来的这么快,而且来自于太后王娡。
她和王娡以姐妹互称,这当然不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两人亲如姐妹了。但刘嫖确确实实相信两人是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最开始的时候,王娡希望儿子上位,而她希望大女儿可以当皇后,两人一拍即合,互为助力,这个时候是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
那个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相对而言还是刘嫖占据主动。毕竟孝景皇帝的儿子多得是,而足以拉动她这个长公主,甚至长乐宫太后的阿娇只有一个!
等到刘彻真的登位,情况有了一些变化,这个时候王娡用不太着刘嫖了。反而陈娇做了皇后,日子好坏全看皇帝的脸色,王娡又在两人的关系中占据了主导。但总体而言,两人也没有太多冲突。
她们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两人还是儿女亲家呢!刘嫖也是希望刘彻能坐稳皇帝位置,在位期间长治久安的。若刘彻有个不好,陈娇能好吗?
但刘嫖长期处于顺顺利利的环境,让她有的时候很难理解王娡的不满。
后宫中的女人,熬到太后位,这就是最终追求了,颇有一种媳妇熬成婆的痛快。但她即使熬成了太后,上头还有个太皇太后压着!这个太皇太后并不是那种没有作为的,而是在太后时期就积累了巨大威望,能够压的她不能动弹的那种!
当了太后也是人家儿媳妇,一样得伏低做小,可想而知,这是一种多么憋屈的日子了。
王娡对太皇太后是不满的,对刘嫖是不满的,对陈娇也是不满的——刘嫖自己不会这样觉得,但王娡就是这样觉得的,觉得自己受足了刘嫖的气!有时候说是玩笑话,但在她看来就是一种挖苦讽刺,两人之间还总是她让步!还有陈娇,明明是她儿媳妇来着,她当年做太皇太后儿媳妇的时候是多么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啊!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陈娇呢?
可即使是这样,王娡也不能太过于责备陈娇,还得好声好气和她说话,都是商量的口吻——天下竟有这样事儿?还不是因为太皇太后还在上头!
现在好了,太皇太后崩,最高兴的大概就是王娡这个太后了!就算是刘彻都不会有她这种心情。毕竟刘彻已经不是刚刚登基的时候了,在政治上他成熟了很多。而且随着太皇太后逐渐在政事上放手,两人最后一点儿冲突也几乎没有了。
太皇太后崩,对于刘彻来说,的确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也仅此而已。而对于王娡就不同了,这完全是生存方式的转变!上头没有一个太皇太后压着,她就要成为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是最有权势的人!
太后凭借母亲的身份,即使是皇帝也要顺着她们,这在之前都是有先例的!不说吕后那么极端的例子,就说薄太后、窦太后,谁不是如此?
权力这种东西,没有得到过的人很难想象它有那么大的魔力。只有真正使用过权力、享受过权力,才会真正明白其吸引力!王娡如今享有的,在普通人看来已经到达了极致,不该再有更多欲求了,但事实却不是如此,有了这么多就想要更多!
给刘嫖难堪,甚至是重重打击刘嫖,这只不过是王娡得意忘形之下的随手为之…算是为曾经的憋屈日子画上一个句号,为今后的美好未来写一个开头。以后,她就能真正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了!
小宦官说完了两位贵人那边发生的事情。
刘彻半阖着眼,殿内香炉上浮起袅袅白烟,没人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怎么想这件事,又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很快,刘彻睁开了眼睛,淡淡地吩咐道:“你去说,就说朕召见大长公主的,怎么大长公主还不至。”
小宦官到底是宫廷中历练的,心里明白天子的意思,这是要为大长公主解围啊!心中啧啧称奇:果然不夜翁主十分得天子的意!不然天子何至于如此?毕竟在这小宦官看来,天子与大长公主的关系并不十分好,若没有一个不夜翁主在其中,天子何必要去拆太后的台?
心中想的很多,表面却没有显露出来,小宦官道了喏,立刻退了出去。
到了地方,大汉两个极尊贵的女人还在对峙当中,小宦官心里庆幸——幸亏大长公主还没有说什么,不然他来传旨就有些圆不上了!
