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杨氏却顶不住幺儿的甜言蜜语与撒娇攻击,终于是溃败道:“好好,娘真是拗不过你,只一点,可不许随便打搅你爹办事,远远看着就行了,走路也得小心。”说完,对老三说,“你也得看着点儿他,别带他去危险的地方。”
虽然知道老三只是嘴巴毒,喜欢逗小七哭,实际上心里也最在乎小七了,根本不必她多说什么,但顾杨氏总也忍不住多唠叨几句。
唠叨其实真的不算什么。做父母的,他们都恨不得帮子女先走一遍他们的人生,帮子女排除千难万险,确定没有危险了,再让子女跟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的前进!
然而他们不能啊!他们老了啊!那便只能唠叨几句,希望子女能听得进去。
顾老三听罢,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啧’了一声,说:“好吧好吧,真是麻烦。”
说完,从厨房放完碗筷的顾老四开口:“那我也去吧。”
家里拿着三四五七号码牌的儿子们都要去城里,顾杨氏这才感觉到好像少了个人,她看向存在感简直弱到爆炸的顾平安,下意识地小心的问:“老六,你今天师傅估计也没空教你们认识草药了,要不要跟着七七一块儿出去玩?”
此话一出,顾平安立即就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
——不要看我!!!
他连忙低下头,却又总感觉自己这样十分的欲盖弥彰,更加容易让众人发现他不喜欢别人盯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真是失败透顶,连承认自己心里脆弱、痛恨别人看自己的脸都不敢。
于是他又强行控制着自己的头颅,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我就不去了……”
顾宝莛生怕为难六哥,这个六哥可是会躲起来哭的,说:“六哥不喜欢玩闹,不如就让六哥在这里跟着神医爷爷帮忙?”
顾杨氏自然是什么都好,见小朋友们也都没有意见,就干脆的撒开手不管。
顾小七这边得了赦,欢天喜地的走到三哥哥旁边,用小脚丫子踩了三哥哥一脚,然后仰着自己肿呼呼的脸蛋,对三哥说:“背我,娘说的。”
老三挑眉,对这昨天吓了他一大跳的小七狗儿说:“是你求我背你,态度怎么这样不好?”
顾小七哼哼唧唧说:“快点快点。”
老三依旧不蹲下来,等见小七张嘴就要喊老娘告状,这才装模作样的服软:“小报告。”
顾小七才不介意这个外号呢,往三哥哥的背上一跳,三哥就背着他往外走,他小声吆喝了一声‘白将军出门啦’!
自角落窝里便摇摇摆摆窜出来只大白鹅来,一边扑腾翅膀,一边啪嗒啪嗒跟上前去,永远走在小七的旁边。
一路小七都在捏三哥哥的耳朵,顾家老三顾温对此毫无反应,就任由七狗儿乱动,而七狗儿玩了半天,也不见三哥哥张着大嘴,跟个哥斯拉一样回头咬住自己的手,便也就失去了兴趣,酸痛的胳膊圈着三哥哥的脖子,漂亮的大眼睛朝着不远处那比以往守卫更加严密兵丁遍地的稻粱城看去。
那边的声音吵吵闹闹,混杂不堪,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宝莛小朋友心里一紧。
老三察觉得到身后的小七狗儿呼吸都立即屏住,开口懒散的说:“怕什么?不过是声音大了点,别怕。”
顾宝莛在后面白了三哥哥一眼,他不是怕啊,他是很害怕!
谁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要是激起民变可咋办啊?
顾小七也就活了五年,但对古代人根深蒂固人死为大的思想可谓理解深刻。
就拿昨天的事情来说,那蓝家小子家里死了那么多人了,都被他好好的安置在房间里,躺的地方也都铺了东西,生怕弄脏他们,哪怕那些人早已看不出原来模样。
那蓝九牧还惦记着要给所有家人制作棺木,哪怕是从砍柴开始做起,也是一定要做的样子。
对了!让老爹告诉大家,现在下葬就送丧葬一条龙,举行集体大葬好了!
顾宝莛小朋友灵光一现,生怕这灵光从脑袋里溜走,连忙晃悠小短腿,找急忙慌地对三哥哥说:“快快过去!我有话要跟爹说!”
顾温哪里肯跑?但是却还是依言加快了步伐,他听着那边似乎也有些心惊,无论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这么吵杂,总要过去一看究竟!
而此时稻粱城城中空地之上已然站满了男女老少,空地之前有不少摆摊的小贩,如今纷纷避让了开去,腾出一个十米见方的台子,台子上摆满了金银珠宝,有薄先生与顾世雍坐堂在上,一人面前摆着厚厚的一沓纸,可上面却是一个字都没有,一人霸气端坐上位,沉默等待。
两侧站着李老将军和二哥哥,俱是面有沉色。
下面的群众又是哭又是下跪,让初来乍到的顾宝莛等人见状简直就是一头雾水!
顾小七慌慌张张的,光是看老爹和薄先生那架势,便知道老爹是打算给类似抚恤金的东西让大家只要早早的签字画押回去就立马下葬家中亲人尸骨,就给钱!
只不过这里这么多人,得签字画押到什么时候?!
