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就叨叨叨的讲了一下:“都住在镇子里,不让百姓看到帝后的容颜,没执政的皇后太后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进去……但是你执政了,按照皇帝的标准来看,得等一段时间。”
冯太后瞬间就明白了,冥府的君王为了百姓稳定归心,要把人间的帝王软禁一段时间,错开时间,让本朝的官员士卒见不到本朝的天子,以免生事。拓跋弘的生母或许不在这镇子里,这倒好,免得她抢占先机。
都尉又说:“鬼魂的面貌会停留在生前最快乐的时刻。”你最快乐的时候是四十多岁啊。
冯太后和所有的聪明人一样,死后一直在用心观察,仔细探听,听见这句话觉得他在暗示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从袖子里掏出小铜镜看了看,哎?
我那是为何如此高兴?是为了元宏和我齐心协力?是为了政令畅通无阻?这些事都让人开心啊!
拓跋家的皇帝们主要是放牧,他们也种地,种麦子和葱,羊羔吃了麦苗会长得很好,他们吃的则主要是祭品,同来调剂的则是种在房前屋后的蓝莓和其他浆果。看谁家的地荒着,就知道谁家的国祚还在延续,原先刘宋一群人只有刘裕习惯性的耕种,现在都开始种地了。买来昂贵的小羊羔,这小羊羔养了很多年,终于开始产奶——别问为什么,就是有。
拓跋濬百无聊赖的捧着新书《文心雕龙》在看,这本是李氏拿给拓跋弘的书,一摞八本,互相交换着看。
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美妇人被人送进镇子中,美妇人的衣着朴素,衣服上不仅没有纹绣,也没有华丽的镶边,满头青丝略有几丝白发,用牛角簪和骨簪挽做乌云寰。骨簪是服丧之用,始终没褪。
仍是纤腰一束,和生前没有什么变化,气势也是一样。冯有身上没有锐利刺人气势,也没有当权者张扬桀骜的气焰,就连面貌也称得上柔和,只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可能是朴素和公正。
冯太后也有一点儿目中无人,她的目光略过这有了简陋小径的镇子,也在草屋和泥屋以及帐篷上飘过,有些人的相貌和气质令她惊异,但她的目光很快就被如生前一样年轻英俊,还格外有些野性打着赤膊的丈夫所吸引,快步走了过去。
拓跋濬把书扔到旁边,拓跋弘扑过去捡起来,沉吟着向后躲避。
他酸溜溜的问:“美人,我死之后,你还挺高兴啊。”
第184章 解释+来呀
拓跋濬当初不希望她生儿子,一旦生了皇长子就只能立为太子, 最好别生。真的没有生, 也很好, 自己死后也一直在耐心又温柔的等她,结果等来了……疑似美人红杏出墙的消息。现在看到她的样貌, 更生气,年近半百而风韵尤佳,虽然不施脂粉, 气色却很好。叫人一眼就知, 这是个快乐的寡妇。
拓跋濬赤膊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 梳着一头小辫儿,他的身材很好, 保持在二十多岁矫健的样子。不高兴的沉着脸:“我死之后, 你还挺高兴啊。”
冯有趋步上前。趋步就是急切的小碎步, 男人表示恭敬时快步上前通常都有急促感, 美人们快步行走时,格外的摇曳生姿。
走到拓跋濬眼前, 翩然拜了拜:“先帝…陛下, 妾不曾辜负您的托付。”
她的姿态温和平静又冷静, 拓跋濬的心里继续怀疑之前那些传闻, 人对于令自己难堪的事, 第一反应就是不承认。在把她抓起来逼问和抱过来好好抱一会之间反复横跳,叹了口气:“真的吗?”朝政上的确没有辜负我的嘱咐,做的比我想的更好, 但是!但是你不能因为我临死前忘了嘱咐你要守贞,就以太后之尊寻欢作乐啊!
冯有以一个执政到四十九的太后的眼光来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又年轻又有活力,还挺可爱,站直之后又蹲下去,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四时祭祀和每月的朔祭,我每次都说很多话,还有烧的祭文,供奉的祭品,陛下没有听到么?我一直都以为陛下在我面前,只是生死相隔不能相见,没想到您住在这里。”
左右看了看,有些异乎寻常的俭朴。还以为自己足够俭朴,布衣蔬食,没想到先帝们和其他皇帝的居所这样朴素,只怕都是开国之君强压着儿孙过朴素的日子,以便该去他们奢靡骄横的作风。
拓跋濬也觉得奇怪,他生前也常常去太庙祭祀,也说过很多话,知道这最基本的流程,哪怕不是太后亲自去祭祀,也会有人对着神主叨叨叨,怎么会从来没听到过?之前还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提起来倒是真的很奇怪。“奇怪,祭品和祭文都收到过,没听到过你的声音。”
祭者念诵祭文,或是在心中默念一些话语时,附近的幽魂和鬼神能听到,远居于阴间的鬼魂则听不到,若非如此,怎么能称为阴阳两隔呢?
