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王后,你这么说,妾如何承受得起。”甄宓掩着嘴笑了起来。
孙策没心思理会女人间的小心机。甄宓再鬼马精灵也不是袁氏姊妹的对手。袁氏四世三公,见过的世面,对政治的理解,绝非甄宓能够匹敌,袁权、袁衡又都是聪明女子,如今王后之位稳固,自然不惧任何人的挑战,大可从容应付,绵里藏针的回一句就能让甄宓吃不了兜着走。
这也是他坚定的立袁衡为后的原因。要想后宫安定,没有比立袁衡为后更稳妥的办法。就算他将黄月英或者其他人立为王后,她们的手段也不足以应付袁氏姊妹,迟早会一团糟。
孙策向前走去,袁衡跟了上来,甄宓吃了瘪,有些悻悻的停在原处,等后面的人上来。孙策听得身边的脚步声,放慢脚步,等袁衡跟上。“下一句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袁衡抿嘴而笑。“大王觉得臣妾做得过了?”
“王后何出此言?”
“别的书大王也许不熟,《左传》却是一直研习的,焉能不知?”
孙策愣了一下。他是经常读《左传》——孙策本尊学问有限,生前读得最好的书就是《左传》——不过他只看史事,不记章句,一时还真想不起“求名而不得”后面是什么。
见孙策茫然,袁衡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说出了答案。“欲盖而名章。”
孙策哑然失笑,轻轻拍了一下额头。“没错,没错,欲盖而名章,就是这一句,一直在嘴边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说着话,正走到一处山坡,眼前开阔,一览无余,远处青山隐隐,绿水逶迤,田野中大片大片的冬麦像是一块块新织就的地毯。山路上人影绰绰,身着春衫的人们三三两两,有扶杖而行的老者,也有轻快如小鹿的少年,有高谈阔论的书生,有健步如飞的武士,生机勃勃,其乐融融,感觉不到一丝战争的气息。
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一心想和他拼命而不得的天子、袁谭之流,孙策心中快慰之极。唉,想想真是开心啊,你们只知道中原,却不知道未来的关键在江南。如今江南屯田初见成效,宿麦的推广也基本铺开,几年之后,粮食产量就能翻一番,丘陵种茶收获在即,大批大批的茶运出去,换来黄金、战马,你们就算取了中原又能如何?我让你三招,一样能轻松胜你。
若不是想让你们做磨刀石,锻炼队伍,培养人才,灭你们易如反掌。
孙策怡然自得,脱口而出。“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好句。”袁衡歪着头,思索片刻。“只是这‘风景旧曾谙’作何解?大王身在江南,又何来‘忆江南’之言?”不待孙策回答,她又若有所思,眨眨眼睛笑道。“哦,臣妾明白了,大王心系疆场,身虽在江南,心却到了河北,是吗?”
孙策愕然,随即放声大笑。他挽起袁衡的手,轻轻抚了抚。“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2017章 新风尚
即使来到这个时代近十年,很多时候自觉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也能理解这个时代人的所思所想,但孙策还是时不时的还冒出一些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言论或词语。解释当然也可以解释,但多少有些麻烦,袁衡主动为他找理由,他自然求之不得。
以袁衡的聪慧,不可能感觉不到问题,但她不问,便是她的聪明之处。对她来说,孙策出身寒门,又是武夫,经学几乎毫无根基,能有一些神秘之处总是好的。他不信天命,不代表别人不信。如果说霸王重生对军中士气有着难以言喻的鼓舞,那生而知的天生圣人对读书人的吸引同样不可忽视,对新政的推行同样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两人手挽着手,并肩而行,谈笑晏晏,除了身在高位带来的从容气度,和山间春游的夫妻、情侣没什么两样。孙策高大健壮,相貌堂堂,袁衡身材高挑,相貌虽不算国色,却也算得上美人,更兼雍容气度,与众不同,两人站在一起,吸引了不少游人艳羡的目光。
“看,我们吴国的大王和王后。”有人远远地看见,略带得意的对远道而来的友人说道。
“好一对少年人。”老者抚着花白的胡须,神情欣慰。
“孙郎好俊。”少女眨着星星眼,双手握拳,浑然不顾一旁的小情郎。少年堵气的说道:“我觉得王后更有大家气度,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袁氏。”
“那是,她父亲还拦路抢劫呢,可不就是四世三公的遗风。”少女顶了一句,一扭脖子,向前奔去。
“唉,等等我,山里有蛇,你小心点。”少年叫着,追了上去。
“怕什么蛇,胆小鬼,抓了炖汤,去去湿气。”
“我才不怕呢,等江上潮水来了,我还要去弄潮。”少年赶上少女,抓住她的小手不放,挺着胸脯。“到时候我要拿魁首,入水师,扬帆远行,纵横四海。”
“我也去!”少女眉眼如春,雀跃不已。“我们做一对雌雄海盗。”
“真难听。”少年掩饰不住喜悦,却一本正经的纠正道:“我们是大王麾下的水师,英武之师,正义之师,不是海盗。”
“嗯……”少女星眸闪烁,笑语如花。“锦帆贼那样的?可不可以带铃铛?”
