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泽不愿待在宴厅面对那些无聊至极的人,就想出来逛逛,没准运气好能遇上殷筝,却不想意外迷了路,进了这片杏花林。
和体弱多病的殷筝不同,闻泽会武,五感颇为敏锐。所以殷筝才踏进杏花林,他就察觉到了动静,并从隐约看见的身影判断来人是个女子。
闻泽寻思要不要躲开,他可不愿和谁家姑娘来一场充满诗情画意的偶遇。
可随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清晰,闻泽认出那是殷筝,便打消了躲开的念头。
他等着殷筝朝自己走来,原本也没太多想法,可当殷筝抬手拂开树枝的时候,恰巧有一阵风吹过。
杏花花瓣自枝头纷扬洒落,衬着殷筝抬眼看向他的模样,竟让他愣了愣神。
如今已是初春,许多姑娘都换下了厚重的冬衣,穿上了轻盈的裙杉,但显然体弱的殷筝是没法这么做的。她里面穿了件翠绿色的立领对襟窄袖衫,外面还穿了一件大袖长摆的白色外衣。整体装束温婉清丽,硬是让她身上的斯文气又重了几分。
殷筝的发间还戴着一枚惟妙惟肖的竹叶簪,以翠玉做竹叶,棕红色的玛瑙雕刻成树枝的模样做簪体,簪上还坠着几条珍珠流苏,碰撞时发出的声音透过淡淡的杏花香,落到闻泽耳中。
两
人四目相对,皆愣了不过片刻,便双双回神。
殷筝放下拂花的手朝闻泽走去,却没想到弹回的树枝勾住了竹叶簪上的珍珠流苏,在殷筝往前走的同时,把殷筝的簪子从发间拉了出来。
闻泽一直看着殷筝,看到发簪流苏被树枝勾住的时候他就朝着殷筝迈开了脚步,待发簪从殷筝发间脱离,带着树枝往下落,他抬手接住了发簪。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息之间。
殷筝看闻泽接住她的发簪,正想说声谢谢,闻泽就已经把发簪流苏和树枝分开,反手将发簪插回到她头发上。
过近的距离让殷筝有些不太习惯,陌生的气息和略显亲密的举止更是让她直接就往后退了一步。
退开后,殷筝自然从容地对闻泽说了声:“多谢殿下。”
闻泽的殷筝专用测谎雷达又响了,他猜殷筝此刻定在心里骂自己,于是只淡淡地“唔”了一声,放下手,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他走了几步,见殷筝没跟上,回头问:“快开宴了,不回去吗?”
殷筝这才跟上闻泽。
两人走出杏花林,顺着连廊一路先前,路过六角亭,走过小石桥,再穿过两扇随墙门,殷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殿下该不会,也不认识路吧。”
闻泽注意到殷筝话语里的那个“也”字,终于知道问题发生在哪了,半点不羞愧地同殷筝直言:“我第一次来这里。”
也就是说,他确实不认识这里的路。
殷筝停住脚步,闻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了,回头看她,就见她一言难尽地望着自己,问:“那你带什么路?”
闻泽也问她:“你觉得我会给别人带路?”
很好,两人居然都觉得对方认路。且殷筝以为闻泽是在领路,闻泽则是习惯了走在前头,以为自己走错了殷筝会像贾圆一样提醒自己,导致两人走了大半天,就是找不到宴厅在哪。
他们这辈子怕是再也没做过比这更蠢的事了。
殷筝闭眼,抬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
白嫩的指腹落在青丝覆盖的位置,修剪圆润的指甲末端透着淡淡的紫……闻泽想起卫嬷嬷传回宫里的消息,说殷筝的身体是真的差,差到能活这么大都算奇迹,便问殷筝:“不舒服?”
殷筝也没客气:“托你的福。”
闻泽又回忆了一下卫嬷嬷记录的有关殷筝的日常言行,不解道:“你对别人倒是温柔包容,对我为何这么言语刻薄?”
殷筝睁开眼,认真地想了想,发自内心道:“这难道不是你自找的吗?”