冯太后挺失望的叹了口气:“我说了很多话,还为陛下撰写了很多悼文,穷竭文辞,想着足以宽慰陛下灵魂,慢慢等我来。”
拓跋濬握住她的手:“我没着急,你活的长久很好。祭文我看过了,有些是你的字迹,都格外捡出来收在屋里,当是鸿雁传书。我死之后,你哀伤吗?”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别看祭文上写的悲悲切切,有些还带着泪痕,但是吧,文人的笔下的东西看看就行了,文辞真切和是否有感情不是一回事。
冯有努力假装没看到从墙角探出头的拓跋弘和另外几个看长相和服装就是祖宗的人,低声道道:“自然哀恸不已,情愿以身相随。三日时焚化你的衣裳器物,我投火自焚,被左右救了下来。头发也烧秃了。”
之后想了,孩子还小,我该活就好好活着,等到该死的时候自然会死。
拓跋濬大为感动,更重要的是在收拾陪葬品的时候的确收到几缕青丝,当时以为是她烧过来以示哀悼的,没想到……赶紧抱了一会。
吃瓜群众的瓜都吃不下去了,真酸啊,想想自己的皇后,有不来的,有面对面埋怨自己一阵子然后跑的,还有待两天胆小就跑了的。人家怎么就那么恩爱?准是他死得早,还没有别的宠妃让皇后吃醋伤心。
以前就喜欢她这样坦诚直率,也就直接问了:“人都说你有宠臣,都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不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
房前屋后的拓跋氏们竖起耳朵,听的更加仔细,因为冯太后没有左顾右盼,就觉得自己藏得挺好。
冯有仅凭大眼睛的余光就能看到他们,却定定的看着他:“倒是不少,不知应从谁说起。”
后面也凑过来一群皇帝,都对于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八卦人人皆爱,更何况是讨厌的人家里的八卦。一听这话,互相传递目光:
刺激刺激!哦吼!
不少!那么是多少个?
看她腰挺细!大概是妇女不生育就能保持好身材。
正脸没看到,好看吗?
让我康康。
拓跋濬感觉自己血压有点高——假若他知道血压是什么,并且还有血压——反正就是这个感觉。
冯有在心里排了个顺序,不急不缓的说起来:“抱嶷,字道德,忠谨过人。累迁中常侍、中曹侍御尚书,赐爵安定公。”
小常识:中常侍是宦官。
之后说起来的王遇、张祐、苻承祖等十人,都是宦官。
拓跋濬被逗笑了,怀疑她故意拖延时间,以免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程度,其实冯有只是在逗他。
有道是捉奸捉双,拿贼拿赃,空口白牙就说某位太后与人有私情,除非能拿出私生子或信物,或是突然蹿升的职务做证据,否则就说诬陷。
而冯有说的这些宦官,都是从一年之内被提拔成王公的。如果要以官职突然蹿升作为她有男宠的证据,这些中常侍的升迁速度就是最好的反驳。他们只是好用,不是‘好用’。
冯有继续不急不缓的往下说,满朝文武事无巨细她都知道,就按照三公九卿、文武两班的顺序往下捋,朝会时前八排的官员,不论是出身(名士、寒门、大族)、籍贯、年龄、能力和优缺点,还有曾经的政绩和现在负责的事,在汉化这件事上的立场,谁与谁结党联姻,驻扎在全国各地的兵力。说完了朝堂中开始说全国各地,治理一方的官员,郡守和刺史都是文武兼备的职务。
魏国的过去、现在、展望未来。
都说的清清楚楚,娓娓道来,期间说累了,自己扯过马札来坐下。
政治可比八卦有意思,听着听着就从猜测她到底跟谁有私情转而开始估算起魏国的国力。国力是一个综合指数,皇帝们都会在心算。
所有昏君无法谎称自己勤政的原因也在于此,勤政的皇帝基本上都能记住这些事,年龄记不确切,误差也不会超过十岁,籍贯和能力一定会记得。几十人上百人的详细资料,全国各地的天气和赋税,不天天看奏章谁都记不住。
没有那个昏君能机智到死掉见祖宗之前补课背下来,以便冒充勤政,都是咔吧就死了,祖宗让他介绍一下朝中大员各地郡守和粮食价格,就卡壳,被骂。
皇帝们一边听,一边暗暗的抓过一只不肖子孙来狠掐,连女人都比不上!
