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恩弯了弯唇没说话。
王德胜抢着干活确实一方面是为了早上的事描补,但另一方面更多的,估计是被姜桃那一出“醋溜灶房”给吓到了,之前姜桃帮着布菜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用眼尾瞧着,生怕她再弄出事情来。若不是后来萧珏也跟着一道帮忙,估计那会儿他就该出声阻止了。
饭后,沈时恩问萧珏在哪里落脚,萧珏正要回答,萧世南就抢着道:“小珏当然是住咱家啊,金窝银窝不如咱家的狗窝,就和我睡一个屋就成。”
说着他又去看萧珏,萧珏笑道:“本来是在驿站住着的,不过表舅说的不错,我和他一个屋就成。”
姜桃闻言就站起来去开箱笼,想给萧珏收拾出一床被褥来。
家里富裕了以后,吃穿用度也比以前好了,崭新的被褥也有的。
但是开了箱笼之后,姜桃发现不对劲了——刚才救火的时候她先拿了几条旧被子出去,后头萧世南也进来拿了,这毛小子也没仔细看,把单独放着的崭新的被褥都拿去扑火了。
沈时恩跟过来见她对着空箱笼发呆,也猜到了,笑着道:“没事的,小珏既然愿意在咱家住着,就也不会讲究这些。拿一床干净的就成。”
外头天都黑了,姜桃想出去买都不成了,只能找了一床比较新的出来。
如沈时恩所言,萧珏并没有在乎这些,还笑着同她道了谢。
姜桃这会子是真的不怕他了,后头没多久大家各自回屋歇下了,她关起门来还和沈时恩说:“小珏这孩子真的是太招人疼了。若不是他身份贵重,我是真要忍不住把他和小南他们一样对待了。”
沈时恩已经用冷水洗过了身子,正用布帕子擦着头发说:“他本来就是个好孩子,你也别压力大,私下里不用太客气,那样他反而不高兴。”
家里灶房都没了,也就烧不了热水,姜桃没有沈时恩那样的身体素质也不敢托大,只敢用井水水绞了帕子擦洗一下。
洗漱之后,两人躺到了床上。
终于到了要交底的时候,沈时恩不用姜桃发问,就事情一股脑儿都说了。
足足说了快一刻钟,姜桃听完久久不能言语。
早些时候她想着沈时恩虽然是苦役,但既然分到这白山采石场那肯定出身不会太高,不然真要惹了事儿,不会只是受到这种程度的惩罚。后来两人成了夫妻,接触久了,她心里也有过数次疑问——他太有本事了,怎么瞧都不像普通人。
这种矛盾感很强烈,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他这苦役身份都是假的。
四年前国丈谋反的事她也是有所耳闻的,上辈子她稀里糊涂地换了亲事,继母眼红得不成了,只告诉她是皇亲贵戚大人物,然后就把她关进绣楼,让她安心待嫁,还把她身边的人都给撤走了,只让人每天按着时辰给她送饭。
那会儿正好苏如是出去访友了,她真成了孤家寡人,在绣楼待了月余就听说国丈谋反事发,皇帝震怒,连带着其他牵连其中的人家都被满门抄斩了。当天她就被送到庵堂了。
原来早在那时候,她的命运和就和沈时恩牵扯到了一起。
不过眼下也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姜桃问他:“下一步呢?小珏应该不是只是来看你的吧?”
沈时恩揽着她轻轻叹息一声,说:“小珏是来让我回京的,还说要给我父亲平反。”
“那是好事啊!”姜桃上辈子行动受限消息闭塞,但这辈子是自由的,尤其是和黄氏来往之后,听到的消息就更多了。
沈家是开国功勋,麾下的沈家军更是本朝第一利器!
黄氏之前闲聊的时候还说沈家军真的是训练有素,过年前还击退了意图侵犯的鞑子。当年国丈一党倒了,百姓们都以为天下要乱了,没想到沈家军这些年还是秉承着职责保家卫国,坚守边疆。
能带出这样军队的人,真会谋反?
到现在这还是百姓心中的一大疑虑。
看沈时恩凝眉不语,姜桃看出他的犹豫,又问他:“你不想回去吗?”
