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大姑娘,随了郑王爷的英气,生得身姿高挑,神采奕奕。大抵是在军中住惯了,舍去女儿家惯用的钗簪珠环,只拿玉冠束发,青丝披散在肩,瞧着英姿飒爽。
魏鸾一眼认出来,起身施礼相迎。
周骊音走得脚步轻快,率先到了跟前,道:“走了好半天,这回能多歇会儿,前头有解渴的清露,比这些瓜果好,拿过来你们尝尝。”说着,命宝卿将手里拎着两个提盒摆在小案几上,揭开盒盖,里头各有一罐清露和数个竹杯。
杯罐皆用青竹制成,雕刻得极为精致。
宝卿摆好杯子,清露自竹罐的圆孔里倒出来,淡香四溢,闻着便知好喝。
魏鸾给伯母和母亲各端了一杯,又打趣周骊音,“都搬到这里来,前头的人不喝啦?”
“这是我跟堂姐的。咱们喝不完,拿来同享难道不好?”周骊音说着,睇向旁边劲装利落的幼安郡主——因郑王深得永穆帝信重,堂姐妹虽相处的时日不多,倒还算熟悉。
魏鸾方才已施礼拜见过,闻言又微微屈膝,“那该多谢郡主了。”
“少夫人客气。”幼安郡主就势接过话茬,“这趟回京时多蒙令兄费心,今日既恰好碰见,便过来同夫人道声谢,算是借花献佛。”说话之间,目光已瞟向了魏夫人,神情姿态皆十分和气。
魏夫人忙微笑道:“那是他职责所在,郡主有心了。快请坐。”
正寒暄着,背后人影一闪,盛煜健步而来。
他原是与百官同行,冠帽下的衣衫黑底玄纹,岿然身姿在女眷里格外醒目。到了跟前,瞧见幼安郡主也在,心中稍诧,脸上却仍静如深潭,只向魏鸾道:“今日还有一段路要走,身子撑得住吗?”
“无妨,就当散步了。”魏鸾压低声音。
盛煜颔首,不便在此多待,微微俯身叮嘱道:“若有不适,尽可借故退到道旁,卢珣备了马车在小路那边跟着,可送你回府。”因道旁的风拂动她鬓边碎发,忍不住抬手,帮她捋到而后。
这边夫妻低语,路对面的那排芦殿里,新安长公主倚栏而坐,正饶有兴致地瞧向此处。
太后驾崩,皇后被废,于长公主而言实在是从未想过的喜事。是以今日哪怕徒步送殡,她想着往后再也无需看章氏那两位毒妇作威作福,心中甚是快慰。慢走无趣,因皇室宗亲跟朝堂重臣们离得不远,她还特地在人群里寻到了盛煜的身影。
朝堂上身居高位的相爷尚书们,无不年过五十。
盛煜正当年轻气盛,加之身姿颀长如载山岳,那身震慑宵小的冷硬气度也迥异于读书出身的文臣,缓步前行时,实如珠玉耀于瓦砾,由不得人不留意。
此刻盛煜去寻魏鸾,长公主自然留意到了。
人前冷厉威重的玄镜司统领,在妻子跟前却俯身低语,抬手捋发的那一瞬,着实有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意味,令人心驰神曳。只是大庭广众,新安长公主不欲盯得太明显,只作随意打量周遭之状,目光暂且从盛煜身上挪开。
而后,她瞧见了件趣事——
那间芦殿里,除了周骊音和幼安郡主外,其余都是敬国公府的人。两位魏夫人和儿媳都在同公主、郡主说话,唯有敬国公膝下的那位嫡女坐在最角落,并未加入旁边热络的交谈,只漫不经心地摆弄衣袖。
她好几回抬头瞧周遭,目光却在盛煜身上停顿。
新安长公主久在青山秀水的道观,目力极佳,隔着十数步的距离,将那女子的神情看得分明。艳羡里掺杂失落,每回撇完后都赶紧收回目光,做贼心虚似的,甚至仿佛有些忿忿不平。
这就有意思了。
长公主捏着竹杯慢啜清露,向旁边侍女低声道:“敬国公府那边,角落里那张脸熟悉得很,怎么称呼来着?”
“魏清澜,敬国公魏峻的独女。”侍女因知道主子的心思,特地摸过魏家的底细,怕周遭有人听见,只作禀事之状,俯身附耳道:“她数年前嫁过人,到南边当了一阵伯府的少夫人,后来闹和离回京城,在府里闲居呢。”
原来是和离而归,经过男女之事的。
难怪瞧着像是有点垂涎盛煜。
遂问道:“她跟魏鸾处得如何?”