冯有说完之后顿了顿,端起他的半杯残茶喝了两口:“萧道成刚刚篡位,情况还与此不同,他篡的十分方便,倒也算是四野归心。不过呢,刘宋已是山河破碎,萧道成虽然节俭勤勉亚似刘裕,也无可避免。依我之见,不久元宏就要率兵南下。这孩子和他父亲很像,深谙用兵之道,弘儿当年能带兵奔驰千里,宏儿也能逐鹿九州。”
拓跋濬听的十分舒坦,看着中老年的美妇人,她那副神采简直在闪闪发光。
冯有拿着深蓝色的玻璃盏看了看,这种颜色纯净独特的深蓝色玻璃盏明亮动人,不知道为什么变成鬼还能喝茶:“萧道成朝中也有不少英才。容妾身歇一会,再细细的说给你听。这些人具是我和宏儿的宠臣,都被我记在心里,常唤进宫去细细询问,随便拿出一个人的履历来,都值得大书特书。”
拓跋濬是全帝镇中最不希望她与人有私情的人,虽然证据不充分但立刻表示自己信了:“正是,你唤人议政,日理万机,那些无知之人满心龌龊,胡乱造谣攀附,我听了都觉得好笑。哈哈哈哈”
他的手按在刀上。
所以没有人大声吐槽‘日理万机也不耽误换人睡觉啊’并举出全镇的例子来反驳他。
冯有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我敢对天盟誓,我绝没有做对不起陛下的事。”生前没有外心,守寡三年之后,又过了才有些动心,可以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算对不起你。
拓跋濬勉强笑了笑。扭头看向斜后方的拓跋弘,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还不得而知。
往日里嗷呜嗷嗷个不停的小帝镇现在竟然一片安静,还留在这里的人都好奇的盯着她,好多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踏入拓跋家的领地,就为了一睹芳容,看了之后失望的说:“是个老太太啊!”
冯有为此不悦,用‘拖出去杖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酸溜溜不阴不阳的说:“执政好快乐哦。”
冯太后直接问:“此乃你我家事,怎能容许仆童在此嚼舌?”
执政多年的老太后,气势之沉稳,为人之忍耐机敏远胜于英年早逝的年轻皇帝们。
北燕昭成帝冯弘全程保持着沉默,对自己孙女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因是北燕宗室女而被没入掖庭,又因此得宠,一跃成为太后,执政数十年。她忠于北魏和她的丈夫,没有为燕国报复魏国,让他们国破家亡。
说话之人瞬间暴怒,口不择言的咒骂道:“老妇无礼!这里都是皇帝,谁”
冯有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在这里除了拓跋氏都是亡国之君。你不像皇帝,你若是皇帝就不该说这样的蠢话,要知道,执掌皇权确实快乐!临朝称制与做皇后时截然不同。”
拓跋濬:???是做皇后时有什么不满吗?还是做了太后之后格外的为所欲为?
又传来一些阴阳怪气的议论,什么‘不贤良’、‘好有野心’、‘吕霍之风’、‘谁有后宫谁爽’。
但特意赶过来的吕雉远远的听到这番话,深以为然。临朝称制就是自由快乐的感觉,现在狱尉的生活根本不能比。
拓跋珪刚刚听‘当前国力和官员详细报告’一直蹲着,蹲的腿都麻了,听的心满意足。站起身从屋里走出来驱赶这些亡国之君:“滚!都滚!她说的不错。”
若在生前,他绝不会赞许冯氏的所作所为,但在死后见到这么多鲜活生动的蠢例子跑来跑去,再加上私生活本来也不重要,只要能让国力强盛,让魏国没有要灭国的样子,那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至于她现在看起来挺老,拓跋濬还能不能接受这副样子?跟我无关。开国之君只关心自己的国运!以及继位的的确是我的子孙就行。
她生前做的不坏,拓跋濬可以嫌弃她老,但别人家的废物少来唠叨。
拓跋弘踟蹰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出来了,现在总不能确定,而且这件事也不好问,怎么问?过去问‘母后,我怎么死的?是你杀了我么?’,她肯定回答不是啊!就算真的是,她坦然承认了,那这件事反而是我的耻辱。
但别人替他记着这事儿,完全不在乎他是否丢人,替他问了出来:“冯太后~这拓跋弘是你杀的吗??”
“不是。哪来这种无稽之谈?”
“呦,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你怕是个圣人吧?”
