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你的戏,恕我直言,演技还很青涩,但你敢于释放天性,演戏没有包袱。”
贺思嘉了悟,就是说他长得精致,表演放得开呗。
“你有你的优势,但如果无法达到我的要求,哪怕你公司投入再多成本,找再多人为你说情,我一样会换掉你。”
余枫长相本就严肃,此时沉下脸,更有一种迫人的压力,“三天内,在不耽误拍摄的前提下,不论你用什么方法,给我再减掉两斤!”
贺思嘉惊呆了,只差两斤都能看出来?他知道余枫并非在危言耸听,对方确实干过中途换角的事,当时主演已经拍一半了,所有资方都反对换人,余枫态度坚决,最终得偿所愿。
见贺思嘉不吭声,余枫只当镇住他了,自认为和气地笑了笑,“你也不必压力太大,我会帮助你完成角色,毕竟换人很麻烦。”
贺思嘉总感觉余枫笑得有点儿像奸计得逞的反派,顿了顿说:“好的。”
谈话快结束时,余枫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在金小寒心中,哥哥意味着什么?”
“亲人?”
“是唯一的依赖。”
余枫提点说:“他的智商只有四五岁,你可以想象小时候对父母的依赖,哪怕你还懵懂,但潜意识却知道,他们爱你,永远不会伤害你。”
贺思嘉表情微变,迅速垂下眼,“我明白了。”
有了换角的紧箍咒,贺思嘉态度认真了些,倒不是害怕被换,而是觉得丢人。
下午,他安安分分在房间里又过了遍剧本,等开拍时信心十足,然而效果并不理想。
《玩古》的外景地主要集中在伽罗村和c市,主角金立夏是农村人,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身患自闭症的弟弟。九八年高考结束,他成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能够去省城读书。
报道当天,金立夏第一次见识到大城市的繁华,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他努力学习、打工,希望通过奋斗改变自身阶层,但大三上学期,他母亲得了癌症,带着全部存款和无法独自生存的金小寒来到省城。
为了给母亲筹集手术费,金立夏机缘巧合下学会了倒卖古董,可惜母亲的手术还是失败了。
送走母亲,金立夏面临的是巨债和需要他照顾一辈子的弟弟,他办理了休学专心赚钱,无意中发现伪造文物获利巨大,开始铤而走险。
在制作假文物期间,金立夏注意到弟弟惊人的美术天赋,对方能完美还原唐三彩的塑形、施釉,以及彩绘工艺。
两兄弟通力合作,攻克一道道难关,所造文物以假乱真,骗过无数专家的眼睛,甚至在流向市场后被数家博物馆抢救性收购。
零五年,华人富商花费三百万英镑,在海外拍得一件唐三彩凤首壶,并捐赠给首都博物院,没想到转运时发生意外,导致凤首壶出现破损。
博物院组建专家团队进行修复的过程中,发现凤首壶竟是件赝品,由此牵扯出建国以来最大的文物造假案。
此案惊动了高层,上面严令彻查,金立夏敏锐地察觉到风声不对,在骗过警方盘查后,带上金小寒逃回了老家。
今晚要拍摄的,就是金家兄弟刚逃回村这一幕。
由于连日赶路,金小寒相当疲惫,不肯再多走一步。
金立夏同样精疲力竭,压力巨大,一气之下将金小寒扔在路边,转头又后悔了,折回去拉金小寒,却遭到对方拳打脚踢。
贺思嘉从未拍过如此激烈的肢体戏,他认为自己演得很逼真了,可余枫总不满意,嫌他情绪和动作都不够真实。哪怕吴臻让他真打,贺思嘉动手时也总会收力,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连续拍了十来条,贺思嘉早就出汗了,补妆都补了两三回。
余枫让他休息会儿,把吴臻叫到了身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贺思嘉见吴臻蹙了下眉,又点了点头。他以为导演给了吴臻什么指示,但重新开拍后,吴臻并未说什么,表演方式也没有太大变化。
又卡了四条,贺思嘉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体力也消耗巨大,他怀疑再拍个通宵都不一定能过。恍神间,他不慎打到了吴臻的脸,只听“啪”的一声响,淡红的巴掌印在灯照下渐渐明显,贺思嘉当即愣住了。
几秒钟的安静后,导演喊卡。
“对不——”
“为什么不继续演?”
