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不管你能做什么事情,只在乎你表现出什么态度。我看过你的很多访谈,有时候你太爱较真,较真就是在乎,在乎就是输了。”
楚肖逸闻言如遭雷劈,他看着侃侃而谈的父亲,突然想起何鑫对自己的建议。何鑫说他“不撞南墙不回头”,在工作上属于拼命三郎,但在访谈上总是一塌糊涂,交流能力严重拖业务能力的后腿。
楚肖逸在同期里的演技和唱跳都算出色(尽管在妹妹眼里就那么回事儿),可他每回都由于自身的失言惹出麻烦,被人抓住机会狂黑。他自身的黑点其实挺有限,唯一的弱点是高中学历,不过现在低学历的明星一抓一大把,倒也不算罪大恶极。
何鑫是娱乐圈里的人,但楚家栋作为完全的外行,精确地出言指点,着实让人意外。楚肖逸诧异道:“为什么这么说?”
楚家栋笑道:“我以前也有过你这种阶段,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单位,又上来就是单位里的干部,其他人自然看不顺眼。那时候,老职工熬很多年都做不了干部,毛头小子却空降成领导,换谁心里能舒服?”
“你不能跟这种人硬碰硬,总有人自己爬不上去,就想把其他人拖下水。即使别人议论你德不配位,你面上一笑而过就好,私底下做好该做的事,甚至偶尔以退为进,让后人来评说你的好坏。”
楚家栋是经历过许多历史时间点的人,他们那一代有过动荡、有过繁荣,对世界的认识也遭受多轮重组,跟如今的楚肖逸和楚肖肖不同。那时,单位里的老人看着大学毕业的楚家栋,只觉得是小屁孩读两年书就做干部,完全不将他看在眼里。
楚家栋刚工作时,他也确实没法马上了解单位情况,不但下属的年纪比自己大,甚至他们经验还更丰富,只是比他少了学历。楚家栋不能招惹老油条,还要好声好气地向对方请教。
当然,楚家栋很快就超越这帮老人,他表面上看着老实没脾气,实际上却如同鸭子游泳,鸭蹼在水面下拼命划着,将其他人狠狠地甩在身后。
在那个年代里,没人能说清资历重要,还是学历重要。楚家栋在单位里工作过,又辞职出来开公司,他在时间节点上做过不少冒险,也曾面对各式各样的非议,当然从中吸取宝贵的血泪教训。
楚肖逸第一次听父亲分享人生经验,心里有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他好像从来没跟父亲好好交流过,又忍不住道:“但他们总会说很多难听的话……”
楚肖逸不好形容“网络暴力”,只能用比较委婉的措辞。
楚家栋:“很正常,因为要故意恶心你。我的老单位至今都不能开人,你心里膈应也得忍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现在是在网上说,我们那时甚至当面说!”
楚肖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过去从未听过父亲的困难或经历。楚家栋绝不向孩子分享在外的麻烦,只是默默地奔波养家,属于传统而典型的父亲。他表达爱的方式很简单,觉得赚钱让家人过得好就行,并没有沟通的概念。
“当然,有的话也可以听听……”楚家栋犹豫许久,还是小声道,“肖逸,不然你还是考个大学吧。”
楚家栋当然看到黑子们攻击楚肖逸的学历,这同样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结。
楚肖逸满腔的柔情瞬间被此话砸得稀巴烂,他强压心中涌起的不悦,又不想破坏和谐的氛围,闷声道:“不了吧,对我作用也不大。”
楚家栋还未察觉大儿子的神色变化,说道:“怎么会不大?我看好多明星去电影学院,艺考时还上热搜?”
楚家栋不奢求大儿子有多高的学历,但他总觉得好歹要有大学的经历,就算是艺术院校也行。
楚肖逸有点心烦意乱:“人家是高中应届考进去,我都已经二十三岁,还考什么大学?”