沈时恩立刻点头道:“自然是想的,可是……”
可是他已经不止有他自己了,他还有姜桃,姜桃还有两个弟弟。
萧珏登基为帝,是能帮着他父亲平反,但平反之后他不可能再回到这小县城,过隐姓埋名、富足和美的小日子,他得扛起自己的责任,振兴门楣。
京城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水深得一眼望不到头。
若只他自己,那肯定不怕的。
可姜桃呢?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心底纯真善良,让她去直面那些黑暗。又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他曾经也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觉得天下之事尽在掌握。但四年前的事给了他重重一击,让他被尝到了被命运裹挟着,自己却无力改变什么的挫败感。
他已经失去了父亲兄长和长姐,不敢设想若再发生那样的事,伤害到姜桃怎么办。
“你在操心什么呐?”姜桃窝在他怀里仰头对他笑了笑,“阿杨要是考中了举人,后头咱们本来就是要去京城的嘛!现在不过是把计划提前了而已。你看啊,小珏是皇帝,是最尊贵的那个,平反的事他一句话吩咐下去,会有人抢着办。等沈家平反了,你是皇帝他舅,咱家就是本朝最大的关系户了。这还愁啥?回去过好日子啊!”
沈时恩听得笑起来,本是让他觉得迷茫的事,到她嘴里就变得格外简单了。
“京城可有些复杂。”
“他们复杂他们的呗,咱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就是等于换了个地方住嘛!”
“那要来往的高门大户,可能会看不起你的出身。”
“看不起就看不起啊,小珏都称呼我一声‘舅母’,她们看不起我能怎么的呢?不还得强颜欢笑地对我问安行礼?我又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面上过得去就成了,管人背后怎么说呢。”
“那……”
姜桃轻松地插话道:“你还记得之前被安毅侯认回去的钱芳儿吗不?她得势之后还想着对付我,若让她知道了我成了皇帝的舅母,你猜她是什么反应?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沈时恩止住了话头,轻轻捋着姜桃的后背。
他知道姜桃是并不会在乎钱芳儿那种人的,特地提起来,只是想告诉他,她是很愿意陪他一道回京城的。
“不怕吗?”良久之后,沈时恩问她。
“不怕!”姜桃仰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她知道京城水深,豪门内外皆是倾轧,回京之后她能沾沈时恩的光,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但要面对的是非也多,责任也大,必然不可能完全一帆风顺,看着花团锦簇的,但其中必有艰难之处,不可为外人道。
但沈家的荣光必须恢复,那是沈时恩应得的,也是他必然要做的事。
她从前嫁给他时不嫌他苦役的身份,现在更不该害怕未来可能遇到的难处。
“那咱们明天就动身?”
姜桃点点头,“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带着银票和换洗的衣裳就成。绣坊那处也是秦夫人在帮我照料,我离开了也不会影响绣坊的运作。雪团儿就不用说了,也得带走的。搁平时我可能还得担心,但是有小珏帮忙的话,运送它应该也不是难事儿。还有阿杨还在省城备考,我不想把他一个人留下。到时候可能你和小南带着小阿霖先去,我等阿杨考完带他和你们汇合。”
两人商量着回京的细节,不知不觉就絮叨了到了深夜。
而此时姜家厢房里,萧珏也是毫无睡意,正在和萧世南说话。
萧世南在绘声绘色地给他讲早些时候当苦役时遇到的糗事儿,萧珏在旁边听着,眼神却不住地往窗外飘。
萧世南说了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回应,就止住话头,翻过身来面对着他,问他在想什么。
“你说,舅母能答应回京吗?”
萧世南想也不想就道:“肯定答应啊,为啥不答应?回去了二哥是国舅爷,是荣国公,嫂子就是国公夫人。不比在这里过得好?而且你都特地寻过来了,多看重我们啊!”