冯有对这几个恶心的声音极其愤怒,奈何初来乍到,还不清楚情况,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就看着丈夫。
拓跋濬也很踟蹰,他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变老,记忆中年轻机敏的小姑娘变成了四十多岁的老妇人,再加上冯太后不涂脂抹粉,也不锦衣华服的打扮自己,甚至没怎么好好保养皮肤和头发,显得格外朴素,嗯,难以接受。他沉吟的太久,已经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站起身:“你躲进屋,不要出来。”拔出刀来,冲着围观的皇帝们十分挑衅的画了个圈。
这不是‘画个圈圈诅咒你’,而是‘来呀我把你脑袋抹下去’的意思。
冯有就站在窗口,好整以暇的打量了屋里的摆设,纯金的酒壶,陪葬用的精致楼阁罐,宝蓝色纯净透明的玻璃碗盘,大堆的锦绣绸缎和衣服歪歪斜斜的叠好了,堆放在墙角,和这竹子和泥土混合搭建的小屋极不相称。貌似厨房的地方堆放着祭品,屋里干干净净,没有垃圾,也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屋外的墙壁上爬着大片的蔷薇花,还有长得很不怎么样的月季。
小帝镇中没有多少人有耐心给果子授粉,种花倒是种了不少,要的都是最容易养活的花,往地里一插,想起来就浇一罐子水,爱开不开。
冯有刚走到书架前,看着这些自己生前就看过的陪葬品——亲自把皇帝送入地宫,又看了几遍陪葬品和壁画,可惜那些壁画不知所踪,留下的只有土墙,咦?床边的墙壁上用墨线绘制出两个美人,一个站着,一个侧卧着,那侧卧图上的美人好像是自己。不由得为此心酸。
忽然听见几声刀剑摩擦的仓啷啷,又听见噗嗤噗嗤的砍肉声,屋外虽没有喊杀声震天动地,却突然毫无征兆的砍杀起来,连忙躲在窗口往外看了看,那些过来围观的,凶神恶煞或傲慢英俊的男人,和拓跋家打了起来。
拓跋家主场也没有多大区别,没设下什么陷阱和埋伏,只是自己知道武器储备在哪儿。房顶有人走动的声音,并且有人在前面攻击,也有人在高处放冷箭。
能在高处放冷箭是主场唯一的优势,房舍的群落相距百步,就是为了削弱敌方的弓箭威胁,在这里只有刘曜能做到百步穿杨,别人都不那么准。
冯太后见过打人杀人,但眼前的场面有些过于激烈,虽然还不至于令人疑惑,皇帝见了面肯定要动手,读书的时候就想过这些事。只是没想到,有些皇帝应该死了很久吧,怎么还能打起来?还没学会修身养性?从皇帝的数量结合历史可以估算出……这些人好像至多就到西晋之后的混乱时代,如果有些人没出来那就是。就不想出去吗?
彻底没有办法出去?冥府的君王也吸取了苻坚的教训?凡事君王都关起来?那么诸王呢?各国的诸王都关起来了?关在什么地方?
先别想这些了,找一把刀拿在手里才是正经事。
攥着镶有玛瑙的金柄匕首,躲在一个感觉还算安全的地方,她扪心自问,上次用刀是什么时候?是拓跋濬还在世时,一同出去游阴山,李氏生下拓跋弘,而自己去割烤全鹿作为庆祝。就这一次啊!这要是有人摸进屋来,我可怎么办?
正在这里惴惴不安,忽然听见一声轻响,回头一看,居然是拓跋弘跳了进来。
母子二人一见面,感慨万千,拓跋弘既想起当年乙浑要谋反时,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又想起来自己年纪渐长,与她的分歧颇多。
冯有则不然,她只想起丈夫知道了很多他不该知道,祭文中没有说过的事,又看到他手里提着弩,身上挂着箭囊:“弘儿,你这是何意?”
拓跋弘抹了把脸,也看到她手里的短刀,在窗口往外看了看,蹲在窗边冲外瞄准,看着老祖宗手持双刀都快要冲入慕容家的区域了,低声询问:“我究竟是何原因而死?”
冯太后摸了摸他的脸,当年小小一个多可爱,聪明又听话。长大了英武儒雅,好学而宽厚:“我也想知道,你若还在世,我何必这样辛苦。或许是寿命到了,这事谁能知晓呢?我反复逼问太医,他们说有可能是你突然带兵打仗,劳累过度,又过于兴奋,回来休息不得当,饮酒所致。依我看,是你心情烦闷,郁结于心。汉代的贾谊,吴国的周瑜,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