“敬国公府家教不错,魏峻兄弟处得和睦,府里两房也都很和气。不过奴婢听过有人夸兄友弟恭,却没听过谁夸姐妹如何。殿下细想,魏清澜是公府的嫡长女,父亲袭了爵位,本该风光无限。魏鸾的身份原不及她尊贵,却因沾着章皇后的光,成了公主伴读,自幼得意。当妹妹的始终压着姐姐,魏清澜又不像甘居人后的性子,关系如何可想而知。”
这样一说,新安长公主立时会意。
同是公府所出,按常理,魏清澜该比魏鸾风头更盛。
可惜论身份,魏清澜只沾了公府的光,魏鸾却公府和皇家两边沾;论容貌身材,魏清澜虽算得上丰腴,但比起魏鸾实在差得太远;才华性情不必多论,再瞧婆家,魏清澜嫁了个伯府还和离了,想必夫君姿貌寻常,夫妻感情更是不睦。
而魏鸾呢,从前内定了太子侧妃,后来摇身一变,嫁进了曲园。
盛煜的身材、容貌、气度、手腕都远超同侪,偏巧铁汉外表下又有份柔情,同是公府姐妹,魏清澜处处落在下风,又对妹夫生出别样心思,能不酸吗?
长公主暗笑,低声吩咐,“等得了空,请她来观里坐坐。”
……
暖融冬阳下,盛煜倒不知这些闲得发慌的女人的心思。
送章太后下葬后,朝堂仍如往常。
因后宫里各处都是章太后姑侄安插的人手,永穆帝这阵子光顾着收拾内贼,肃清身周,且国丧期间不宜在朝堂大动干戈,是以放着定国公逍遥法外,不曾多理会。而定国公虽因周令渊母子被废而大为不满,碍着太后国丧,也不曾闹出大动静。
两下里相安无事,谁都忘了似的。
偶尔有御史上书提及章孝温,永穆帝也暂且不理。待朝堂重开后,还给盛煜升了官——
时从道手底下的中书侍郎。
朝中三省之中,六部尚书皆由皇帝直接过问,中书、门下则由两位相爷统率。沈廷翰任着门下侍郎之职居于相位,已是众臣中仅次于时相的尊荣,盛煜这中书侍郎,按常理而言,是直接奔着接任时从道的中书令之位去的。
这般安排颁出来,着实令举朝震动。
毕竟,时相和沈相都是熬了一辈子,凭着出众的才能手腕,才从众官中脱颖而出,得皇帝青睐擢至相位。盛煜年纪轻轻,就算曾履立功劳,却并非正经的科举出身,除了偶尔参议政事外,不曾在三省六部任职。
文职毕竟不同于武职,这样资历单薄的人横空升迁,实在难以让皓首穷经的文官信服。
更何况,盛煜先前被夺的玄镜司统领之职,在宫变的次日,便被永穆帝以护驾有功的理由官复原职——玄镜司与三省六部和禁军皆无干系,任免皆由皇帝钦定,无人能插手。如今任了中书侍郎,竟也未免去玄镜司的职务。
这样算来,他年纪轻轻,便身兼两个位极人臣的重位。
玄镜司统摄天下机密、专司重案,麾下人手万余,手里不乏皇亲国戚的把柄,中书省在御前参政议事,交涉六部,其中权柄,除了能监国的太子外,寻常东宫都未必能比。
别说本朝从未有过,便是往前翻百年也少有。
此令一出,众官哗然。
便是明知永穆帝极得皇帝信重,亦有不少人上书谏言,说盛煜年轻气盛,资历有限,纵在玄镜司功勋卓然,要想身兼近乎副相的官职,恐怕也会德不配位。并非臣下嫉妒贤能,实是此令难以服众,还请圣上三思。
数日之间,谏言的奏折便摞得老高。
永穆帝挨个翻看,却未置一词。
梁王府里,周令躬坐视太子被废,章氏倒台,这阵子属实暗自欢呼雀跃,就等过两年,稳稳接过东宫的位子——周令渊的出身和靠山他自是没法比,但他和生来病弱,远离朝堂的卫王相比,输赢一眼便能看清。
谁知道,愈来愈稳的局势里,永穆帝会来这手?
就算淑妃借盛老夫人病重的事,博得盛家阖府感恩,盛煜也有意与他联手,但朝臣权柄过重,又不是他忠实的拥趸,终究会令梁王担心。
倘若永穆帝养虎为患,将盛煜培植成下一个章家呢?
倘若盛煜野心勃勃,想当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呢?