萧珏自嘲地咧了咧嘴,看重吗?他自然是看重舅舅的。但他作为皇帝,更看重的就成了沈家军。
就像他父皇生前说的,他把他舅舅请回去,再为沈家平反,自然就笼络了沈家军,有生之年都不用担心沈家军存有异心。
而他舅舅,是国舅,是荣国公,是沈家军的领导人。
多讽刺啊,他舅舅受了那么多苦难,却还要为杀了他满门的仇人守护这万里河山。
这时候萧珏甚至在想,若是舅舅不回去其实也没事,他回去后一样会为沈家洗去污名,舅舅就继续过这样安稳和美的日子,他算是半个沈家人,也能镇守军心,至多再花几年工夫,波折一些,早晚也会把沈家军牢牢掌握……
他不知不觉就想入了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萧世南苦着脸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珏心头一跳,想着他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忙问他怎么了?
萧世南苦大仇深道:“小珏,你……你脚好臭,我想吐!”
第137章
萧珏笑骂他说:“去你的!”
萧珏像小狗似的嗅着鼻子,继续苦着脸道:“真的啊!我闻到了好臭的味道!”
萧珏盖着蓬松的薄被,鼻腔里都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闻言他把被子拉下来一点,也学他的样子嗅了嗅,果然闻到了他说的臭味。
萧世南钻进萧珏的薄被闻了闻,纳闷道:“不对啊,不是你身上的味道。”
大热天的忙了一天,因为没有灶房可以烧热水的缘故,他俩也是用井水冲洗了身子,虽然不像热水洗的那么干净,但简单冲洗之后身上就只有轻微的汗味。
“怕不是你自己脚臭吧!”
萧世南说不是,“我脚臭不是这个味道!”
两人说着话就坐起身,月色中,萧珏对上了一双冒着绿光的大眼睛。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惊叫一声。
眨眼间暗卫涌入房内。
油灯点起,萧珏这才看清一只体型庞大、通体纯白的老虎正像猫儿似的盘在屋内的角落里。
突然见到那么些人,那老虎也并没有呈现防备或者扼要攻击人的模样,只是歪了歪头,对眼前的状况表现出了疑惑。
王德胜没在姜家住,而是歇在了巷子外的客栈里,但他后脚也披着衣服赶过来了。
一进屋他吓了一跳,张嘴就喊“护驾!”
姜桃和沈时恩还没歇下,听到响动两人披上外衣也过来了。
看到层层叠叠站在萧珏炕前的侍卫和一脸惊慌的王德胜,又看到角落里懒懒地伸着懒腰的雪团儿,两人这才明白过来。
“小南,怎么回事?”
萧世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萧珏看到雪团儿的时候他也看到了,但之后暗卫就冲了进来,见到是猛兽,暗卫还特别训练有素把他俩挡在身后不说,还把萧世南的嘴给捂住了。
萧世南心说刚又不是我喊的,你捂我干啥,又想和萧珏解释眼前的老虎是家里的宠物,但他连着“呜呜”了好几声都没扒拉开暗卫有力的手。
这举动还是比较好理解的,野兽对声音都格外敏感,若是受到惊扰,保不准会爆起攻击。
于是到了这会儿,萧世南才被暗卫放开,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气道:“没事没事,是我闻着屋里味道不对,做起来发现是雪团儿回来了。小珏吓了一跳然后暗卫就冲进来了……误会,误会一场!”
萧珏听到这话神情松散下来,点头示意暗卫撤出屋子,笑着问:“这就是舅舅家的小老虎?早听人提过,没想到现在长这么大了。”
王德胜还战战巍巍的,软着腿走到萧珏身旁,说:“主子,不然您还是跟奴才去外头客栈住吧。”
暗卫们把姜家围得和铁桶似的,本以为是高枕无忧的,但这样一只庞大威武的老虎,居然能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屋子里,委实让人不放心。
萧珏还没回答,萧世南就抢着道说:“别啊,我们还没说够话呢。再说雪团儿是家里养大的,可乖巧了,别说伤人了,对人龇牙都没有的。”
说着他怕王德胜还不放心,唤雪团儿近前来。
雪团儿往人前靠了两步,屋里的臭味就不是若有似无了,而是很强烈的扑面而来。
姜桃都忍不住把鼻子捂了起来,说:“我说怎么一整天没看见它,闻着这臭味就知道它白日在外头浑玩了。估计是怕我骂他,所以晚上等我们歇下了才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