楚肖逸着实不懂父亲对学历的执着,有些童星喜欢用艺考成绩标榜自身,不少人进校后也极少上课,长期在外拍戏活动。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非要搞一个大学毕业证?
楚肖逸都能想象自己要是重新考大学,会被网上的黑子嘲得多惨,简直是贻笑大方。
楚家栋微微凝眉:“二十三岁怎么啦?你还那么年轻呢,有些人三四十还考大学!”
楚肖逸有点坐不下去,他猛地站起身来,想要回自己屋里,冷声道:“我不考,谁爱考谁考。”
楚家栋:“我真的是为你好,你要是有一个……”
楚肖逸已经走出去几步,他听到此话却被彻底点炸,扭头怒道:“你不是为我好,是你面子上过不去!是你一直在乎这件事!”
楚家栋同样恼怒起来:“谁说的!”
楚肖逸愤愤道:“你要是为我好,当年怎么不说这话?你要是为我好,高考填志愿时不答应?你要是为我好,会毫不商量地生……”
楚肖逸瞥到角落里面露惊讶的小东西,她满脸疑惑地摘下耳机,好像还不知发生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不想给年幼的妹妹留下心理阴影,索性又将话强咽回去,努力平复混乱的情绪,决定直接转身离开。
楚家栋却拦住他,咬牙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楚肖逸嗤笑道:“因为你现在清楚我不会去你选的专业,所以索性退一步,变成有学历就行?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楚家栋:“我没有这个意思!”
父子俩再提多年前的矛盾,逐渐都带上几丝火气,公然开始呛声。楚肖肖完全没懂傻瓜父子哪来的怒气,她不过是看个外语视频的功夫,原本好好交流的两人便大吵大闹,宛如战场上的死敌。
“别吵啦——”小女孩稚嫩的童声打破剑拔弩张的氛围,“安静!”
父子二人稍微冷静下来,楚肖逸扭头一看,就见楚肖肖已经站在沙发上。她不满地双手叉腰,显然也气得不轻,高声道:“你们这样在幼儿园里,两天就要被老师劝退!不会好好说话,就你们嗓门大!?”
楚肖肖同样很少用如此高音量说话,她想要展现出严肃威武的模样,但站在沙发上还没父子俩高,倒像一本正经的小矮人。楚肖逸和楚家栋看着沙发上气鼓鼓的小糯米团,顿时也不再有脾气,共同沉默下来。
书房里,肖碧听闻争执的声音,她匆匆地赶过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楚肖肖率先告状,不满道:“妈妈,我也要买个大喇叭,在他们耳边嗡嗡嗡地吵!”
楚肖肖说完就干咳起来,她刚才喊得太大声,如今嗓子不舒服,咳得眼泪都要冒出来。楚家栋顿时有些慌张,给楚肖肖倒了杯温水,让她赶紧喝下去。
“肖逸,你跟我过来。”肖碧呼唤起楚肖逸,又撞上楚家栋的目光,淡淡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楚肖肖和楚家栋留在客厅里,楚肖逸则跟着母亲肖碧前往书房。肖碧示意大儿子将书房门关上,便平静道:“你跟我说说吧,刚才为什么吵?”
楚肖逸听到熟悉的开场白,回忆瞬间跳转到童年。他每回跟父亲发生争执过后,母亲总会单独倾听他的心声,想要知道他究竟怎么想。肖碧有时会耐心地劝解楚家栋,有时会跟对方激烈对峙,他们的矛盾和纷争总围绕着楚肖逸。
楚肖逸记得有一回自己被打后,向来温柔淑雅的母亲扑到父亲身上,声音尖利地吼道:“楚家栋,这日子不过啦?这日子你是不是不过啦!?”
