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下了逐客令,沈毓章满面怒容地看她两眼,随即离去。
……
能引得沈毓章这般发怒,根本未在卓少炎的预料之中。
而她的情绪亦被他那一句句强硬不留余地的狠话激得气血难平。
卓少炎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熄了心火。
这时候戚炳靖从里屋踱出来。
他自然是听见了二人全部的争吵,等到此时再出来,亦是为了让卓少炎先自行平静一刻。
卓少炎看见他,眼底残存的怒意悉数消敛。
她垂下目光,无声又叹了口气。
果然,戚炳靖走到她身边,执起她一只手,搁在掌中轻轻地捻她的手背,似是安抚。然后他问她道:“你冲撞沈毓章、不愿被封王,亦有我的原因在内,只是沈毓章不知我的身份,故而你不能将这层原因让他知晓,对么?”
卓少炎不愿答他。
戚炳靖见她这模样,淡淡一笑,却还是继续说道:“少炎,你当年在豫州城头尚不畏死,又岂会怕大平宗室、朝廷因忌惮你的军功而取你的性命?你心怀家国,又何以会不愿意被封王以激励国众从军。如今你之所以会有顾虑,无非是因你心中有我罢了。”
卓少炎欲从他掌中将手抽出,谁知他紧紧握着不叫她动,她心头那股勉强平熄下去的火又蹿起来。她看向他,恼道:“是。我心中有你。你偏偏明知故问。看我说不出话的模样,你觉得很有趣?”
戚炳靖道:“我不觉得有趣,我觉得十分心动。”
卓少炎恼不下去了。
她只得道:“大平朝廷若不昭布我的身份,我便只是以亡兄之名起兵南下、废帝另立的卓少炎;然而我的身份一旦被昭布于世,我便是曾经在边境征战连年、亲令残杀数万晋俘的云麟军主帅。纵然你不计较,但大晋宗室和朝廷,能容得下我?”
有一簇火光划过戚炳靖眼底。
他微微笑了,道:“少炎,你担心封王后嫁不了我,做不了我大晋的鄂王妃。”
卓少炎被他笑得又说不出话了。
他多懂她。他若真想娶她为妻,他必会令大晋不再出兵南犯,让二国边境得以修睦,否则她不会肯嫁。但倘是她的身份被大晋国民所知,不论是晋室抑或朝廷,谁又能允他为了一个手上沾着无数晋军士兵鲜血的女人做出这等决定。更遑论娶她为妻了。
戚炳靖看着她。
晋煕郡鄂王府中的那袭王妃婚服,他为她而制。
三年前肆州城破的那一夜,他对周怿说,他要她。
他既然要她,便清楚要她的代价是什么。
戚炳靖再度微微一笑。
然后他握紧了她的手,正色道:
“大平欲封则封,你纵为王,我也来娶。”
……
夜里,卓少炎梳洗罢,又想到他说的这句话,不自禁地就笑了。
曾经的她,何尝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知她心,亦知她志,心甘情愿地让她看见他的情与意,亦让她心甘情愿地将心交付给他。
卓少炎自镜中去看正在案边揽卷而阅的戚炳靖。
他感受到她的注视,抬眼望过来,捉住她窥视的目光。
卓少炎一笑,没事找事地解释:“……替我取一下发簪。”
戚炳靖岿然不动,拒绝道:“我没空。”
卓少炎睨他,“没空?”