梁王虽庸弱,却也是皇子。
永穆帝登基后虽瞧着英明睿智,能做出这般安排,未必没有昏聩的时候。盛煜惯于心机,城府极深,能蛊惑得永穆帝做出如此有悖常理之事,没准就能借着深得圣心之便,将卫王扶上皇位。
届时,他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梁王坐立不安,授意亲信进谏之余,赶紧跑了趟后宫,去问淑妃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不要怀疑永穆帝知不知道老盛的身份啦~
只不过以前遍地章家眼线,到哪儿都得藏好尾巴而已。
夫君加官进爵,鸾鸾也该拿礼物啦=w=
第130章 挑拨
相较于梁王的忧心忡忡, 淑妃对盛煜的升迁倒很淡然。
从东宫到椒香殿, 她在章太后底下苦熬了二十年,如今头顶没了婆母虎视眈眈、处处设伏,自是狠狠松了口气。且章皇后已被废,永穆帝虽未急着另立新后,凭淑妃这些年冠于后宫的荣宠和儿女傍身的尊荣,主理后宫之权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手里。
这阵子永穆帝也从未召幸旁的嫔妃, 夜夜到椒香殿留宿。
虽说国丧里禁房事, 却不妨碍夫妻夜谈。
永穆帝刚下旨擢升盛煜为中书侍郎时, 淑妃也曾闻之惊愕,以为是听错了, 之后趁夜试探永穆帝的打算, 皇帝穿着寝衣躺在宽敞榻上, 只露出个讳莫如深的表情。那种表情,永穆帝只在示敌以弱,筹谋拔除章家时露出过。
淑妃当时便明白了七分。
怕猜得不准,又轻轻帮永穆帝按揉劳累后酸痛的头皮,婉转劝道:“盛统领这些年为皇上分忧,着实是功劳卓然, 那晚在麟德殿里更是拼死护驾,忠心可嘉。朝堂上难得有这般文武兼修的奇才,皇上可该好生用着,给朝廷多培植栋梁,造福百姓。恕妾身多嘴, 可不能揠苗助长。虽说盛统领并非恃宠而骄之人,但群臣生嫉,于他并无益处。”
这番话,怎么听都是为永穆帝和朝堂着想,甚至劝他耐心栽培。
永穆帝九五之尊,岂能不知后宫的小心思?
但凡人母,皆会为子女打算。
何况,梁王虽不像盛煜那样事事出众,却也被淑妃养得才学能耐皆不逊太子。比起章氏那种野心勃勃,视朝廷法度和皇家威仪为无物,淑妃为亲儿子生出点小心思,着实无可厚非。
——就像她为梁王谋取沈翰的孙女,并未遮掩。
永穆帝便也说得更明白,道:“盛煜确实是难得的奇才,镇国公府虽倒了,章孝温却还握着兵权。若朕所料不错,他定会仗着边塞之利,设法自保。届时,盛煜还得打头阵。这些事朕心里有数,你只管帮朕料理好后宫,让梁王多跟两位相爷学着。”
前几句话是解释,末尾那句却是诫免。
淑妃何等玲珑的心思,自然听得出言下之意。
是以,当梁王急吼吼地来求教时,她只淡笑摆手,推了杯茶给他。
椒香殿是宠妃的殊遇,里头陈设虽不及蓬莱殿名贵华丽,却也是一器一物皆有门道。且比起出自将门的章氏,淑妃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被家学熏陶,在后宫虽收敛锋芒,藏起满腹诗书才学,满殿的书画玩物却都极富底蕴。
此刻茶香袅袅,淑妃云鬓玉颜,慢慢修剪暖阁里养的盆花。
满殿侍女皆被屏退,她说话也少几分顾忌。
“你父皇登基这么些年,承着先帝遗志收回被占走多年的城池,朝堂上选的两位相爷和尚书也都是堪配其位的贤能,如今又将昔日骄横跋扈的章家逼得节节败退,你说——”她抬眉,静静望着儿子,“这算不算文成武就的明君?”
“父皇英明睿智,确实当得起。”梁王由衷道。
“那你为何还为此事忧心?”
“百密之中,难免一疏。便是名垂青史、功震千古的帝王,也有犯错纳谏的时候,父皇也未必事事皆能周全。盛煜原就深得宠信,又有麟德殿前护驾的功劳,儿臣是怕父皇一时闹热,被盛煜蒙蔽。”
当着母亲的面,梁王并未讳言。
淑妃笑而摇头道:“小事上或许一时脑热,但事关中书,又是那样要紧的位子,哪能轻率行事?莫说是你父皇,便是庸碌无能之君,要挑中书侍郎的人选,必定也是千斟万酌过的。位子要紧不说,朝堂上还有无数眼睛盯着,谁会单凭宠信就赐予中枢高位?”
这道理,梁王当然明白,但心里仍不踏实。
“儿臣是怕盛煜极力蛊惑,父皇才会遂他心意。母妃,”他微微抬身凑近,低声道:“若盛煜贪心不足,握住了玄镜司和中书相权,将三弟扶上皇位,主弱而臣强……”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