吴臻打断了贺思嘉的道歉,语气前所未有的冷:
“挨打的是我,我都没有停下,你为什么要停?从九点到现在,拍了十八条,余导亲自为你拆戏讲戏,我也尽力给你喂戏,但你始终进入不了情绪。”
“贺思嘉,你在浪费所有人时间,浪费剧组资源。”
贺思嘉简直被说懵了,除他之外,片场里每个人都被吴臻的骤然爆发给惊呆了。在他们印象中,吴臻总是说话有余地,行事留退路的,哪怕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有意见,也不会公然发火。
但此刻,吴臻居然当着镜头指责贺思嘉……
众目睽睽下,吴臻往前一步,逼近贺思嘉,在亲密的距离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是你哥让我推荐你的,但你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机会。”
“如果你不想演,可以及时止损,余导其实早就有属意的新人,如今就在片场,给你当替身。”
他盯着贺思嘉,眼睛里透着高高在上的轻视与嘲讽,“我想哪怕换成新人,也不会比你表现更糟了。”
“操!”
贺思嘉猛地推开吴臻,眼中怒火喷薄欲出:“谁让你推荐的你找谁去啊!当我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他这一声吼,可算把周围的人都震醒了,眼见贺思嘉已攥住了吴臻衣领,陆馨心急如焚地跑上前,和几位工作人员一起隔开两人。
但贺思嘉并不配合,只想找吴臻理论,挣动间胳膊肘不慎撞到陆馨,后者倒吸口气,贺思嘉听见了,稍稍一顿,表情难看地停下手。
发生这种意外,余枫也没发火,只让贺思嘉和吴臻各自去休息。
陆馨拉着贺思嘉到了角落,几名助理匆忙递上衣服和水,晚上气温很低,但贺思嘉此刻身上热心头更是冒火,错开身不理人。
助理们不知所措,可也不害怕,她们跟着贺思嘉至少一年,深知老大脾气捉摸不定却从不骂身边的人,于是都安静站在一旁,眼里隐含担忧。
“怎么忽然就吵起来了?”陆馨轻声问。
“谁知道他发什么病,他就是有病!”贺思嘉眼眶微红,像是在委屈,可他纯粹就是给气的。
陆馨有些心疼,虽说她总管着贺思嘉,又嫌他是个“麻烦精”,可她带过那么多艺人,最亲近的也是贺思嘉,在她心里,一直将贺思嘉当做弟弟。
她转头看了眼吴臻,对方背对着她,远隔人群,独自站在夜幕中。
即便知道不该感情用事,可陆馨还是在这一瞬对吴臻生出些许不满,就在她软语安慰贺思嘉时,余枫走了过来。
“思嘉还没消火呢?”余枫拍了拍贺思嘉的背。
贺思嘉脾气上来了谁的面子都不给,臭着脸不说话,但余枫并不介意。
“是不是觉得吴臻很讨厌?
贺思嘉微抬起眼。
“想不想揍他?”