她那时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要将楚家栋撕碎,自此以后楚家栋就再没打过楚肖逸。
楚肖逸垂眸道:“没什么……”
楚肖逸面对母亲一向气弱,她其实从来没做错什么,更多时候是夹在父子二人中间,迫不得已地卷入纷争。肖碧和楚家栋单独生活没有矛盾,肖碧和楚肖逸单独生活也没有矛盾,偏偏三人在一起就战争不断。
肖碧慢条斯理道:“我能猜到你们吵什么,倘若是高考志愿的事情,你当初离家时就说过,只要我们不再管你,所有旧账便做个了结。我管不了你爸的弥补心态,但我确实照你想要的做了。”
楚肖逸离家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家庭牢笼,渴望独立的生活。肖碧最终答应下来,并交给大儿子一笔存款,那是他多年来的压岁钱。
肖碧:“我问你愿不愿意复读,你那时也拒绝了我,我确实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
楚肖逸有点羞愧地低下来,一言不发地听母亲说着。他确实说过不会纠结于往事,将离家的那一刻当做崭新的开始,现在再翻旧账着实没意思。
“如果是肖肖的事情,我们没有提前跟你商量,确实非常抱歉。”肖碧解释道,“我几年前身体出问题,就到医院做摘环手术,却没想到意外有了肖肖。”
楚肖逸有点怔愣地望着母亲,他甚至不知道她做过手术,心中越发惭愧。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家里消息,竟连母亲的身体状况都有所忽略。
肖碧其实并没有生二胎的打算,她生完楚肖逸过后,医生就暗示她可能不再有小孩。不过那时还提倡计划生育,所以肖碧也没有遗憾,只当这就是命。小女儿的降临或许也是一种命运,谁也没料到会出现此等情况,而且她在母体里极为健康。
“当时,你在节目里封闭录制,我们也联系不上你,实在没有办法。你爸本来不想要肖肖,他已经彻底丧失做父亲的自信,总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好……”肖碧停顿数秒,坦白道,“是我决定生下肖肖的,我想救救你爸,也想救救自己,真的对不起。”
楚肖逸离家的前两年,家里同样过得不好,宛如毫无生机的冰窟。楚家栋的自信被一夜之间摧垮,他陷入永无止境的自责愧疚,甚至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肖碧表面上还算镇定,实际上也处于崩溃边缘,不知该何去何从。
楚肖逸毫不留情地离开这个家,但肖碧和楚家栋仍然陷在昔日的阴影之下,迟迟没有走出来。肖碧实在无法忍受死局般的生活,才会决定接受预料之外的楚肖肖。倘若不来一点转机,她或许也要撑不下去,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楚肖逸心底涌上一丝悲凉,苦涩道:“妈,你不用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楚肖逸在母亲面前无地自容,他哪还有资格指责肖碧,她已经把母亲能做的事做遍了。
楚家栋在外挣钱时,肖碧不但要在学校教书,还要回家做家务,照顾年幼的楚肖逸。她不顾楚家栋反对,倾听大儿子的想法,送他到音乐兴趣班。她从没批评过楚肖逸的学习成绩,只告诉他要清楚未来的选择,甚至帮助他规劝楚家栋。
楚肖逸还能要求她什么?要求她和父亲离婚吗?
楚肖逸确信,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或许父母都不会红脸吵架。他才是父母矛盾的起点,他才是双亲苍老的源泉,他才是家庭的不安定因素。他既没有妹妹的过人才能,也没有她的善解人意,只是为家里带来争执的灾厄。
孩子没有办法选择父母,父母也没有办法选择孩子。如果楚肖逸现在为人父母,他也更想要妹妹般的小孩吧?她不会到处惹是生非,永远乖巧可爱,更有光明的前景和未来。
肖碧看着大儿子痛苦的神色,她同样难受不已,但还是倾吐出一丝怨艾:“肖逸,你当初说你爸只会赚钱,永远都不回头看看家里,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你一直不愿意回头看看我们呢?”