“呃……”
孙策听不到因他们而引发的争论,却能看到这充满活力的画面。三月上巳节还有几天,建业的春天却已经来了,一对对小情侣们相约出行。说到底,毕竟是江南,是吴楚故地,蛮风未尽,这里的人们少了几分中原人的礼仪,却也更有生机,在这里推行新政的阻力要比中原小得多,效果也更明显。就像推广宿麦(冬小麦),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也许三十年后,江南就能提前成为经济重心,至少可以与中原分庭抗礼,成为稳定的粮仓,更能成为子弟兵的源泉。有了这些江东子弟兵撑腰,他也就有信心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任何时候,核心集团都是必须有的,只是要控制好度,不能一家独大,别寒了其他人的心。沈友、陆议可以独当一面了,虞翻、贺齐也能撑起会稽的门户,现在需要培养起几个丹阳人,祖郎虽然有名,成就却有限,朱然是一个好苗子,但还不够,还要再挑几个备选。
孙策一边走,一边在他知道的丹阳人中挑选。年前去了一趟丹阳,认识了不少丹阳人,选了一些少年充任侍从,但特别突出还真没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丹阳的教育水平和吴郡、会稽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需要一些时间来补课。
当然也没必要太着急,五到十年应该能基本解决问题。
袁衡静静地陪着孙策,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她清楚孙策的抱负,也清楚孙策肩头的压力。他虽然身在建业,却一直关注着前线的战事。远隔千里,不能直接干预,只能坐视着战局的发展,这中间的煎熬比身临战场更考验人。尤其是随着陆议、朱然、诸葛亮等人陆续担任职务,他的布局正一步步的展开,能不能实现预期的目标,能不能处理好新旧之间的关系,都考验着他的智慧。这一步走稳了,吴国的前途一片光明。这一步走不好,内忧外患很可能同时迸发。
此时此刻,作为王后,她绝不会无端生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生事,增加孙策的负担。
走了一会儿,孙策停住了脚步,仰头看向山顶。
山顶的树荫之中,有一个院落若隐若现,那里住着徐岳等人。徐岳研究算学入了迷,带着赵婴等几个弟子离群索居,住在紫金山上,等闲人不得靠近,就连孙策本人都很少去打扰。
此时此刻,却有一个身影沿着唯一的一条山路快步走来。来人头上没有戴冠,只用青巾裹发,一身窄袖春衫,一双木屐,看起来像是春游的士子,只是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全无半分看风景的闲情雅志。
走得近了,袁衡认出这是徐岳的儿子徐数,不免有些奇怪。徐数人如其名,对数字很关注,对仕途以及其他事却很淡漠,一心跟着其父徐岳研究算学,对数字的兴趣最浓,前一段时间还登堂开讲,介绍了一些数字之间的奇妙关系和速算方法,吸引了不少人学习算学的兴趣。他很少下山,今天怕是为孙策而来。
果然,徐数快步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说明来意。徐岳请孙策上山一叙,有重要的事要报告。
见徐数神情凝重,孙策没有多说,转身问袁衡有没有兴趣同去。徐数却有些为难,袁衡看得清楚,主动拒绝了孙策的邀请,自称愚钝,听不懂徐大师的高论,就不去滥竽充数了。孙策笑笑,也没多说什么,跟着徐数上山。
袁衡停在原处,叫过跟在身后的典韦,让他将警戒扩展到小院周围,亲自保护孙策的安全。典韦领命,转身吩咐了几句,又叫过一个虎士,大步赶上孙策。
安排妥当,袁衡的眉头才微微蹙起,侧头看了一眼山坡上孙策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2018章 日食和偏心圆
孙策跟着徐数上山。
徐数脚下登着一双木屐,木屐有齿。徐数上山前,将木屐脱了下来,换了个方向。孙策看到木齿一高一低,竟是为了登山而特制的,不由得一笑。