“……”
在余枫近似煽动的劝说下,贺思嘉再次回到镜头前。
吴臻脸上的印子已经被化妆品遮住了,也抹掉了贺思嘉仅存的愧疚。
当场记的板子打下来,吴臻像之前一样,拉着贺思嘉走在坑洼的土路上,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抗拒,连阻力都大了很多。
吴臻的步子越来越快,下死力扯着身后的人,眼底酝酿着风暴。七八天的仓惶奔逃,战战兢兢,已让他身心俱疲。为了隐匿行踪,他不敢自己开车,不敢坐飞机火车,只能一路搭便车,不停更换交通方式。
他必须消除所有风险,绝不能被抓住。
金立夏不怕坐牢,只怕弟弟没人照顾,那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良知、他的根系,也是他的逆鳞。
但金小寒永远也无法理解他。
负面情绪已累积到临界点,在安全回到老家,在金小寒无知的任性下,金立夏维持理智的弦崩断了,他猝然停步,猛地松开手。
惯性间,金小寒一屁股摔在地上。
金立夏心脏被刺了下,但在灭顶的烦躁和愤怒之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扭头就走,人生中头一次扔下弟弟,可没走多远后脑勺就被砸中。
泥块四碎,金立夏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金小寒和正常人不同,哪怕二十岁了仍只是个孩子,他为何要指望一个孩子懂他的苦衷。
悔意渐渐滋生,金立夏转过身,见金小寒还坐在地上,忙跑回去拉住对方胳膊。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哪怕金小寒心智不全,力量却是属于成年人的。金立夏没有退避,用力抱紧弟弟,强硬地将人禁锢在怀中。
“卡,ok!”
贺思嘉听见余枫的声音,视线转向监视器的位置,见导演冲他们竖了个拇指。
余枫的确很满意,事实上,不论是贺思嘉摔倒,还是他砸向吴臻那块泥巴,都是剧本上没有的,但这些偶然的发生却让表演更丰满,也更符合行为逻辑。
考虑到景别和角度,还需要换机位多拍几条,余枫说:“演员休息一下,摄影师灯光调机位,换中景。”
等整场戏拍完,余枫看了会儿监视器,把贺思嘉叫了过去。
当时吴臻就站在导演身旁,静静看着贺思嘉,然而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绕过他站到另一边。
“你来看看。”余枫让了让身。
贺思嘉俯下身,专注盯着镜头,哪怕他经验不足,也能看出这段戏里的他格外灵动有张力,和吴臻这位影帝对戏也没有被压制得很明显。
“怎么样?”余枫问。
贺思嘉矜持一笑,“挺好的。”
好是好,可就是不太像他。
贺思嘉想到了吴臻曾说过的,余枫会在拍摄中削弱他自身的气质,让他成为电影里的道具。
他斜目看了吴臻一眼,后者回应他的视线,微微笑了笑。
“思嘉也别怪我们吴老师了,是我交代他找机会跟你吵一架的。”余枫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锋,突然说。
贺思嘉一怔,满脸写着不信。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场戏安排在开头吗?”
这个问题并不难答,许多导演都会将情绪激烈的戏或者亲密戏放在开场,贺思嘉在圈里待了一年多,也有所耳闻:“是想要通过肢体磨合,最快速度增强演员的默契?”
“对,之前进展不顺利,就是因为你俩缺乏信任感和默契度。”
余枫说:“吴臻经验丰富,这点对他影响不大,可你就顾虑太多,担心打重了、留下痕迹了,或者别的什么。其实就算你真打,吴臻也有足够的肢体技巧避开,并且骗过镜头。”
“总之,杂念过多就会反馈到表演上,影响最终成效,现在吵一架是不是松弛多了?”
余枫解释完,随口感叹:“如果不是另一个办法用不了,我也不至于让吴老师当恶人。”
贺思嘉仔细回想,好像拍摄期间他真的没怎么打到过吴臻,难道起初那一巴掌是对方故意的?
他怀疑地看向吴臻,就听对方说:“不好意思,刚才说了很过分的话。”
贺思嘉想起吴臻那些指责,心里还是不舒服,其中未尝没有真心话。
“虽然贺瑾找过我,但我推荐你,完全是因为你符合我对角色的想象,而且,”吴臻噙着笑说:“作为贺老师的观众,我很期待跟你合作。”
贺思嘉对于吴臻的示好有点儿别扭,不太自在地说:“算了,我也不小心打到你了,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