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伺候的嬷嬷连忙过来收拾,殷暮雪随手拿帕子擦了擦被茶泼脏的衣服,问殷筝:“姐姐为何想要嫁给此人?”
这个赵文简是哪来的?听都没听过的人物,怎么就敢来向她姐姐提亲?
心急之下,殷暮雪流露出了几分上辈子做当家主母的气场,尖锐凌冽。
回过神来的殷夫人也在一旁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殷筝。
殷筝似是被殷暮雪的反应吓到了,微愣后挪开视线,垂眸看着桌上摆放的账册,道:“我曾在去岁上巳节见过他,论起出身,我与他也算门当户对……”
“他也配和你门当户对?”殷暮雪打断殷筝的话。
殷筝听后无奈地笑了笑,提醒殷暮雪:“小妹忘
了吗?老爷也是在六部当差,也是侍郎官。”
殷暮雪语塞,殷夫人也跟着愣了愣。
她们都被上辈子的记忆影响,觉得殷筝是当皇后的命,旁人根本配不上,所以才会在明知太子并非良配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想着让殷筝嫁给太子,因为再也没有比太子更加尊贵且适合的夫婿人选了,哪里会有人放着好的不要,反而去找那次等的选择。
为此她们甚至忘了殷筝不过只是家中庶女,还未出过皇后的殷家如今也并非多么显赫,在贵人云集的雍都根本算不上什么。
殷暮雪见她们被自己的话问懵了,不给她们细思的机会,接着道:“其实你们也不用那般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你们说的那些事情我从未做过,所以我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个人,也没有那个人那么厉害那么好,我……”
殷筝低下头,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却一时无法发出声来,害怕再说下去便会抑制不住情绪掉眼泪,那样未免太丢人了,可她又不得不把话说完,于是她开口,出声的同时眼泪滴落到了手背上——
“我就只是我。”
殷暮雪心中一震,没想到殷筝居然会是这么想的。热爱诗词歌赋心思更为细腻的殷夫人感受比殷暮雪还要强烈,她看着殷筝的眼底甚至有些失神,片刻后跟着殷筝一块落下泪来,还过去抱住了殷筝,嘴里喃喃念着:“好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那些事情虽然不是这辈子的你做的,但足以证明你是怎样的人啊……”
虽然殷夫人与殷暮雪都觉得是殷筝自己钻了牛角尖,但也感到了愧疚,并为此自责不已。
她们一心只想着如何对殷筝好,却忘了殷筝和她们不一样。殷筝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且殷筝也并非恃宠而骄的性子,不会因为旁人开始宠她纵她就轻了骨头,觉得那是她应得的。她是那般的谦逊自觉,只会思考自己是否能配得上她们对她的好,从而倍感压力,直到如今忍受不住了,才想着做些和上辈子不一样的事情,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是她们口中的那个殷筝。
唉……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是这样,懂事得惹人心痛。
殷筝在闻泽那无法施展的演技再一次展现出了它应有的效
果,殷筝由此怀疑,自己的谎言能被闻泽识破说不定不是自己的演技问题,而是闻泽此人太邪门了。
虽然殷夫人和殷暮雪都因此理解了殷筝想要应下这门亲事的想法,但却还是无法接受殷筝真的嫁给那个名叫赵文简的。
后来殷老爷和殷家大哥殷澈回府,听说了这件事,殷老爷同样不赞成,殷澈却并未表态,趁着宵禁还没开始,出去找相熟的友人打听那赵文简,打听完因为宵禁无法上街,便在酒楼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的家。
然而一回家就听说,殷筝病了。
这下谁还顾得上什么赵文简,一个个都急坏了,找了好几个大夫回来给殷筝看病。
因为阖府上下反应太大,老夫人以为殷筝出了什么大事,赶去殷筝屋里一看,才发现不过是寻常着了凉。殷筝身体不好,每年开春都要经历这么一遭,更别说昨天还哭过,情绪跌宕之下自然就容易生命。
别说老太太,就连逢年这样一惊一乍的性子都习惯了殷筝这每年的惯例,也就殷家的夫人老爷连带殷澈殷暮雪等人不知道,才会被吓成这样。
后来老夫人得知了殷筝为何而哭,便做主等殷筝病好了就让人去趟赵家,和赵家人知会一声,准备交换庚帖。
殷老爷同殷夫人连番劝阻,还格外强调了上辈子的事情,却不想老夫人厉声呵斥,责骂他们不知轻重,有几颗脑袋竟敢把太子妃之位视作他们殷家人的囊中之物。