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谢公屐么,现在居然提前发明了,也不知道是哪位的脑洞。不过与徐家父子来往的都是脑洞达人,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小意思。年前就有人提出一件小发明,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立刻吩咐那人保密,千万不能外传。
那是一对马镫。虽然形制和后世的马镫略有区别,功能却已经完全满足。
江南缺马,骑马对江南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尤其是上马动作难住了不少人。随着骑兵甲胄的日趋完善和马铠的出现,重骑兵渐成风尚,为了保证骑兵能在马背上坐稳,鞍桥越来越高,保证了骑乘稳定的同时,也对上马造成了更大的困难,马镫的发明迫在眉睫。
实际上,太史慈传来消息,阎柔已经提出了马镫的设想,但考虑到马镫形势简单而效果奇佳,被仿制几乎是必然,所以他一直没有公布,制作了大量的马镫,却只让极小部分的骑兵试用,其他的都藏在武库里,等着关键的时候再作为秘密武器拿出来,一战定乾坤。
但孙策很怀疑这个秘密能保持多久。毕竟马镫的需求很强烈,发明起来也不复杂,有一个人想到了,就可能会有其他人想到,如今郡郡有木学堂,有些有实力、有眼光的作坊都开始聘请有技术的匠师,组织人员进行技术攻关,脑洞大的比比皆是,发明马镫只需要一个楔机。
孙策第一次觉得技术推广得太快也不是好事。
“谁做的?”
“葛玄的一个从子,叫什么名字我忘了,黄夫人可能知道,葛玄说那孩子刚刚考进了木学堂。”
“葛玄来过了?”
“嗯,来和家父研讨一个丹方的配比,家父不好此道,介绍他去找左慈了。”
“丹方?”孙策来了兴趣,不会是黑火药吧。他虽然一直没做相关的工作,却比较留意这些炼丹的道士。魏腾的兄长魏翱——也就是魏伯阳——就一直在他的关注之列,只是还没机会见面。他一直想着怎么把这些炼丹的道士往化学方面引,就像郤俭那样。郤俭也曾经是个炼丹的道士,现在却是研究染料的行家,为荆豫纺织业有不可或缺的功劳。“什么丹方?”
徐数却兴趣缺缺。“记不清了,好像和点金术有关。”
孙策笑了。“下次他再来,你让他来找我,我对此略知一二。”
“喏。”徐数看了孙策一眼,见怪不怪。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上了山,来到小院门前。徐岳站在门口迎接。他白发苍苍,也没梳理,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精神却不错,眼睛发亮,一见孙策就迎了上来,笑眯眯地拱手施礼。
“大王,臣摸到门径了。”
“说来听听。”孙策摸摸鼻子,有些无奈。“希望我能听懂。”
听徐岳讲算学可能是一场思维盛宴,也可能是一场痛苦的煎熬,全看你能不能听得懂,听懂了就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听不懂就是一桶浆糊,越听越懵。这个时代的算学术语和方法与他学过的数学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并不比别人有优势,算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还是偏后的位置。勉强比喻一下,就和奥数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智商的。你能用方程解开那题,不代表你就能理解那种巧妙的思维方法。
他在数学方面显然没什么天赋。
“哦哦。”徐岳也清楚孙策的算学水平,没有展开来讲,直奔主题。“臣反复推演,发现这日月经行的轨迹可能不是正圆,有点偏心。按照这个思路,臣重新推演了现有的日食记录,发现今年九月初一可能有日食,就在……”
“等等。”孙策打断了徐岳。他对什么时候日食并不太关心,对他来说,日食就是一个天文现象而已,与人间没什么有关系。但徐岳发现日月轨道不是正圆,这个更有价值。
“大王?”徐岳一脸茫然地看着孙策。
“有点偏心是什么意思?”