楚肖逸五年来不愿回家,肖碧说自己完全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她至今都不知道自身哪里做错,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楚家栋或许对儿子有所亏欠,可她确实已经倾尽所有,便陷入彻底的茫然。
她是母亲,但她也是人,会有自己的情绪。她不能在原地等着,让自己永远为儿子而活。
楚肖逸闻言如遭当头棒喝,他总是希望做出成绩,向父母证明自己,却忘记自己过去的愿望。他其实不需要父亲挣多少钱,只希望对方能多回家看看,可以跟自己好好地沟通。
他不喜欢父亲曾经的做法,但他现在却复制着父亲的老路。
这场激烈的矛盾最后在书房里平息。
楚肖肖不知母亲和哥哥聊了什么,等他们从屋里出来以后,情绪似乎都有些悲伤。楚肖肖望着兄长蓝色的心,她好像第一次明白这种颜色的意义,那不光是对她的抵触,实际上是他对家中一切的抵触。
他没有办法好好地融入家里,只能抗拒地排斥一切,甚至抵触他自己。那是大海般的忧伤颜色,他在海上孤单地漂来漂去,却笨拙地不知如何靠岸。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成年人们都不再提那日的矛盾,或许是想在楚肖肖面前营造出良好的家庭氛围。楚肖逸的假期终于结束,他也要重新回去工作,在家门口跟父母道别。
楚家栋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道:“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
尽管楚肖逸极少主动跟家中联络,但楚家栋每回都会说这句话。
楚肖逸不知如何作答,他最后只能跟父母拥抱,以此来回避此话题。他看向躲在父亲腿后的小东西,无奈地笑笑:“你不表示一下吗?”
楚肖肖沉默地盯着他,楚肖逸也没有强求抱她,笑着跟家里人挥手作别。
楚肖肖看着离去的兄长,她忽然从家里冲出去,惹得母亲的惊叫:“肖肖!”
小区里,楚肖肖追上楚肖逸,脆生生道:“你还会回来吗?”
楚肖逸现在的情绪过于复杂,让她没有办法马上解读,但她总觉得现在放他走,他好像就不会再回家了。
楚肖逸没料到她会冲出家门,他不由愣神几秒,声音沙哑道:“我还能回来么?”
这是楚肖逸近日来的彷徨,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能对家庭有何帮助,甚至他的工作还会连带家人受骂。他偶尔觉得楚肖肖要是头胎多好,或许父母根本不用费心操劳,自然而然就有平常的幸福。
楚肖肖沉默几秒,她不安地垂眸,担忧道:“可你那么笨,又能去哪呢?”
楚肖逸心里一软,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熟悉的红包,说道:“差点忘了一件事……”
“你哥其实在外面赚到不少钱,还不至于要你发红包。”楚肖逸将红包递给楚肖肖,笑道,“春节快乐。”
楚肖肖接过红包,她发现里面的钱骤然变多,似乎是原来的几倍。她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想要将其退回去,认真道:“你不要再胡说八道!”
楚肖逸望着出乎意料的反应:“?”
楚肖逸:“……不是,我没有胡说?”
楚肖肖:“不要再虚荣地吹牛,活得简单一点好吗?”她真不知道便宜哥哥为何如此要面子,离家前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又让她想起对方买贵葡萄的事。
楚肖逸:“……”这年头我说实话居然没人信啦?
楚肖逸没好气地将红包塞她怀里,推着行李箱就要去追何鑫:“行啦行啦,你可别气我了……”
楚肖肖见他要走,又重复道:“你还会回来吗?”
她的眼眸盈盈发光,好像在等一个承诺。
楚肖逸一时不好作答,他犹豫许久,提议道:“如果你每天都有想我,那我可以努力争取多回来?”
楚肖逸:如果妹妹撒娇非要让自己回来,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
楚肖肖:“……”
楚肖肖苦思冥想起来,好像在衡量着事情的可能性。片刻后,她朝便宜哥哥挥手告别,绝口不再提此方案,泰然道:“再见!”
楚肖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