殷老爷被老夫人骂醒,不敢再有二话,固执的殷夫人则是压不过一个孝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殷暮雪急得不行,找大哥想法子,却不想殷澈对她说:“那赵文简颇有些才气,虽然还未考取功名,但我听闻他有些本事,这次春闱定能高中,二妹嫁给他未必是坏事。”
气得殷暮雪给林觉卿去了信,既嚣张又霸道地对林觉卿表示,她姐姐若委身嫁给了赵文简,那她也不嫁给林觉卿了。
林觉卿可不想重来一世连媳妇儿都丢了,只能硬着头皮替殷暮雪想法子。
外头的鸡飞狗跳统统影响不到还在养病的殷筝。
生病让殷筝身子乏力四肢绵软,但还好她已经习惯了,若有精神就披件外衣坐在床上,捧着书册看
两页,若乏了就躺下睡一觉。
因为太过习以为常,也没别的什么严重病症,所以除开脸色不好,神情也有些恹恹的,真看不出她是病了。
殷筝不爱睡觉时屋里有人,逢年过节又不敢就这么放她一个人在屋子里睡,于是就搬了个矮墩坐在屋门口,每当殷筝睡下了,便退出来在屋门口坐着,听到殷筝睡醒唤人再进去伺候。
这个时节天气还是冷的,过节给坐门口吹风的逢年搬了个小炉子,上头放着水壶,既能煮口热水喝,又能取暖。
小炉子里发出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响,逢年低头吃了口过节塞她怀里的热卷饼,整个人都美滋滋的。
屋里,盖着被子睡觉的殷筝感觉有人在扯她头发,便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到少年趴在她床边。
少年见她醒了连忙把她头发放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其中的药丸放到殷筝唇边。
殷筝张口吃下,听少年小声问她:“你真要嫁啊?”
殷筝开口,声音沙哑虚弱:“怎么可能。”
少年:“那名单怎么办?”
殷筝反问少年:“可还记得北营都有哪三军?”
少年当然记得:“羽林军,虎啸军,长夜军。”
殷筝又问:“隶属何人?”
“羽林军守卫宫城,是皇帝私兵,自然是隶属皇帝。虎啸军隶属太子,长夜军……咦?”少年歪了歪头。
长夜军是谁的?
少年又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殷筝曾经和他说过,长夜军和羽林军虎啸军都不同,长夜军很少出现在明面上,原是用来监察后宫妃嫔的,衙署也在后宫里藏着。后来慢慢演变了职能,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个规模庞大的暗卫组织,在外监察五品以上官员,在内可替皇帝去办各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少年猜了一个:“原先该是皇后的,现在是皇帝的?”
殷筝抬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叹:“怎么能这么笨呢?”
少年一把拍开殷筝的手,后悔在殷筝生病的时候来问殷筝话了。
平日还好,即便不想给他解释,随口敷衍那也是和善的,可一旦殷筝病了,她说话讨人嫌的本质就会暴露无遗。
少年拍了殷筝的手就跑,屋外逢年听到动静进来看了一眼
,见殷筝还在睡,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几日后,殷筝的病慢慢好转,大病初愈之际,老夫人便同先前说的那样,叫人去了赵府。
随后两家人见面商谈,除了气氛比较奇怪,一切都算顺利。
赵家的重生之人只有赵夫人一个,她瞒了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一个劲想要促成这门婚事,所以显得格外殷勤,姿态也低。
赵家的老爷与赵文简不仅不知道赵夫人的打算,消息也不灵通,并不知道重生之人的事情,故而对这门亲事也是有点意见的。赵文简本人更有些才子狂生的心高气傲,本想等这次春闱结束后榜上有名,再择高门女子为妻,对殷筝这样门当户对的,自然就有些看不太上。
偏赵家都是赵夫人说了算,父子二人也只好认下。
殷夫人也全程没个好脸色,全是殷老爷在同对方说话。
两家正式交换庚帖那天,整个雍都城都震动了。
同时殷筝还收到了太子那边送来的半份名册——他们说好,一旦殷筝挑好夫家与其交换庚帖,太子便会送来半份名册,剩下半份等殷筝入门,便会随着新婚贺礼一同送到喜宴上。
收到半份名册的殷筝看着上头那些不痛不痒的名字,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让少年把名单带走,交给专人誊抄派送,让他们潜伏在四域的人拿着名单去一一确认。
第二天一早,殷筝起床换了身能出门的衣服,还让逢年过节给自己梳头上妆。
逢年问:“姑娘是要出门?”