“有点偏心……就是有点偏心。”见孙策笑得诡异,徐岳挠挠头,多了几分期待。“大王莫非……略知一二?”
“没有,没有。”孙策有自知之明,他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椭圆公式都记不清了,就不献丑了,还是让徐家父子自己去琢磨吧。论智商,这父子俩绝对碾压他,更何况还有严畯和赵婴相助,推演出椭圆公式是迟早的事。
二千石的俸禄是那么好拿的吗?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发现?”孙策继续向里走。
“当然不是,臣刚才说了,今年九月可能有日食。大王,就五行灾异而言,日为君主,月为臣妾,日食就意味着强臣期主或者后宫干政。大王,你别急啊,臣知道你不信,臣也不信,可是信的人也不少,早点知道,有所预防也是好的,对不对?”
孙策停住脚步,看着一脸真诚的徐岳,笑了。“徐公你也不信?”
“呃,臣原本……有点信,现在……基本不信了。”徐岳松开孙策的袖子,挠挠蓬松的白发,像个孩子似的嘿嘿笑道:“既然臣能推算出来,又无法避免,那应该就和人没什么关系了。不过智者少,愚者众,信的人也不在少数,更难保有人借天象言事,蛊惑人心……”
孙策心领神会。这是有话传到徐岳耳中了。徐岳深居简出,能传到他耳中的话要么是有意为之,要么是舆论已经沸沸扬扬,只是他还不知道而已。对他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只有前者,有人专程来拜访过徐岳了。
“比如?”
“呃,蜀中有同道传书,说他也推算出了九月的日食,主东南有事。具体什么的,他也没说。天象嘛,总是玄渺难明的,怎么解释都可以。”
“蜀中?”孙策沉吟片刻。“蜀中也有这样的高手?”
徐岳摇摇手,自信满满。“也算不上高手啦,时间差了好几个时辰,没我的算法精确。”
孙策忍不住放声大笑。
……
“日食?”郭嘉咂咂嘴,有些遗憾。“这跟我吴国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欺负他,我们是要代替他。”
孙策“噗”的一声,险些将刚喝到嘴里的汤喷了出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汤咽了下去,责备道:“奉孝,注意你的言辞。”
“喏,喏。”郭嘉摇摇羽扇,又说道:“大王,我着实很失望。都什么时候了,还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戏志才一死,曹操麾下就没人了么?你说过的那个法正不至于这么无能吧?”
孙策没吭声。戏志才死了,法正接替戏志才的职务,成了曹操的谋主。不知道是戏志才力竭而死让曹操担心法正会重蹈覆辙,还是觉得法正的才华不如戏志才全面,法正只负责军谋,正式名称是军谋祭酒,不像戏志才那样统领全局。法正的能力应该还是两军交锋,不是这种舆论造势。以日食造舆论,的确不像是法正的手段。
“不管是谁的手段,做好应对准备就是了。打笔仗嘛,谁怕谁。”孙策摆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对他来说,这种事没什么商量的必要,安排路粹他们几个就行了。“说说最新的消息。”
郭嘉应了一声,拿来几份军报,放在孙策面前。“两件事比较紧急:一是钜野李氏背叛了曹昂,据甄城,又抢占了定陶,曹昂的防线有崩溃的可能;一是天子加封董越为前将军,主力东进,有可能取道河内,进攻河南。”
孙策放下汤碗,将那两份军报挑了出来,摊开细看。
钜野李氏背叛曹昂,这一点倒是有迹可循,当初任城之战,李乾、李整战死,李氏部曲受到重创,钜野李氏就和他结下了仇,一直等待报仇的机会。现在袁谭卷土重来,曹昂选择与袁谭作战,李进、李典觉得报仇无望,趁着曹昂调整防线,兵力不足的机会,举旗支持袁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朝廷发动益州、冀州、幽州围攻中原,形势的确严峻,对他还有信心的人并不多,兖州世家选择袁谭的又不是只有李家,更何况李进、李典有仇在身。
他不在乎李进、李典的聪明与否,只不过李进占据定陶影响比较大,曹昂因此失据,战线有可能会被推到豫州,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最让他看不懂的还是董越,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董越背后的贾诩。这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董越不仅让天子进入河东,还做了天子的前锋,这是铁了心要支持天子,还是另有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