而且大家根本还是不情愿啊!
古代人不像现代人,活得更加自我通透,大多数人人生看淡,或者生活所迫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钱。
古代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古板,落后,守旧,迷信,任何一个能够形容糟粕的词语放到他们身上,总有人能对上号,因此钱不管给多少,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有用,因为怕亲人下辈子不好投胎,怕自己对死者不敬,怕自己要了钱,会被其他不要钱的人看不起,于是一半死撑着,一半顽固着。
这个时候,需要的应该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丧葬一条龙服务’,而是一个带头人!
什么人,不管是谁,只要能够走上前来带头说:我愿意!
然后那人再发表一下自己这么做的感言,因为他与众人是站在统一战线,他若是能将一番话发表得振奋人心,并且把自己和大家都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那么这事儿就成了!
顾宝莛记得以前学过‘徙木立信’这个典故,说的正是秦朝商鞅变法之初,为了让国中百姓知道国家是讲信用的,为了建立威信,在菜市场立一巨木,只要能搬动就给五十金的事情。
商鞅要的也正是那第一个敢于作为的勇夫,才能有后面如此之多的故事!可见这第一人有多重要!
顾宝莛小朋友明白这些,却还是除了想用丧葬一条龙来激励,没有别的法子。
他看着大家那哭嚎不停磕头的样子感到有些恍惚的不真实。
他穿过那仿佛是一场大梦的场景,越过认识他的那些士兵叔叔,直接从方台侧面上去,像个什么飞奔而来的小鸟,站在老爹旁边,踮脚对早早看见他,手便做好了要接住他的准备的老爹,说:“爹,要不要试着和他们说,咱们不是强制他们下葬亲人尸骨,是要举办一场集体丧葬仪式,举国同悲的那种,满城缟素的那种,我们发配棺材的那种。”
他人小,说悄悄话的时候,顾世雍还得微微歪了歪脑袋,才不至于让小家伙踮脚太累,听了小七狗儿的话,顾世雍微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七狗儿的脑袋,然后摆摆手:“行了,你下去。”
老爹在这种时候,似乎是绝对不会和他开玩笑的,因此顾小七也就不知道自己提出的东西到底好不好,到底能不能用,他自己反正是觉得挺好的,让大家都有棺材装亲人尸骨,也让大家都有点死后的荣誉,按理说挺好啊。
可谁知道反应平平。
他傻乎乎的还站在旁边,就被三哥哥给一溜烟又抱了下去,回到下面和那群喊着‘不行啊,主公’‘七天时间未到啊’‘不能让他们草率下葬啊’等的人身边。
三哥哥直接蹲下来,一边揪着他的另一边完好的脸蛋,一边恶狠狠的说:“你干什么呢?和爹说什么呢?”
顾小七连忙抓着三哥的手,求饶说:“我什么都没有说,就是想要说如果给大家免费制作棺材的话,会不会比较容易让他们接受?”
老三愣了一下,这回却是没有嘲笑小七狗儿,那总是歪着嘴嘲讽别人的嘴巴,也只是抿成一条直线,随后道了一句:“小孩子,不要瞎操心,大人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顾小七:“可是……”
“没有可是,小七,你不要担心,你才多大一点,相信爹就可以了。”
顾小七‘哦’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又说:“可是大家还是不愿意,给什么都不愿意的话,爹很为难,大家如果生病了怎么办?他照顾不好为他出生入死兄弟们的至亲,爹也会自责吧?明明是为了他们好啊……”
小孩子总是可以这样童言无忌一般,把大人的心事说出来,让很多大家明知却又掩藏在炙热心脏里面的真相剥开,让所有人都不得不看见这样的热血,不得不感到震撼!
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自一众还在呜呜咽咽的人群里,忽地走出来一个七岁大小的男孩。
男孩与那顾家小七擦肩而过,单手举起,直直走向亲自为百姓登记的薄先生,瘦骨嶙峋,双目如鹰,张口便是短短两字:“我签!”
第39章 金块┃这个送你。
是蓝九牧!
顾宝莛怎么都没有想到, 第一个站出来的会是他。
只见那昨天还在自己面前哭了个大鼻涕泡的小孩子,今天就又恢复了以往的雄风,他好像即便没有小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没有人和他玩, 他也活得了, 并不是个必须要从众才能生存下去的人。
蓝九牧走上台去,随着他的上台, 下面的百姓直接是惊呆了, 一片倒吸凉气, 有老妪跌跌撞撞的上前, 连忙拽住蓝九牧的胳膊, 苦口婆心地劝说:“孩子, 你这是怎么了?可别不敬先人啊!草率下葬,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往后子子孙孙都不会好。”
老妪以为蓝九牧这孩子还小, 并不能理解这天下阴阳怪事的厉害。
蓝九牧却摇了摇头, 脑海里是昨日某个啰嗦的小孩和自己说过的话, 道:“可我今日如果不签, 也是不尊重我父兄叔舅为我们流下的血。”
“这怎么讲?”老妪皱眉, 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一起, 几乎要看不见眼睛所在。
蓝家小子回过神来,并不只对着老妪,还对着无数他认识、也认识他的所有城中村内百姓, 高声道:
“前几天,我收到了十具亲人尸首, 我相信很多人都能理解当时我是什么心情,我想的是,啊, 我再没有能够和我血浓于水的亲人了,我哭了吗?我没有,很平静,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为了我们而死!为了让我们逃离前朝的苛政滥稅!为了让我们能够活得下去,所以他们舍身忘死,他们没有真正的离开,因为这盛世,就是他们换来的!”