趁着这时,小宦官立刻行礼,行过礼后才对刘嫖道:“大长公主许久不至,陛下让小人来问…”
刘嫖心中讶异,但很快想明白了首尾。于是表面上不动声色,道:“这便去——太后,您看这…”
再也没有了姐妹相称…过去的刘嫖确实不知道王娡对她已经有了这么深的恶意。但她不傻,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清楚了,对方对她甚至称不上‘不痛不痒’,而是一种‘厌恶’,巴不得她死的那种!
既然是如此,就不必再假惺惺了。
随着与这个曾经的姐妹擦肩而过,刘嫖一改之前被对方逼到角落的难堪与窘迫,她甚至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情。
还是那句话,混到他们这个位置的人,眼界、脑筋都不会差!只不过有的人更好而已。
刘嫖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所以不能正确定位王娡对她的态度,但在别的事情上,她不见得不懂——更何况,有些事情她母亲已经提前指点过她了。而在之前,她那好女婿将主持长乐宫的事交给了阿娇,而不是交给王娡,正是一个应证。
所以说,如今王娡洋洋得意是洋洋得意了,却不知道,自己洋洋得意的日子长不了!
人总是会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别人却能看的分明。
王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问题,作为太后,和皇帝分享权力,这有什么问题吗?大汉以孝治国,她有这个资格!就算不去想吕太后,只看自己的婆婆窦太后,总可以学学吧?
她却没有想过,这种事情要看皇帝本身的意愿,以及自身的能力。
太后想要当权,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特别是‘人和’这一点,皇帝儿子们要么是自愿母亲获得一些权力,要么就是‘被自愿’了(比如皇帝身体不好,又比如皇帝年纪太小,这种情况下就等于是‘被自愿’了)。
刘嫖曾经或许还会对刘彻有一些错误的认知,但在刘彻向她表明,想要纳陈嫣做后妃之后,她彻彻底底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女婿兼侄儿。撇掉之前所有的私人感情,她能比较准确地看待这个少年天子了。
其薄情,可以说是完美继承了刘家血脉!
其对权力的独占欲,也绝对是大汉天子中的佼佼者!
特别是对太后的防备,恐怕已经到达最高了——这一点,一个是吕后给刘氏留下的教训,另一个就是建元新政中他亲身体验到的,来自祖母的‘阻击’。从他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了,之前要与太皇太后争权,所以看不出来。此时太皇太后一去,立刻就把太后放在了防备名单的第一个!
刘嫖唯一觉得可惜的地方是,这场大戏不会太长,因为她看的清楚,王娡远不是她年轻儿子的对手!简单的说,她能力不够,在这场政治的角力中,她输的毫无悬念。
当然了,她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糟的下场,她到底是皇帝的母亲,大汉名正言顺的太后。大汉‘以孝治天下’,这并不是玩笑话…更何况,天子因为自己的权力欲会和亲生母亲下场角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愿意置自己的母亲于死地。
他的目的最终也只是让自己母亲‘乖乖听话’‘安分守己’而已!至于权力,当然属于身为天子的他。
刘嫖没有被带到刘彻所在的地方,小宦官按照吩咐,直接将她带到了安置陈嫣的宫室。
轻笑了一声,这个时候刘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那好女婿正在用这种方式‘收买’她呢。
笑完之后,刘嫖就叹气坐在了陈嫣榻边,轻声自言自语,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女儿:“这世上的事怎么就这么不能如人意呢?”
刘嫖心中意难平啊!
她知道,刘彻这回给她解围并不是因为别的,绝对是因为阿嫣!刘彻确实在防备自己的母亲,但他没有理由为此保下刘嫖。难道要用刘嫖对付自己的母亲?且不说刘嫖好不好用,从根本上来说,就用不着如此!
他自己完全能够解决!
再者说了,刘彻是皇帝,哪会时时刻刻盯着这些‘琐事’!能将这件事听到耳朵里,并且插手进去,这本身就说明问题了!