戚炳靖“嗯”了一声,目光又淡淡回到手中书卷上:“我手里握着你的心,没空做别的事。”
卓少炎的脸庞与耳根染起一大片红意,一路漫入颈下。
她那日同他表明心迹时说了这么一句,他便能拿着这一句时时撩拨她的心,也不知他是有多喜爱这一句,说多少遍都说不腻。
……
又四日,按礼部奏,皇帝行内禅之礼。
宰执、文武百僚列班于紫宸殿,皇帝出宮,鸣鞭,禁卫诸班直及亲从仪仗迎驾。诸宰执升殿奏事,奉诏劝新帝登基,皇帝遂降坐,鸣鞭还内。
昭庆公主扶新帝出宫,新帝虚让。少顷,内侍传太上皇帝旨意,请新帝升御座。新帝遂升御座东侧坐,昭庆公主垂帘。
宰执、文武百僚称贺、再拜、三称万岁。礼毕,新帝还坐西华宮。宰执下殿,候太上皇帝登辇,扈从至德寿宫而退。
上昭庆公主尊号为昭庆上圣公主,诸臣陛见仍称公主。
……
周怿听着自宫城中传来的遥遥鞭音,转头看了一眼戚炳靖。
他说:“王爷南下太久,大晋国中难防不乱。虽有陈无宇将军提兵镇于金峡关北,但一旦有事,王爷在此地鞭长莫及。和畅是什么性子,如今连他也愁苦操心,盼王爷早归。”
戚炳靖颔首道:“待她封王,我便北归。”
周怿沉着脸色,默声不言。
……
西华宮中,英宇泽耷拉着小眼皮,因大典太累,早已睡过去了。
沈毓章一身朝服未换,站在御榻边上看了孩子一会儿,才转身走至外殿。
英嘉央此刻手中持着一封奏札,神情凝重。
这封札子是方才成王府派人递入宫中的,言称讫请圣上鉴事。
今日新帝登基大典,成王称伤病未愈不至,却偏在大典结束后没多久的时候特地奏事,请新帝圣裁。
沈毓章问道:“成王所奏何事?”
英嘉央把手中已攥出指印的奏札递给他,回答道:“他所奏之事,是要卓少炎的命。”
第35章 叁拾伍
英肃然所奏如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卓少炎亲手弑兄。
事后,卓少炎勾结兵部侍郎郑劾及其属吏凡四人,冒兄长卓少疆之名,奉旨提兵北出豫州。
景和十二年至景和十六年,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募建云麟军,执帅印征战北境,屡次冒名请旨,欺罔君上,瞒弄朝廷。
景和十六年末,卓少炎与郑劾相勾谋,计欲起兵谋反、以图大位,为人密告于大理寺卿吴奂颉,事败。
大理寺卿吴奂颉挟此事以要郑劾,索取巨金,郑劾为自保,以珍宝万银馈吴奂颉,吴遂改卓少炎谋逆为通敌之罪,造假证以奏朝廷,诏卓少炎归京。
景和十七年元月,卓少炎归京下狱,“卓少疆”坐通敌死罪,吴奂颉以狱中死囚代其刑,卓少炎得以全命、贬流北境。
……
英肃然在表中还称,当时密告卓少炎谋反的知情人本就是吴奂颉的心腹,亦收受了吴奂颉的不少好处,故而在之后帮着吴、郑二人匿藏此事多时。可如今此人与吴奂颉交恶,恐自身性命难保,遂夜叩成王府,将前事种种告于英肃然,望能将功折罪。
此人不仅将诸事坦白,还上交了足以证明卓少炎在过去数年间与兵部、大理寺重吏相勾结,一同欺君、谋逆的诸多证据。
……
这奏札上的任何一句,都足够治卓少炎一个死罪。
更何况是这触目惊心的连篇死罪,卓少炎纵是万死,亦不能抵其罪名。
沈毓章待看罢,眉头已拧成个死结。
他本欲将卓少炎冒兄长之名与她多年来在北境抗敌之真相大肆昭布于国中,以此连带揭出当年裴穆清含冤受死之前因,为已故裴穆清昭雪、追谥,亦为卓氏一门平冤。
可如今英肃然先发制人,竟于此新帝即位之时,捏造诸般罪名以告卓少炎。
沈毓章岂能料到,英肃然为了治卓少炎万死之罪,宁愿自折羽翼,将多年来亲附他的郑劾、吴奂颉一并送到断头台上。
沈毓章复抬眼,看向英嘉央,一时竟无言。
英嘉央眉目凝重,问他道:“成王这般想要卓少炎的命,定是恨极了卓少炎。卓少炎在北境的这五年,若无成王庇护,何以能成今日之大事?成王恨她,亦合情理。她当日若不曾背叛成王,必不会致卓氏惨殁如此。这般想来,成王表中所言卓少炎本欲谋反之事,只怕亦如她亲手弑兄一般,俱为真事。而卓少炎年初未死却被贬流北境,这竟是成王对她心慈手软、网开一面,其中岂非大有古怪。你当初因卓少疆坐通敌死罪而对父皇、对朝廷大失所望,殊不知卓少炎通敌事假、谋反事真。而你自北赴金峡关至今,从未听卓少炎对你提起过此事,她还有多少事将你瞒在鼓中,你有未想过?”