“如果有人要破坏这种胜利,那么就是和千千万万舍生忘死的亲人们过不去!”
“所以如果主公说,现在恐有瘟疫,必须清理城中所有尸体,我的亲人们尚且从不质疑,我为什么要不听他们信任的主公的话?!他们把命交给主公,主公说的,便是他们说的,所以,现在就是他们要求我们恳求我们,把他们快点入土为安,我们为什么不做?!什么都不给,我都做!”
“所以,薄先生,我来!”
孩子的声音高亢激昂,说着的话,做着的事,直接刺入那站得最近的老妪心中。
她失去了她的其中一个儿子和六十多岁的丈夫,可当初儿子回来过一次,口中,嘴里念的都是那要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主公,丈夫也是这样,绝不允许任何人说主公的半句不好来,说主公是大英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还曾在粮草难以为继的时候,和士兵们坐在一起讨论区劫了敌军的粮草该怎么大吃一顿。
老妪想念她的丈夫,想念那个才十五岁的孩子,可如果是主公认为提早将所有拉回来的尸体都速速埋葬了最好,那她的孩子和丈夫若是活着,恐怕二话不说就能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老妪不知道现在到底有没有那种恐怖的瘟疫正在悄悄蔓延,也不知道埋尸体和瘟疫到底有没有关系,怎么就扯上关系了呢,为什么会扯上关系?她不懂,但是不妨碍她忽然明了,迈着沉重却又坚定的步伐,排在了蓝九牧的身后。
就这样,一个、两个、……无数个!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盲从,众人无一例外,都开始生怕自己按不了手印一般,争着抢着往薄先生那边挤。
薄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显然很不够用,于是立马又分出好几十个士兵,拿着红泥与白纸走到每个蜂拥而来的百姓面前,按下一个指头的印子,便可以去老李将军与二公子那里取钱。
顾宝莛差点儿被这壮观的人潮给挤进去,好在他跑得快,却又不慎与几个哥哥们分开,独自站在不远处的房屋旁边,凝视那争先恐后的人们,总觉得像是窥见了一丝大人们的世界,大人们知道的东西,有时候说出来未必小孩子能理解,但是无论大人叫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哪怕觉得这不对,这损害了自己的利益,并且骂骂咧咧,但那也只是因为你懂得不够多。
所以人还是要多见识,多读书才对——非常庆幸自己有另一个世界见识的顾小七小朋友如是想到。
还不等他感慨完毕,他便忽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连想都没有想,便小跑过去,追上那独自准备回村的蓝九牧小朋友,在城门口的地方喊道:“蓝九牧!”
蓝家小子身形一顿,而后慢吞吞的继续走,似乎是没有要停下来等小七的意思。
顾小七只好绕到人家前面去:“你等等我呀。”
蓝九牧终于是停下了,站在顾家小七的面前,比小七略略高上一点,于是垂着眼帘看面前的小七,声音淡淡的,说:“我为什么要等你?”
顾小七丝毫不被蓝九牧的冷淡击垮,他笑得像个小太阳,又是大上午,真正的阳光洒了顾小七满身,连睫毛都金灿灿的,眼里全是明亮温暖的光:“我只是想过来和你说谢谢,还有……那个……你应该答应了和我成为朋友吧?可是我其实并不能代替六哥原谅你的,你什么时候去和六哥道歉呢?”
“你是过来劝我给你家那个六狗儿道歉的?”蓝九牧依旧桀骜不驯,提起那顾家老六,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继续口吐狂言。
顾宝莛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你们都是好孩子,之间肯定是有误会的,不要把误会留在童年,以免长大后觉得难受。六哥没有不珍惜他拥有的东西,他只是不擅长表达。”
蓝九牧嗤笑说:“别以为你昨天看见老子……那个样子,就可以过来教训我,我跟你说顾小七,我瞧不起他就是瞧不起,谁都不能勉强我去喜欢他,顶多我以后见着他,我躲远一点罢了,反正现在其他人也不会跟着我一块儿讨厌他,你放心就是。”
“……”顾宝莛以为自己拿的是感化小朋友剧本,没想到小朋友非常坚定,非常坚持自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如果你没什么说的了,我就走了。”蓝九牧说着,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又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碎金块,说,“这个送你。”
这是蓝九牧按下手印后得来的金子。
“为什么给我?”顾小七没有去接,只拿大眼睛望着蓝九牧。
蓝九牧抿了抿唇,说:“反正我要来也没有用,得了十个,就送你一个吧。”
小七:“我爹那儿多的很,我也没有用啊。”
蓝九牧一听还真是,耳朵都红了一下,强行拉着顾小七的小爪子,把金子塞过去,说:“给你你就拿着,真是废话多。”