闻泽确定了,所谓的宽厚温和那都是重生之人看到的假象,只有聪慧刻薄才是真正适合她的形容词。
幸好没过多久,熙春苑的下人找来,将迷路的二人带回宴厅。
但也因为他们两个的“下落不明”,开宴时间一推再推,等两人入席,众人心里都在猜他们先前去了哪,做了些什么,明里暗里投来的目光放在任何一个寻常人身上都足以令其窒息,唯独他们两个淡定如初,磊落得叫人汗颜。
渐渐的,盯着他们看的人就少了。
熙春苑的宴厅四面无墙,只有一根又一根的柱子,让众人能一边享用初春特色的美味佳肴,一边观赏园子里的美景。
主位之上是举办这次春日宴的长公主瑞嘉,以及太子殿下闻泽,殷筝坐在左侧的席位,贺轻雀则在右侧,因着身份尊贵还坐到了右侧第一的位置,两人身旁分别是殷暮雪和蒲佳媛。
蒲相家的另一个女儿蒲盈盈也来了,就坐在蒲佳媛身边,席间蒲盈盈离开了一次,回来的时候似乎是走错了路,走向了左侧的席位。
蒲佳媛注意到自己妹妹回错了地方,就让身边布菜的侍女去把蒲盈盈叫回来,还特地叮嘱侍女莫要弄出太大动静,因为蒲盈盈脸皮薄,若不小心闹出笑话,恐怕她未来三个月都不敢出门。
侍女领命,起身走到左边的席位,这时蒲盈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在殷筝身后停顿了一下。
侍女正要上前,突然就见蒲盈盈从衣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朝着殷筝高高举起。
侍女被眼前这一幕骇地惊叫出声,顿时所有人都朝侍女看了过来,同时也看到了手持利刃刺向殷筝的蒲盈盈。
原先正和贺轻雀说话的蒲佳媛瞪大了眼睛,摔了酒杯朝自己妹妹喊道:“住手!!”
下一瞬,鲜血四溅。
因为侍女尖叫而回头的殷筝被殷暮雪扑倒在地,蒲盈盈落下的那一刀扎入了殷暮雪的肩头
,而蒲盈盈则被一根从主位投来的筷子贯穿了咽喉,扑通一声倒在了殷筝身侧。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蒲盈盈口中冒出,旁人眼中胆小脸皮又薄的小姑娘侧躺在地上,一脸狰狞地看着殷筝,努力朝殷筝嘶喊,却因为伤了脖子,声音小而破碎,夹杂在满厅的混乱尖叫中,只有殷筝听见了——
“骗子……恶鬼……”
“……利用姐姐……害死……”
“……你该死!!”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控诉殷筝,从口中涌出的鲜血也因此喷溅到了殷筝脸上。
林觉卿跑来将殷暮雪抱起,瑞嘉长公主大叫着让人去找御医,蒲佳媛满脸泪水,想要过来却因为腿软根本站不起身,还是贺轻雀拉起她,带着她往殷筝这边走来。
整个宴厅一片混乱,殷筝却像是同这些混乱隔着一层看不见屏障,就这么躺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蒲盈盈。
直到有人把手放在殷筝眼前,殷筝这才回过神,拉着那只手坐起来,带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透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漠然。
她侧头看向已然咽气的蒲盈盈,低垂的眸底如同覆了一层冰霜般寒冷,但她做出的动作却格外温柔——
她用手抚上蒲盈盈的眼睛,为蒲盈盈合上了临死前瞪大的双眸,还轻声回了她一句:
“嗯,我知道。”
第20章
殷筝又做了那个恶梦。
梦里她被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压在地上,掐住了脖子。
那人披头散发,神态癫狂,不仅想要掐死她,还对着她不停念叨同一句话——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你该死!!!”
那人的样子突然就变了,变成了蒲盈盈的模样,长发也都梳了上去,露出了她临死前那张带血的脸。
殷筝虽然被掐着,但却并不觉得窒息,她静静地看着蒲盈盈,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任由鲜血沾染自己的掌心,并告诉她:“嗯,我知道。”
我知道,我该死。
因为很早很早之前,梦里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告诉她了。
… …
头皮刺痛,殷筝又一次被少年扯着头发叫醒。
她睁开眼睛,脑子疼得像是被人挖出来在地上滚过一遍又放回去似的,但凡她再娇气点,这会儿就该疼晕过去了。
殷筝从床上坐起身,问少年:“何事?”
