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往不咎?”宗承松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一丝怒意。“他杀了我们这么多人,还说什么既往不咎?要说既往不咎,也应该是我们既往不咎吧,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说这句话。”
张仲景看在眼里,暗自苦笑。袁权刚刚松了口,还没有最后决定放过南阳豪强呢,宗承就按捺不住了。照这样下去,最后恐怕还是逃不过一场血腥杀戮。或者孙策说得对,这些人都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普通的药物都治不好,必须动用针砭,剜掉坏掉的血肉,才有可能起死回生。
见张仲景脸色不对,娄圭连忙给宗承使了个眼色。宗承抚着胡须,神情不悦。“仲景,还有什么?”
张仲景思索片刻,慢吞吞地说道:“虽说用参汤吊命,但袁将军伤势太重,恐怕坚持不了太久。孙伯符深得袁将军器重,这次又冒死救出了袁将军,袁将军可能有传位孙伯符的想法。孙伯符已经搬进了后室,与袁将军同处一室,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宗承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死不掉了?”
“不,那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宗承面色微变,看看娄圭。娄圭抚着胡须,苦笑不已。袁术虽然浑不吝,毕竟出身世家,若不是曹操占了宛城,南阳豪强背叛了他,他还是不至于与南阳豪强撕破脸。孙策则不同,他出身卑微,父子二人都好杀成性,孙坚杀王睿,杀张咨,孙策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口气杀了蒯家、习家,又将襄阳豪强榨取一空。如果由他接替袁术,占据南阳,南阳豪强的境遇会更加麻烦。
宗承眼珠一转。“子伯,如果与新野、安众、涅阳、棘阳、西鄂诸家联络,共同起兵,有可能取胜吗?”
娄圭眼神微缩,没有说话。张仲景却急了,连忙摇手阻止。“宗君,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宗承眼神凌厉。“袁术如果死了,孙策根本控制不了局面。别的不说,杨弘就不会臣服。孙策有人马,诸将也各有人马,而且数量比孙策还多。他们出身高第,年岁比孙策长,资历也都比孙策厚,愿意向孙策小儿俯首?况且孙策小小年纪,懂什么权谋,他会做的大概只有杀人。一旦开战,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说不得还要争相向我们求援。”
张仲景连连摇头。“宗君,你说得没错,袁将军一死,孙伯符很难控制局面。正因为如此,他才愿意让步,与诸家尽释前嫌……”
“孙策愿意尽释前嫌?”娄圭一惊,打断了张仲景。“他是怎么说的?”
张仲景很不高兴,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把孙策的意见转述给宗承和娄圭。在他看来,孙策虽然是为袁术和他自己辩护,但其中和解的意思也很明白。他也说了,袁术没有杀人,他也只是杀了何家,土地也分给了部曲,他们并没有占为已有。如果世家愿意接受现实,孙策应该不会再激化矛盾,至少暂时不会。
可是宗承和娄圭并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这是孙策意识到形势不利,怕了,要求和,南阳豪强翻盘的机会来了。
“看不出这竖子还有点见识。”宗承得意地一笑。“我还以为他无所畏惧呢。”
娄圭也轻松了许多,用赞赏的口气说道:“毕竟是小儿,心性还不稳固。其实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宗承冷笑道:“终究是没见识的贱民。子伯,你还觉得我们没有胜算吗?”
“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把握。诸家若能集结近两万人,再联合陈瑀等人,我们取胜的把握很大。”
娄圭和宗承兴奋不已。机会来了。只要能联合周边诸县的世家,他们就能集结至少一万人,甚至两万人,帮孙策,孙策胜,帮陈瑀,陈瑀胜。这时候还有谁敢和他们较量?说不定不用他们开口,他们就主动上门求和了。
他们二人说得兴奋,张仲景的心却不断地往下沉。他们只顾着夺回自己的产业,却忘了随时可能出现的西凉人。颍川的惨剧刚刚过去了不到一年,他们就全忘了。莫非真像孙策所说,他们要等到西凉人的马蹄践踏南阳时,他们才知道后悔吗?