沈毓章不须她道,亦已想到了这些。
他的面色犹如被人泼了层墨般。
然经思虑少顷,沈毓章抑住疑怒,意颇坚定道:“倘若我见章而疑少炎,则更中成王之下怀。少炎为国之赤胆是真,纵有瞒我之事,亦必有她之苦衷。”
英嘉央苦笑了一下,道:“莫非只有她有苦衷?成王要新帝圣裁此事,就是要让朝臣们都看一看我与你会如何治此事,是公非公,是明非明,若由此而落口舌给成王,这帝位宇泽又何以能坐得住。卓少炎死,不死,成王都不输此局。”
她轻按眉心,显出疲态来,又道:“毓章。这乱事何日能尽。这国中何日能得真正太平。”
沈毓章闻此言,扔下奏札,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里。
英嘉央未挣。
英氏统绪三百八十年,有过三位女帝,个个治江山不输男儿。她自幼长在宫中,熟知前朝诸事,身为英氏女儿,自有不同于士庶人家女儿的气血与心志,过去数年中纵有再多曲折、委屈、难解之事,她亦不曾软弱过一分。可如今她亲手将独子送上这一个帝位,方知江山在握,肩上重责如万钧之沉,一夜之间便能将她压得喘息涩难。
身前男人的胸膛比六年前更加厚实,温热,蕴有足够令人放心倚靠的力量。
只犹豫了短短一刻,英嘉央微微闭眼,纵着自己靠入他怀中,少歇一阵。
沈毓章轻抚她的后背,道:“央央,你且放心。乱事终有尽时,天下必得太平之日。”
……
少帝即位,昭庆上圣公主垂帘,颁的头一道诏书便是昭告朝中,以哪三位大臣为新帝辅臣。
折威将军沈毓章位列三辅臣之首,无人意外。
余下二位,一位是御史中丞朱子岐,一位是工部屯田郎中狄书驰。
虽然近朝来兰台失势,朱子岐却不失其刚直方正、直谏敢言之脾性,朝中真正不畏成王之势的人为数不多,朱子岐是其中品秩最高的一个,昭庆选他做为辅臣,实在情理之中。
而狄书驰年轻历浅,所居非要职,位亦不过从五品,昭庆以他为三辅臣之一,看中的则是他的门楣。狄氏祖上亦是开国重臣,忠正可与沈氏齐名,曾自开国起连续八代、每代皆出名将之材。然而与能够绵延近四百年的沈氏名望不同,狄氏铮铮将门,多少男丁战死沙场,香火一直难旺,自第十代之后子孙投军之志便逐渐衰没,再未出过祖上那般名震四方的良将。近几朝狄氏子孙多是入仕从文,虽未出过名臣大宰,却始终对皇室忠心耿耿,不负狄氏祖上忠正之名。如今狄书驰为新帝辅臣,众人虽有微词,却因碍于狄氏之门望,说不得什么。
诏书既下,尘埃落定。
有朝臣上表问称,云麟军所提的要求朝廷皆已满足,这云麟军何时能退兵回北境,还京畿以太平,而那北面金峡关城被拆毁的数段墙体,云麟军何时能修复?
昭庆发还所奏,告众臣道,成王奏举卓少炎不臣之罪数条,事当下案验,待案验罢,再论如何处置云麟军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