少年趴在床边,说道:“那些人明日便会进城。”
殷筝听了这话,总算好受些:“看着他们,等事了了,我们就走。”
少年点头:“嗯。”
说完少年翻窗离开,殷筝又复躺下,沉沉睡去。
此时距离三月三日上巳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熙春血宴一事早已传开,众人皆知蒲相千金蒲盈盈在宴席之上公然动手刺杀殷家的二姑娘,结果殷家四姑娘给二姑娘挡了刀,重伤未死,但蒲盈盈却死在了太子手上。
此事一经传开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最后死的人是蒲相家的千金,动手杀人的是当今太子殿下,一个赛一个的尊贵,自然格外引人瞩目。
同时,蒲盈盈为何这般憎恨殷二姑娘,恨到不惜当众杀人,也是一个令人在意的谜。
但这谜对一小部分重生之人而言并不难猜,因为上辈子蒲佳媛死后,蒲盈盈就曾刺杀过殷筝,理由是她坚信蒲佳媛之死同殷筝有关,还说蒲佳媛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殷筝的一把刀,只是这把刀越来越锋利,锋利到连持刀人的话都不听了,才会被殷筝折掉。
当然这话根本
没人信,可看在蒲千钧和蒲相的面子上,当时已是皇后的殷筝饶了蒲盈盈一命,还赦免了蒲家,对外也只说是蒲盈盈神志不清才会突然伤人,并非是为了死去的蒲佳媛刻意刺杀当今皇后,避免了蒲家因此遭受唾骂。
重来一世,蒲千钧只把蒲佳媛和蒲盈盈的事情告诉给了闻泽听,蒲家其他人虽然知道蒲千钧有上辈子的记忆,但却并不知道上辈子的蒲佳媛和蒲盈盈会变成何等模样。
因为上辈子蒲相就是被蒲佳媛活活气死的,所以蒲千钧根本不敢对蒲相说实话,还和闻泽要了扶摇阁里的资料,一一上门拜访了能接触到蒲相的重生之人,让他们不要把蒲佳媛的事情告诉蒲相。
如今蒲盈盈身死,蒲千钧瞒不下去了,这才把蒲佳媛上辈子的结局一五一十说给蒲相听。
至于蒲盈盈,蒲千钧和闻泽都知道她是重生之人,也曾找她问过上辈子的事情,只是这辈子蒲佳媛还活着,蒲盈盈也表现得很正常,他们才会疏忽大意,让蒲盈盈有了对殷筝动手的机会。
关于蒲盈盈的那些说法,蒲千钧觉得她是受打击太大,才会胡思乱想。
因为殷筝从未叫蒲佳媛去做那些贪赃枉法的勾当,反而还有知遇之恩,是蒲佳媛自己失了本心,才会变得面目全非。
甚至在上辈子,若有人说神女殷筝有哪里做得不对,那便是她曾力排众议,给了当时还没走上歪路的蒲佳媛左相的位置。
蒲相先是失了一个女儿,后又知道家门不幸,竟出了个无恶不作人人唾弃的奸相,果然气得卧床不起,还让自己儿子代笔上奏,要自请还乡。
最后是皇帝亲自去了一趟蒲相府,才把蒲相给留了下来。
个中细节,殷筝都是从上门致歉的蒲千钧那得知。
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殷筝却并不完全相信,说到底她还是不觉得自己会变成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所以比起他们的说法,殷筝更相信蒲盈盈临死前对她的控诉。
或许真的就是她利用了蒲佳媛,将蒲佳媛引入歧途的呢?
可惜蒲盈盈已经死了,没人知道真相,也没人知道除此之外,蒲盈盈是否还隐瞒了别的事情。
但都无所谓了,蒲盈盈的出现让殷筝加快了
自己的计划,她需要尽快脱身离开雍都,避免再遇见像蒲盈盈这样的重生之人来要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