张仲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却遭到了宗承和娄圭异口同声的驳斥。武关有桥蕤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西凉人兵临关下也无可奈何。再说了,梁国桥家也是世家出身,他们能和孙策一条心?打败了孙策,再派人增援武关就是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和孙策握手言和?简直是养虎,将来一定会后悔。
张仲景哑口无言。他也搞不清应该怎么做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医家,医术高明,权谋却不是他的长项。宗承是名士,娄圭也有用兵经验,他们两人都觉得可行,至少不会一点把握也没有吧。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报,陈瑀来访。
宗承和娄圭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第197章 交易
张仲景实在坐不下去了,托言不能久留,起身告辞。
宗承给娄圭使了个眼色。娄圭会意,起身送张仲景出门。在中庭门外,张仲景和陈瑀擦肩而过,本想停下来打个招呼。不料陈瑀闻到他身上的药味,皱了皱眉,抬起手,用袖子掩住口鼻,远远的避开了。张仲景脚下顿时沉重如铅。他愣了一下,对娄圭拱拱手,逃也似的走了。
娄圭没有注意到张仲景的眼神,转身对陈瑀露出热情的笑容,深施一礼。
“陈将军,别来无恙?”
陈瑀瞅了瞅张仲景的背影,嘴角微挑。“那是为袁将军疗伤的医匠吧?”
娄圭笑而不语。
“你们的消息太不及时了。”陈瑀笑得更加神秘。“袁将军已经弃我等而去了。”
娄圭的笑脸顿时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袁术死了?张仲景刚刚还说能坚持一段时间,怎么一转眼就死了。袁术一死,孙策接位,弄不好就要先拿他娄圭开刀。
这宛城要变天啊。
娄圭不敢怠慢,连忙把陈瑀迎入中庭,礼数周到,殷勤备至。陈瑀坦然接受。南阳是帝乡不假,可是娄圭却出身小门户,好兵权,习权谋,都不是什么正经学问,也就曹操那样的人愿意和他来往。如果不是眼前的特殊形势,娄圭连和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宗承站在阶下,含笑相迎。陈瑀加步脚步赶了过去,抢先拱手而拜。
“世林兄,洛阳一别,有好几年没见啦。”
宗承微微一笑。“是啊,几年没见,你成了手握重兵的儒将,我却成了家破人亡的阶下囚。公玮能念旧情,主动来看我,我真是感激不尽啊。”
陈瑀哈哈大笑,把住宗承的手臂,并肩而行。“世林兄,你这话我可当不起。世林兄名闻洛邑,袁将军倾慕已久,只是世林兄高士风范,不肯折节。与世林兄一比,我就是浊如泥的俗人,这脸上热得很啊。实话说,若不是形势紧急,急需世林兄援手,我至死也没脸面登你的门。”
宗承脸上笑容淡淡,眉宇间却闪过一丝轻蔑。就是否依附袁术这件事上,他的确有些看不起陈瑀。虽说都是袁家子弟,可是袁术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陈家依附?陈球的一世英名全毁在你的手上了。若不是眼前的形势需要陈瑀协助,他甚至不愿和陈瑀说话。对陈瑀这一副志满意得的模样,他更是看不顺眼。
娄圭见宗承脸色不好,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动听的话,激怒了陈瑀,连忙说道:“世林兄,陈将军刚刚带来消息,袁将军已经死了。”
宗承心中一惊,这才明白陈瑀的底气来自哪里。袁术死了,孙策位卑德浅,无法服众,陈瑀身为袁术帐下年龄最长,名望最高的将领,手握重兵,是最有资格与孙策对抗的。一旦击败了孙策,他就是南阳之主,甚至荆州之主。
小人得志啊。宗承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脸上却不动声色。他伸手将陈瑀引上堂,宾主入座,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说道:“这么说,以后就要仰仗公玮照应了。”
陈瑀似笑非笑,一声轻叹。“我也很为难啊。袁将军待我不薄,他既将大事托付给了孙策,我理当遵照遗命,用心辅佐孙策才对。可是孙策太年轻了,之前仗着战功博得袁将军青睐,轻狂放肆,竟然抢劫同僚,惹得怨声载道,根本无法服众。这不,袁将军刚刚过世,杨文明就来找我,希望我能主持公道。世林兄,你说我该怎么办?一边是袁将军的遗命,一边是同道的重托,我左右为难啊。”
陈瑀说得很诚恳,但宗承却听出了言外之音。杨弘是谁?他是弘农杨家子弟,是袁术帐下门第最高、身份最尊贵的谋士。他带头反对孙策,其他人肯定会望风影从。他支持陈瑀,陈瑀就有可能一呼百应。
没错,陈瑀的父亲陈球当初出仕,是杨秉推荐的,两家的关系一直很近。杨弘选择陈瑀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一个是首席谋士,一个是实力最强的将领,这两人联手,孙策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陈瑀得意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陈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他不会亲自登门拜访。如此屈尊纡贵,说明他还是有求于人。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我能帮你什么呢?”宗承苦笑道:“我现在就剩这所宅院了,如果公玮需要,大可拿去。”