刘彻不是做好事不求回报的那种,这件事是一种示好,也是一种警示——她帮他,那么她还是曾经那个一呼百应的大长公主,受尽尊敬。不然的话,她应该看得到的…鉴于她以前那么风光,得罪的人恐怕不少。就算不是个个都有太后这么麻烦,那也足够让她焦头烂额了。
“小子刘彻倒真对你有几分真心!”她忍不住摸摸小女儿的脸,喃喃。可不是真心么,虽然这真心并不纯粹,也不怎么真挚,但按照老刘家的一贯传统来说,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靠着这么一点儿‘真心’,稍微经营一番,便能受用不尽了。
刘嫖意难平在于,为什么这点儿‘真心’用在了小女儿身上,而不是大女儿身上——该用心的人丝毫不放在心上,最不该用心的人却用尽了心思!若是这份心思是放在大女儿身上,她又何必如此?
三个年轻人也不必有一场剪不断理还乱——刘嫖并不知道因为种种意外,刘彻已经和陈嫣摊牌了,但她可以用脑子去想!阿娇的痛恨、埋怨,还有对丈夫的爱,对妹妹的爱,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会折磨她。而阿嫣呢,抗拒、愧疚、害怕,则是纠缠不休的梦魇。
甚至,甚至在这层关系里看似占尽优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刘彻,他也得独自咽下‘求而不得’的苦果。
强权可以让一切臣服,但无法让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爱上自己!人的心甚至不受自己控制,又怎么会受别人的强权控制?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啊!
刘彻主宰着阿娇的悲喜,而阿娇爱着刘彻,这一点让阿嫣绝对无法心甘情愿成为刘彻的后妃!一丁点儿的可能性都没有!因为有这个前提存在,阿嫣根本不会动心。可以这么说,这层关系中阿娇决定了阿嫣。
而阿嫣某种程度上也限制了刘彻。
面对刘彻,阿嫣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但她的不选择本来就是一种反抗了…正好,面对她的不选择,刘彻也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不可能杀她罚她,至于把她关起来,只要他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后妃,那就是关起来了。
刘嫖并没有在小女儿这里呆太久,询问过侍医,知道她的情况后就回到了灵堂那边。
灵堂里杂乱而又井然有序,一切都在进行中。
在这种有条不紊中,丧事结束了…陈嫣中间休息了两日,然后又继续哭灵。不明所以的人都觉得她实在是太拼了,倒没有太多人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一方面,在她这个位置,就算装模作样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好名声么?这个东西她已经有了,就算没有,她又能凭借好名声得到什么?
她本身就是大汉贵女的最顶层,类似‘升无可升’那种。
另一方面,大家都是演技精湛的‘演员’,有些事情看一眼就能明白个七七八八。陈嫣的状态摆在那里骗不了人,确实很不好的样子。
陈嫣又有一个从小跟到大,‘实心眼’‘至情至性’的人设,不管这是真是假吧,说了这么多年,假的也成真的了。一时之间,真有很多人提起陈嫣就说好话,真是孝女啊!
显然,这些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陈嫣身上一些让人‘颇有微词’的地方,比如几乎不去堂邑侯府‘孝顺’自己亲生父亲,比如她还曾经着男装,出入大街小巷(跟着刘彻乱跑的事情肯定是保密的,谁会传天子到处乱跑这种事啊!但其他时候并没有特别保密)。
等到丧事完毕…其实也不能说是完了,像太皇太后这个级别人物的丧事,从最开始到最后真的下葬,整个过程非常漫长!而且下葬之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更别提那足够长的国丧期了!这个时候只能说,众人忙碌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刘氏宗亲们也可以各自回家了。再有什么哀思,可以在家里自己寄托。
陈嫣就是这个时候回家的,一回家,还是恍恍惚惚的,就有家人禀报她——齐地来人了,带了桑弘羊的信件,自称‘裴英’,是沛郡人士。
因为心神恍惚的原因,陈嫣一开始甚至没想起这是个什么人。后来‘哦’了一声,才想起来,这是桑弘羊给她推荐的那个,那个可以帮她带一带瓷器、玻璃生产的人。
虽然已经很累了,但陈嫣还是强打了精神,道:“请那位裴先生过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