殷筝点头:“嗯。”
于是逢年拿起一支艳丽好看的新步摇:“那就戴这支吧?”
殷筝看了眼,驳回:“换支素的。”
才收拾好,宫里就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召见。
殷筝省了打扮的时间,直接就披上外衣出了门。
殷府大门外,皇后不仅仅是派了人来接殷筝,还派了马车与侍卫宫女过来,排场极大。
殷筝上了马车,一路朝皇宫而去,眼见着宫门近在咫尺,突然有人闯出来,拦下了殷筝乘坐的马车。
那人一身华贵衣袍,身边还带着一大群小厮,本该是个前呼后拥的贵公子,此刻却不知为何酒气冲天站都站不稳,还用力挥开了身边想要拉他离开的下人,对
着殷筝的马车就是一通含混不清的喊话。
仔细分辨,依稀能听出“他赵文简有哪里好”、“你是不是瞎了眼”之类的话来。
车里的逢年耐不住好奇,微微掀开帘子,话语顿时又清晰了几分:“你就看不见本世子吗!”
殷筝好奇地朝外看了眼,就见曾在上元节那天当面说她不配评价安武郡主,还说她毫无主见的安国公世子挣脱身旁拉扯他的下人,大步朝着马车走来。
马车后头的侍卫们立刻上前阻拦,然而还不等双方交锋,一支冷箭蹿出,噗嗤一声钉在了安国公世子的小腿上。
安国公世子一声惨叫,狼狈至极地扑倒在地。
众人纷纷一惊,上前的侍卫们更是拔出了佩刀严阵以待。
然而抬头一看才发现,在那巍峨的宫门阙楼之上,手持弯弓射箭伤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红衣风华无双的太子殿下。
面对众人的仰视,闻泽不紧不慢地从身旁侍从手上拿过一支箭,搭箭上弦,再度对准了还未从地上起来的安国公世子。
第15章
安国公世子从酒液浇灌而成的泥潭中清醒,嘴里发出的惨叫让在场众人毛骨悚然。
原先被世子推开的安国公府家仆都让这结结实实扎入皮肉的一箭吓破了胆,只有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小厮跑上前,手忙脚乱要扶他起来。
然而安国公世子伤得是腿,又受了惊吓,整个人宛若一滩烂泥沉得不行,怎是那小厮一个人能扶得起来的。
小厮想叫人过来帮忙,结果一抬头,就被高墙之上对准了他们的箭矢晃了眼。
小厮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拉着安国公世子就往边上滚。
破空而来的箭咻地一下从他耳旁擦过,狠狠扎进地面,小厮看过去的时候箭尾还在颤动,并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耳廓缓缓滑下……
这下就连胆子颇大的小厮也怕了,幸好这时边上那几个傻了的家仆终于回过神,见上头杀神一般的太子殿下又拿了一支箭搭在弓上,一个个连滚带爬冲过去,把他们的世子爷从原地拖开。
闻泽的箭顺着他们逃离的方向挪动,就在所有人以为闻泽还会再射出一箭的时候,闻泽收了手,将弓和箭扔给了身边的侍从,转身消失在了高墙后。
众人皆不明白太子殿下这是发的什么疯,直到马车里的殷筝开口,提醒了赶车的宫人一句:“该走了,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众人一听,联系一下前因后果,这才想明白:太子殿下竟是在高墙之上用一柄弓、两支箭,生生将拦马车的安国公世子从马车前给赶开了。
至于世子若躲闪不及,会不会真的被太子殿下一箭射死,没人知道,也没人同情。
毕竟敢在宫门前撒酒疯的,这位安国公世子还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