陈瑀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竹简,推到宗承面前。宗承看了一眼,眉梢一动,却没说话。娄圭在一旁见了,心跳却猛地跳动起来。他做过掾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宗家城外的庄园地契。
陈瑀这是来求和的,为了求得宗承的支持,他甚至愿意吐出已经吃下去的好处。不过,宗承有这样的实力,他娄圭就未必了。
“世林兄,攻打诸家庄园是权宜之计,当初也是孙策、周瑜所倡,袁将军下令,我们不得不服从命令。庄园还在,可以如数奉还,但钱财已经分给了部下,暂时是还不上了,算是我借的。世林兄,你我本是故交,刀兵相见,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伤亡和损失,绝非所愿。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西凉兵即将兵临城下,我们不能再内耗下去了。”
宗承的眉头皱得更紧。陈瑀这是在威胁他,但是他又不得承认这个威胁很有效,真让西凉人攻进南阳,南阳的损失绝对比陈瑀等人攻击各家庄园要严重,看看洛阳,看看颍川就知道了。
大局为重,眼下不是和陈瑀计较那些损失的时候。
宗承拿起地契,在手里掂了掂。“诸家家主还在内城的郡狱里,我一个人怕是做不了什么主。”
陈瑀松了一口气。“如果世林兄愿意,我可以安排世林兄与他们见面。”
宗承眼皮一抬,淡淡地说道:“只有庄园的地契怕是不够吧,那些土地怎么办?没有了土地,我们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陈瑀早有准备,坦然道:“世林兄,土地又没长腿,跑不掉的。只是土地现在已经分了,大战在即,如果要收回土地,恐怕会影响士气。所以嘛,这得缓一缓。”
宗承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第198章 迎难而上
袁权安排人为袁术沐浴完毕,换上衣服,在中庭设好了灵堂,将袁术移了过去。
孙策也从后室搬了出来,回到偏院。搬来搬去,前后只有半天时间,但情况却大有不同。坐在病榻上,把玩着袁术留给他的两颗官印,他的脑海中翻滚着各种可能。
周瑜那边应该好说,黄忠等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麻烦是黄承彦父女。不过他相信周瑜的能力,这点小麻烦难不住周瑜,肯定能办得妥妥贴贴。
阎象的任务有点难。他能力比杨弘强,号召力却不如杨弘,在杨弘拂袖而去的情况下,他能不能说服那些文臣武将,孙策是抱了很大疑问的。可是他找不到比阎象更合适的人,只好让阎象去试试。不管怎么说,宛城必须控制在自己人的手里。
至于黄猗,他更不抱任何指望。袁术活着的时候黄猗就没存在感,现在袁术都死了,他更是和空气没什么区别。之所以忽悠他,让他去劝陈瑀,是不希望他站在陈瑀等人的那一边。多一个帮手——哪怕一点用也没有——总比多一个对手好。退一步说,他毕竟是袁术的女婿,袁权的丈夫,袁术刚死,他就杀黄猗,而且只是因为一些私人恩怨,不合适。
一个没什么问题,一个肯定有问题,这些都是定数。张仲景那边能不能起作用,却是变数。孙策相信张仲景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是他不保证南阳豪强能接受他的方案。道理归道理,利益归利益,在利益面前,没有几个人能讲道理,特别是利益受损的时候。
换成他,他也不答应。
唯一有利的是这些人现在全被关在南阳狱里,就算不肯合作,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可他依然不敢放松,因为关在南阳狱里的只是一小部分,是那些常住宛城或者宛城周边的豪强。更多的豪强并不在宛城,而是在其他县城或者是他们自己的庄园里。这些人如果也来凑个热闹,那他的麻烦就真的大了,到时候他就可以见识一下什么叫帝乡。
他深深的体验到袁术的痛苦。坐拥两百多万人口的大郡,享受的不是兵强马壮,却是强敌环伺。这种感觉很不好。相比之下,袁绍的日子简直是太舒心了,几句话就把冀州弄到手了。人比人,气死人啊,这不,袁术就被气死了。
不出所料,孙策还没把事情想好,黄忠等人就来报道了。看到这几个可以信任的将领,孙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立刻命令黄忠守内城北门,邓展守内城东门,董聿进驻仓库,秦牧进驻郡狱,郭暾则率领亲卫营控制了太守府。非常时期,孙策与诸将约定了各自的控制范围,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
典韦等人率领的三百义从损失惨重,没用孙策吩咐,黄忠五人各提供了五十名最精锐的亲卫,补全了孙策的义从营,恢复建置,确保孙策的安全。
安排妥当,诸将各自散去,孙策还没坐下,邓展转身又进来了。孙策一看,知道他有事。
“将军,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什么不该说的。”孙策笑笑。“你想说就说,听不听在我。”
“将军,我想推荐一个人……”
孙策抬起手,打断了邓展。邓展很尴尬,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孙策笑了。“子翼,你别急着说,让我猜一猜,怎么样?”
邓展这才会过意来,连忙点头。孙策沉吟了片刻,说道:“文聘,还是娄圭?”
“娄圭。不过文聘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只是不太熟。如果将军不介意的话,我也想推荐他。娄圭、文聘和我的情况差不多,小有家资,读过一些书,好兵事,可是没什么经学传承,不为士林所容。上次曹操夺宛城,娄圭因与曹操有旧受到重用,我和文聘也因此有机会统兵。只是……”
邓展想起上次被孙策击败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孙策却明白了他的苦衷。袁术虽然名声很差,但是他的思维习惯还是争取宗承那样的名士支持,根本注意不到娄圭、邓展这样的人。反倒是曹操,一进宛城就起用了他们三人,两人的差距可见一斑。
“先请文聘来见我吧,娄圭的情况比较特殊,要等一等再说。”孙策想了想,又道:“按理说,我应该去见文聘,可是有伤在身,情况又比较危急,实在脱不开身。你看到文聘,为我向他致意。你对他说,就算他不愿意为我效命,只要他愿意守护南阳百姓,免遭西凉人的屠戮,我们都可以合作。”
邓展大喜,连声答应,兴冲冲地去了。
孙策刚刚坐定,庞山民又来了,身后跟着蔡邕、雷薄和陈兰。进门后,庞山民给孙策使了个眼色。“周将军正在移营,要等一会儿才到。辎重营已经开始搬了,黄校尉安顿好了就来见将军。”
孙策会意。周瑜现在争分夺秒的接管大城防务,黄承彦要接管南阳武库,都脱不开身。这个时候将雷薄、陈兰派到这儿来,要不要夺他们的兵权,全在孙策一句话。
“蔡先生,袁将军的丧礼要拜托先生了。”
蔡邕一声长叹。“没想到一语成谶,他真的走在了我前面。孙郎,这个不用你说,我责无旁贷。”他摇着头,叹着气,转身刚准备走,孙策又叫住了他。“先生,有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符合礼仪,但是我现在就想问一下。”
“什么事?”
“袁将军为朝廷尽忠一生,官至后将军,却一直没有爵位,能否向朝廷申请追赠?”
蔡邕抚着胡须,还没说话,雷薄和陈兰却对视了一眼,眼睛亮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蔡邕。爵位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爵位就可以有谥号,谥号就是官方的盖棺论定,比私谥强多了。按理说,袁术无功无德,名声又差,私谥不会有什么好字眼,孙策拔高袁术的地位,请朝廷追赠,情况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来,孙策忠心耿耿,处处为袁术着想,比他们这些旧部想得还周到。袁术将后事托付给他简直是太英明了,糊涂了一辈子,最后终于做了一个聪明事,换成袁耀未必能想得这么周到。
第199章 运筹
蔡邕觉得这件事有点难办,但他还是答应想一想。袁术虽然顽劣,没干什么好事,但他在臣节这一点上还是守住了底线。比起先是不承认天子血脉,后又想拥立刘虞为帝的袁绍,袁术甚至可以称得上忠臣。
袁术当时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做的。有忠于朝廷这一点在,其他的毛病都是小毛病。
蔡邕赶到灵堂,他有很多事要做,暂时是闲不下来了。
“雷兄,陈兄。”孙策拱拱手,很客气地请雷薄、陈兰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